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阮朝汐读着读着,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荀玄微。她朗月清风的荀三兄。豫州人人称赞、极善筹谋的荀郎。
  他不止安排好了她这辈子的前路,他连阿娘的身后路都安排好了!
  什么泰山羊氏,教养优渥,大族出身,全是假的!阿娘姓李!母家人丁单薄,阿娘和她多次说过,自幼没了爷娘,只剩个兄弟!
  阿娘带着她过了一辈子苦日子,临终前心心念念司州故乡。她不仅没能带阿娘回去,还要眼看着她顶个陌生姓氏,刻上不知所云的墓志铭!
  灯火摇曳,阮朝汐的呼吸在火烛中越来越急促,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阮荻瞧她脸色不对,困惑地拿过纸张,“可是何处写得不妥?你说说看,我去找从简再商议。”
  阮朝汐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头升腾弥漫的怒火暂压下去,不动声色说,“并无什么不妥当处。荀三兄亲笔撰写的墓志铭,锦绣文章,阿娘看了也会欣慰的。”起身开门相送。
  阮荻出庭院时,欣慰地和她畅说了一路,这次两边结亲,简直是天赐的绝妙安排。
  不止加深了两姓情谊,难得的是荀九郎自己对阮朝汐有意,以后必定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既然两家议定,下个月也不必再理会那位煞星的请帖了。
  阮朝汐淡漠听着,直送到院门口时,她才开口提出要求,“迁坟之前,可否让我再去一次母亲的坟前,当面告知此事?免得母亲惊扰不安。”
  阮荻倒是不反对。“是该如此。时间紧迫,你尽快挑个日子。”
  阮朝汐垂眸望着青石地,“明日清晨即可出发。”
  送完阮荻回来,眼看着院门关闭,阮朝汐回身时,姜芝站在几步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陆适之蹲在树荫下,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她听。
  “牛车昨晚才查验过一遍,磨损的车辕辔头都新换了。犍牛养得膘肥体壮,一天赶百里山路不成问题。”
  阮朝汐站在庭院中央的树荫下,抬头细碎阳光。李奕臣从树干后转过来,一挑眉。“怎么说。”
  “先去看看母亲。”阮朝汐肯定地说。
  “上次去历阳城连累了你们三个,这趟不能再出任何意外。明日的行程,我好好想想――”
  几乎与她说话的同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响。
  “什么人!”李奕臣隔着门高喊,“门被人踹坏了,还没修好!莫再敲了!”
  钟少白在门外高喊,“好小子又是你!还是我!我今天是白日里来的,开门!”
  阮朝汐神色忽地微微一动,看向门外。
  她冲李奕臣点了点头,李奕臣过去开了门。
  阮朝汐下了庭院台阶,钟少白正好心急火燎地过来,“那么大的事,所有人都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唯独你这边毫无动静!你别不信,我不会骗你,历阳城给你单独下的那张请帖,十成十是真的――”
  “请帖的事确是真的。我家长兄和荀三兄已经来找我说过了。”
  阮朝汐站在树荫下,直截了当和他说,“我这边被安排了相看宴,相看了荀九郎。主持宴席的是九郎的母亲陈夫人。刚才长兄过来,要走我的八字,应该在准备庚帖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钟少白倏然哑了声。
  气势汹汹的少年,就像迎面遭遇了一场急雨的落汤鸡,站在原地陡然发起了怔,一双漂亮上翘的瑞凤眼睁着老大,露出过于震惊而茫然的神色。
  他不说话,阮朝汐也不说话。
  半晌,钟少白急促地喘了口气,咬牙转身便要走。
  阮朝汐心里有了计较,看了眼李奕臣,李奕臣意会,大步过去,伸手一拦。钟少白蓦然发飙,“别拦我!”
  他转过身来,气得眼角都发红,满脸愠怒,呼吸急促。
  “你都和荀九郎相看过了,他是乡郡去年唯一一个‘灼然二品’的高才,我不过是倚仗家世勉强评了个二品。我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你去找荀九郎便是,拦我作甚!”
