率领历阳官兵上山奔袭、却无功而返的平卢王,连奔袭之事都不承认。
但传言已经不胫而走。
远道投奔而来的所有士族,都异口同声地感慨着――云间坞不惜抗命也要收留崔氏遗血的义举。
异口同声地叹息着――崔十五郎不愿连累荀郎而自尽的义举。
众人齐声愤慨不平,平卢王无礼,不敬豫州士族,一言不合便举刀相向,身为皇族宗室,粗蛮宛如屠夫。这次云间坞教他铩羽而归,下次受害的不知又是哪处。
朝廷是元氏皇家的朝廷,但士族才是乡郡之根基。元氏立国不久,便诛灭了立下从龙功勋的清河崔氏,令天下士族侧目,非议之声不绝。
元氏朝廷想要将中原大小州郡纳入统辖之下,怎能绕过天下士族门第?天子有德,万民从之;天子无德,名士不至。京城的士族官员已经在猛烈弹劾平卢王攻伐坞壁的旧账。
才进了腊月不久,东苑童子们听杨先生私下里说,云间坞管辖的坞民,已经突破一万八千人,举族前来投靠依附的士族门第大增,即将超越阮氏壁的规模,成为豫州盛名仅次于荀氏壁和钟氏壁的第三大坞壁了。
阮朝汐在耳房练字时,时不时地从书房那边传来大声慨叹:“如今全天下都在流传荀郎的美名,荀郎避世不出,则天下名士不至。朝廷的征辟诏书或许已在路上了。荀郎打算应征辟否?拒征辟否?”
“荀郎不出,当如苍生何!”
荀玄微只是含笑听着,从不承诺,也不否认。书房里对坐的士族郎君们便各自揣着猜度怅惘离去。
这些坞壁里的庶务,毕竟离阮朝汐太远。她在耳房里专注练着字,隔壁的对话便从耳边轻风似的刮过去了。
阮朝汐这几天心心念念的,是她即将在云间坞度过的头一个腊八节。
她从前没怎么过腊八。
阿娘一个孱弱妇人,喂饱两人的肚皮都艰难,哪里还有过节的心思。
偶尔遇到阿娘心情不错的时候,她才能在穿透茅屋的料峭寒风里,裹着旧絮被子,依偎在温暖的身侧,听阿娘叹息着。
“腊日原是祭祖的大日子。腊八节这日喝粥,起先是南边传过来的佛庙习俗。南边佛庙香火兴盛,到了腊八这日,就要出去搭棚舍粥。后来习俗流传到了我们北地,司州那边也时兴起了腊八粥。起先是高门大户,公卿人家搭棚施舍热粥,后来就连富庶些的庶民都时兴在自家熬煮腊八粥。”
“胡桃,松子,小米,黄米,红枣,栗子,花生,莲子……不拘什么材料,厨房里有什么便拿什么,凑齐八种名目,放在锅里,小火熬煮几个时辰,热腾腾的掀开锅盖,拿木勺舀一舀,那股浓郁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整个早晨都不散……”
热腾腾的腊八粥的香浓味道,清晨便从几处大小厨房的门窗间隙透出,浓香传遍了雪后素白的主院,又传到了东苑。
今日东苑难得停了一日武课,专心过腊日。
东苑童子们仿佛拘束已久的一窝野鸭子冲进了池塘,咋咋呼呼的呼喊笑闹声此起彼伏,不曾有片刻止歇。阮朝汐从安静的主院练完字过来,坐在饭堂里喝粥,一碗热腾腾暖胃的八宝粥还没喝完,被吵得头皮发麻。
开始上武课的童子们胃口奇大,每人至少干掉两三碗,大木桶盛得满满的热粥不到一刻钟见了底,几人还在不死心地围着木桶扒拉桶底的八宝料。
杨斐就在这时抬脚进了饭堂。短短一句话,乱哄哄的饭堂瞬间寂静下来。
杨斐代荀玄微传话。
“童子们!尔等进东苑已满三月。今日正逢腊日节庆,坞主会挨个传唤诸童子至书房会面。”
这是自从进入坞壁之后,第二次的单独召见。
所有人都收了闹腾的心思,露出期待又紧张的神色,迅速坐回食案,身板挺得笔直。碗里粥还未喝完的,一个个默不作声地低头喝粥。就连年纪最大、向来最闹腾的李豹儿都哑巴了。
“阮阿般。”陆十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身侧的阮朝汐, “你这几日在主院,坞主可有透出什么口风?这次还是看眼缘?还是会……会考察其他的?”