  阮朝汐站在原地,平静和他说,“荀九郎虽然是灼然二品的高才,但我和他并不相熟。有事还是想要找你帮忙。”
  钟少白的满肚子火气忽然像是漫天下了场大雨,熊熊山火熄灭了干净。
  他闪电般转身回来,步子轻快地几乎跳起,偏要压抑着激动,强作镇定说,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家世二品,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十二娘的。但说无妨。”
  阮朝汐道:“七娘上次求我带她去历阳城,我原本是不应的。后来她说,家里在给她相看了,她不能在出嫁前,连个近处的历阳大城都未去过。因此我带了她去。”
  “是啊。”钟少白纳闷道,“此事我知道。”
  “如今轮到我了,十二郎。家里也在安排我相看了。我也有个去处,想要出嫁之前去看一眼。十二郎,你帮不帮。”
  钟少白毫不迟疑,立刻拍胸脯应诺,“七娘的事我能应,你的事我如何不能应?十二娘,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说吧,你要去何处?你只管说,我只管送你去。”
  阮朝汐抬头直视他。听说荀玄微出坞壁的那一刻,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去处比历阳城远。不必你相送,只求你帮忙遮掩一两日。”
  “一两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我行踪,对我长兄只说不知。若是荀三兄问起――给他指条错路。”
第50章
  第二日清晨,牛车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行祭扫。阮朝汐按部就班地起身洗漱。
  昨晚穿的青色小袍子被白蝉抱着拿出去洗。阮朝汐叫住她,把衣摆上沾染的污渍指给她看。
  “夜里不知道蹭到什么东西,竟沾上了许多绿色的汁液。衣服本就是青色的,劳烦白蝉阿姊叫人清洗时,仔细指出污渍,盯着洗干净。这身衣裳我还想穿。”
  白蝉打量着说,“确实不容易洗净。我去盯着浣衣娘子那边。”抱着袍子出去了。
  银竹惯例送来早晨的酪浆,阮朝汐如常地一边练字一边喝完了整盏。
  把空瓷盏放回短案,冲银竹笑了笑。“朝食想吃点水引饼。就是做起来费工夫,劳烦银竹阿姊。”
  “奴的本分事,十二娘稍候。”银竹捧着空盏退下了。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阮朝汐立刻起身,快步出了院门。
  牛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李奕臣坐在前头驾车的位子,姜芝和陆适之跟车。
  “驾――”李奕臣一声吆喝,牛车平稳起步,沿着青石道出前院时,正遇上整装待发的钟氏车队。
  钟少白带着数百钟氏部曲,坐在路边的牛车里,大声打招呼,“来的是不是十二娘的车?十二娘,你要去何处?”
  阮朝汐掀开车帘,露出小半精致的下颌,“今日禀了长兄,带了些祭品香烛,去母亲墓前祭扫。十二郎去何处?”
  “在荀氏壁待着无趣。趁外兄这两日不在,清晨禀了荀氏叔伯,赶紧回钟氏壁。”路边人来人往,钟少白当众随口笑答,附近许多人听了去。
  像是突然起了兴致,他漫不经意道,“山路崎岖,还是多些人一起走的好。十二娘,你母亲的墓地离这里不远罢?我顺道送你一程。”
  “是不远。几十里山路,半日就到了。”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车帘,“那就劳烦十二郎了。”
  钟少白传令下去,片刻后,云间坞的牛车混编入钟氏车队,大车小车浩浩荡荡,一同出了荀氏壁的坞门。
  ―――
  犍牛果然养得油光水滑,几十里山路,不过是小半日脚程。
  天蒙蒙亮时出发,不到晌午,已经到了三岔路口。
  李奕臣今日坐在赶车的位置上,熟练地一拉辔头,牛车往西边山道平稳行去。
  阮朝汐坐在车里,提前准备好的祭扫用具放在手边。
  车队停下了。
  “到了。”钟少白跳下车,敲了敲车壁,“祭扫得快些。天黑了不好赶路。”
  阮朝汐提着竹篮供物,沿着山林小径走向山坡高处的坟冢所在处,
  她短短半个月前刚来祭扫过。香烛和鲜果还在墓前。质地坚硬的黑石墓碑上,依旧是她十二岁时亲笔写下的四个大字:“先妣李氏”。
  阮氏很快就要来迁坟。等阿娘的坟冢迁入了阮氏壁,就会更换上新的墓碑,正面铭刻上陌生的“先妣泰山羊氏”,背面会刻上斐然文采的墓志铭,出自荀玄微亲笔,铭刻记录墓碑主人:一位出身泰山羊氏的高门大姓娘子的生平。
  阮朝汐如今长大成人,早已不像小时候那么天真了。
  她阿娘如果是士族娘子出身,荀玄微又何必抹去她的真实生平,杜撰出一个泰山羊氏女。
  他多半已经查清楚了她阿娘的身世,阿娘果然不是士族出身。
  如果不是士族出身,又跟阿父有了她,极有可能,阿娘向幼年的她隐瞒了人生难堪的一部分。
  她或许和阿父并无婚嫁之约,只是个庶民出身的……侍妾,女婢。
  阮朝汐抬手,珍重小心地抚摸着墓碑。触手冰凉光滑。
  她跪倒在墓前,把竹篮里的供物一件件供奉在墓前,闭上眼,凑近过去,额头碰触在冰凉的黑石上。
  “阿娘。”她无声地在心里祝祷,“他们要给你安排一个假的身份,让你顶着假姓,将你迁移到阮氏壁,和阿父的衣冠冢合葬了。阿娘,你的在天之灵,究竟是会欢喜,还是会忧惧?”
  山风吹过耳侧,草木寂静无声,阵阵风声里似乎裹挟着叹息。
  “应该不会欢喜罢。”阮朝汐低低地叹了声,“墓碑姓氏都改了,也不知以后的供奉,阿娘能不能收到了。”
  “当初阿娘带着只有几岁的我,只凭一双脚板也从司州走到了豫州。如今我长大了,比起阿娘当初的境遇好了不止百倍。阿娘当年可以,为何如今我不可以。”
  “阿娘在天上莫要忧惧,女儿要回司州故乡了。如果查明阿娘的身世不是什么泰山羊氏女,我再回来豫州,秉明各方,把墓碑换回阿娘的李氏。”
  她放下空竹篮,站起身来,山风呼啦啦吹过她的衣摆,细碎阳光从头顶枝叶空隙照在她脸颊上,她不觉得冷,只觉得神清气爽,下山的脚步越走越快。
  “走罢。”她轻盈地跳上牛车。
  按照之前的安排,车队驶下山道,在数里外的三岔口处改换方向,并不回荀氏壁,而是西北方向的陡峭山道上走。
  钟少白这时得知,阮朝汐所说的“比历阳城更远”的去处,竟然是直出豫北,奔赴司州。
  这辈子头一回犯这么大的事,心里三分紧张七分刺激,人坐不住牛车,索性换骑了一匹骏马,跟着阮朝汐车外,矜持地抬手敲了敲车壁,
  “十二娘,你这回要去的地方比七娘那次远多了。等外兄过几日得了消息,只怕要写信去钟氏壁找我算账的。”
  阮朝汐心里不是不感激的。她原只想钟少白替她遮掩一两日,没想到钟少白人足够义气,连钟氏壁都不回,坚持要护送她去司州。
  她隔着车帘真切地道谢,“十二郎高义,阿般铭记在心。”
  钟少白不依不饶地要人道谢,等少女轻柔动听的道谢声真的传进耳里,他的耳朵却红了。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都忘了车里的人看不见他,冲着车帘连连摆手,“别跟我客气。外兄毕竟不是钟家人,他最多写信骂我一顿,奈何不了我其他。我也没去过司州,正好跟你一同去游历一番。”
  他随即兴致勃勃地问起,“司州地方可不小。你打算从哪边走?”