阮朝汐捧着自己的碗,慢慢咽下一口甜香可口的粥。“没听坞主提起。”
陆十紧张地声音都颤了,“我是个没有殊才的。上次纯粹运气好,和你一起进去,侥幸得了眼缘,留在东苑。这次我一个人进书房,我、我肯定要给送走了。”
李豹儿坐在对面,闷不吭声,唏哩呼噜地喝完大半碗粥,一抹嘴角,烦闷地说,“陆十吵什么吵。你的字写得那么好,送走个屁。我今天肯定又是头一个进书房,坞主只要叫我写一个字……我、我就要给送走了。”
陆十安慰他说,“没事,李大兄的武课学得最好。大不了当面演练一套周屯长新教的棍法,坞主定然会被你的武学殊才打动的。”
李豹儿眼睛亮了。
阮朝汐边喝粥边听着,越听越不对劲,放下碗提醒说, “李大兄注意收着点力。当心别打裂了书房的地面砖和云母窗片。不止贵,云间坞附近还寻不着,得去荀氏庄子里补。”
李豹儿感激地说,“阿般细心。我会留意的。”
饭点结束,年纪最大的李豹儿排在最前头,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众人出了饭堂。
“李豹儿。”杨斐握着名册,果然头一个点道,“随我去书房。”
李豹儿浑身一个激灵,提着木棍就往主院走。
“木棍放下!”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什么都不必带,今日不必演练殊才。人随我去书房就好。”
李豹儿脸都垮了,在众童子齐刷刷的目光注视里,动作僵硬地抛下了木棍,跟随杨斐一步步挪出了东苑小门。
东苑众人坐立不安地在庭院沙地等候,谁也没说话。
阮朝汐想起为人仗义的李豹儿,心头也有点不安,随手捡起一支枯枝,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目光不时打量一眼紧闭的院门。
好在木门不到一刻钟就打开了。李豹儿一路疾跑回来。
在众人屏息静气的注视下,李豹儿喘着气,从怀里捧出一张素绢,左右摊开,兴奋地展示给众人看。
“坞主说,我们在云间坞过年,从此算是坞里的人了。那些家里取名不大好听的,今日他会统一赐下新名。”
雪白素绢上墨迹挥洒,写下意态舒展的‘李奕臣’三个字。
李豹儿兴奋地说,“从今日开始,谁也不许再叫我李豹儿了。都叫我李奕臣!”
东苑里喧嚷声大起。众人恍然知道今日原来不会把人送走,而是去书房赐名,全都激动起来。
杨斐站在门边,按着名册挨个叫人。
陆十被召进书房,得了个新名字“陆适之”,兴奋地四处展示给人看。
“坞主说‘十’和‘适’同音,赐名‘适之’,希望我顺天应人,适时而起,相机而动。”
姜芝进了书房,若有所思的出来。
众人追着他讨看素绢,姜芝摇了摇头,“坞主说我的名字寓意不错,不必改了。”
李豹儿,不,现在叫做李奕臣了,纳闷地瞅着姜芝,“你不必改名,为什么也在书房里磨蹭那么久?坞主和你说什么了?”