  北上司州的路径,阮朝汐这几年在心里早就描摹了千百遍,应答得毫不迟疑。
  “豫北。先去豫北,再过两州交界,西入司州。”
  ――――
  天色晚了。
  暮色天光里,守候在道边的车队安静无声,数百匹战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迈着步子,偶尔传来几声嘶鸣,惊起林中寒鸦片片。
  坡顶高处,空旷山风呼啦啦吹来,织金袍袖在风中展开,露出玄色锦袖缘。
  霍清川站在荀玄微身侧,注视着山脚下的无人山道。
  他们昨日午后出坞,一路疾行,路上经过好几处岔路口,岔道通往中原四野,最后黎明前到达此处山坡,停到现在。已经原地等候了整日了。
  他也不知,郎君在这处荒僻山野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天色晚了。” 霍清川极谨慎地提醒了一句,“此处荒僻,入夜后恐有狼群。郎君若有离去的打算,现在原路回返,天明时应可以回荀氏壁。”
  荀玄微站在暮色里,视线依旧凝视着山道尽头,平静道了句,“再等等。”
  乌金坠落,天色彻底黑下去了。
  霍清川传下荀玄微的吩咐,不许点起火把。不许有任何惊扰山林鸟兽的动作。山道边来回踱步的数百骏马齐齐上了马嚼子,数百轻骑陷进暮色黑暗里,除了马蹄践踏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几乎和身侧的山脉融为一体。
  临近二更天时,山道远处传来了一点火光。
  有车队在夜里疾行,顾忌着两边山林可能会出现的猛兽狼群,在夜间点亮了火把。
  滚动的车轮声越来越近了。钟氏是豫州有名的大族,钟氏车队装备自然精良,火把明晃晃地映照出随行部曲全身披挂的皮甲和武器,部曲各个精壮,配有长矛腰刀,浩浩荡荡有数百众。寻常山匪和溃兵小队即使有心劫掠,看到钟氏车队的阵势也会悄然退缩回去。
  荀氏和钟氏交好,霍清川一眼便看出来的是钟氏车队。
  他轻声询问身侧之人,“不知车队出行的是哪位钟氏郎君。我们可要上前招呼?”
  钟氏车队已经行近了。
  他们并未发现两侧山林黑暗里蛰伏的数百轻骑。
  车队打着火把,穿过山谷夹道,走到了荀玄微站立的山坡下方。
  下方火把的红光,映亮了山坡上方荀玄微皎如白玉的侧脸。
  他凝视着下方毫无察觉前行的车队,此刻的神色看似平静如常,清幽眸光里却仿佛倒映出山坡下的腾腾火把光芒,灼亮得惊人。
  在霍清川讶然注视里,他抬手示意往山坡下某处看,袖缘处以金线描绣的展翅玄鸟图案在大风中呼啦啦展露出一角。
  “霍清川,看那辆牛车。”
  霍清川顺着手指的方向去看,蓦然一惊。“李奕臣!他向来只跟云间坞的车……十二娘!莫非十二娘跟在钟氏车队里出行?”
  荀玄微往前半步,站在山坡边缘,视线往下,凝望向车队中央的某辆牛车。驾车少年郎的浓眉大眼有短暂片刻清晰地映在火光里。
  牛车行进的速度不慢,路过身边部曲高举的火把处,车辆很快又陷入前方黑暗山道。
  但刹那间的亮光,已经照亮护车家臣的脸。确实是李奕臣。
  荀玄微的眸光里倒映出火光。一个瞬间,足以让他看清楚了。
  视线从山道下方收回,千里平湖的心境骤然泛起漫天巨浪,只在灼亮眸光里显露出一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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