姜芝不冷不热地说,“坞主单独与我说了许多勉励言语,你想听?但我为何要告诉你呢。”转身回了自己屋里,把李奕臣气了个倒仰。
阮朝汐还是最后一个被叫进书房。
一幅空白素娟,放置在漆黑长案上。刚刚用过的玉管紫毫笔搁在羊脂玉笔山处。
“今日的八宝粥喝得可好?”难得一次腊日,荀玄微穿了件颜色鲜亮的绯色蜀锦袍,外罩浅色纱衣,黑锦领袖缘处依旧以金线勾勒了展翅玄鸟图案,神色舒缓,眉眼温润。
“听说送去东苑的满满一木桶粥被舀了个空,你可有抢过那群半大小子?若喝得不饱足的话,我这儿还备着些。”
“喝饱了。”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张开手比划给他看,“这么大的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都快要从碗边溢出来了。八宝粥里的料头放得十足,我吃出足足十几个红枣,七八个核桃。”
荀玄微听得笑起来。
他向来辨识入微,短短一句话也能从中揣度出几分言外之意。“粥里放了八色料头,阿般头一个说起红枣,想来是喜欢吃枣的?”
“喜欢。”阮朝汐今日的心情也极好,流光溢彩的云母窗光线映在她稚气未脱的眉眼间,这几个月吃得饱足,睡得安稳,养得她气色极好。
“粥里的红枣又大又甜,比从前家里吃过的酸枣好吃许多。”
荀玄微又温声问询了几句,修长的手拿起书案一幅白绢,放在面前,开始缓缓研墨,提起今日召见的正事。
“‘阿般’是你家里取的小名,长大后还是需要个正式名字的。你年后便十一岁了,想要个什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要求,想要什么字,现在都可以提,我替你考虑周全便是。”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她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不同。家里其实是给她起了大名的。
阿父在世时,给她起了极好听的大名。只是阿娘严厉叮嘱多次,世上好人少而坏人多,不许她轻易透露大名,对外只自称小名‘阿般’。
她牢牢地记在心头。阿娘过世几个月以来,她始终不曾把自己的大名透露给任何人,严格防备着所有人,情形一旦不对,随时准备着躲避离开。
但云间坞里的人都很好。坞主也很好。她已经决意要留下了。
“朝汐。”她极珍重地念出两个字。说话的同时,手里不自觉攥住身上小袍子。
小郎君式样的直裾衣袍布料被她攥在手里,仿佛攥紧了阿娘临终前抱病维护她的一颗拳拳之心。
她轻声说,“朝暮的朝,潮汐的汐。坞主,我想要这个名字。”
荀玄微并未多问什么,似乎也未察觉她绷紧攥拳的小动作,只略颔首表示听见,蘸墨落笔,写下意蕴舒展的两个隶书大字:“朝汐”,将墨痕未干的素绢递给她。
阮朝汐双手郑重地捧起。
这是她父亲生前给她起的名,透过阿娘的口告知她,又严厉叮嘱她守在心底,不许告知外人。
如今以赐名的方式在云间坞里公开,隐藏多时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仿佛峭壁半空一块悬石终于落下,又仿佛踩空的脚稳稳地踏在了实地上。
阮朝汐双手捧着素绢,来来回回地打量自己的名字,越看越觉得好看,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一会儿,气色极好的脸颊两边显露出了平日少见的浅浅笑涡。
荀玄微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收回打量目光,将手中的笔放回笔山。
“‘朝汐’这个名字极好。”
他赞赏道,“朝暮交替,潮汐去来,往复无穷尽也,天地大道蕴含其中。阿般从此有了佳名,可喜可贺。”
阮朝汐按捺着激动,把写下自己大名的素绢仔细收入怀里。
在书房里进学久了,见多了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场面,她不自觉地学着荀玄微平日的样子,收敛自己情绪,刻意绷起表情,忍着眼眶泛起的微微湿意,起身拜下大礼道谢。
未拜下便被扶起。
荀玄微起身扶起阮朝汐,盯着她的眼睛,珍重地叮嘱她,“你毕竟和其他东苑童子不同。女孩儿的闺名是不能随意让人知晓的。”
“把绢帛收好了。切记住,大名莫要轻易展示给旁人。”
第26章
白蝉敛首低眉端上漆盘。漆盘上惯例摆放着两盏青色瓷盅。
荀玄微举起自己面前的瓷盅,和另一盏瓷盅轻轻碰了下,“阿般今日有了佳名,乃是可喜可贺之大事,当饮一杯。”
阮朝汐打开瓷盖,抿了一口热饮子,立时察觉到今日的滋味殊异。腊日的待遇果然和往常不同,她这边送来的不是酪浆,而是新鲜羊乳。
她小口抿着羊乳,对面的瓷盅打开,里头盛放的居然也不是浓黑药药,而是以热水温着一大杯酒。
“难得过腊日。坞里事务也不若前些日子紧张。我偶尔也想松快些,喝几杯新酿的菊花酒。”
荀玄微神色舒展,噙笑举起金杯,“阿般年纪还小,饮些羊乳。我自饮一杯美酒即可。”
刚喝了一口,阮朝汐已经回过神来,扯住了他衣袖,不客气地往下拉。
“这么大的金杯,一杯至少四两酒。坞主的伤势未好,怎么能够过量纵饮。不许再喝了。”
荀玄微只喝了一口,被她拉扯得喝不成,只得把金杯放回漆盘里,“对外需说是病。”
白蝉松了口气,急忙过来把满杯的菊花酒捧走。
“秋日里就开始筹备着酿菊花酒,耗费一两个月时间,进了腊月宜饮。只喝一口未免扫兴。”荀玄微起身在书房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套玲珑玉杯。
玉杯放置在精巧的檀木长盒里,紫绮罗铺在盒底。正是从前宴饮时曾经拿出,阮朝汐无聊数过,十六滴酒就能盛满的小玉杯。
荀玄微自己以温水洗了玉杯,放置案上,和她商量着,“这套玉杯极小,腊月里喝两杯养肝明目的菊花酒,阿般应该不会再拦了?”
阮朝汐这回倒是没有拦。
她的视线转向了玉杯里琥珀色的新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菊花酒的名字,听起来好生新奇。她只听阿娘说,新春正月里,司州家家户户都会饮屠苏酒、椒柏酒,她竟不知,原来菊花也可以酿酒?
“坞主,”她大胆提出要求,“我也想喝。”
荀玄微的目光惊讶里带着好笑。“你才多大,莫要学大人饮酒。等你长大些再喝。”
“这么小的酒杯,又是菊花酿的酒。不是说养肝明目吗?我喝一杯不打紧的。”
荀玄微见她坚持,从檀木盒里取出第二个玉杯,数着酒滴数,给她倒了一小杯。
“虽说菊花酒甘甜,里头毕竟掺了酒曲。止此一杯,浅尝味道即可。”
果然是极小的杯,阮朝汐一口便喝完了整杯分量,舔舔唇,新酿的菊花酒入口甜滋滋的,甘甜芳馥,有菊花的清香回味。与其说是酒,更像是夏日的饮子。
她把空杯推过去。“还要。”
荀玄微打量着酒杯大小,给她又续了一杯。
“还要。”
“三杯了。菊花酒虽然不是烈酒,但你从未喝过酒,喝多了只怕要醉。”
“这么小的杯,不会醉的。”
“最后一杯,再不能多了。”
阮朝汐喝完第四杯,放下酒杯,眼前已经迷迷蒙蒙的,视野蒙上一层厚厚的纱。白蝉的嗓音也变得忽远忽近,仿佛从山谷远方传来的回音。
“郎君,阿般似是喝醉了。”
熟悉的澄澈嗓音也在耳边朦朦胧胧的,带了无奈笑意,“原想着玉杯量小,又逢腊日,她若喜欢,多饮点无妨。怎的三四杯就倒了。”
有人轻轻地搭了下脉。女子柔细的指尖拂过额头,又动作极轻地拨开眼睑打量,“毕竟年纪还小,从未饮过酒,刚才几杯喝得又急。奴看阿般浑身发汗,醉得睡过去了。要不要奴熬煮些醒酒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