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她掀开衾被,就要起身下地,“书房重地,我在这里不妥当。我回屋里去歇着。”
  才掀开一半的衾被却被人重新盖上了。她的肩头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不轻不重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主院最近在动工修缮。东西两处厢房有年头了,正好趁着机会翻新修葺。不会花费太久时间。这段时间,你在书房里暂住无妨。我住去后面小院。”
  提起动工修缮,阮朝汐本能地望向东边。半开的直窗棂处,正在被匠工一片片贴回去的云母窗,几乎要贴好了。
  “好好的厢房精舍,房梁屋顶都牢固,为什么要突然修缮……”
  一句话还未问完,另一个念头闪电般滑过脑海,阮朝汐急忙撑起半个身子,出声提醒,“小院不方便住。二郎君的两位姬妾住在小院里。我还是回去。”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拉起滑落的衾被,重新盖过她的肩头。
  “小院已经清空了。”
  耳房方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听得熟了,不必回头也知道,是白蝉。
  有了银竹的例子在前头,跟来云间坞的白蝉也不显得怪异。阮朝汐回身望去一眼,白蝉远远地行了个礼,姿态恭谨如常,果然也是什么也未问。
  白蝉的脚步停在隔断处,隔着竹帘,并未进来。
  “郎君,九郎走了。走前摔了郎君去年相赠的入仕礼。玉珏贵重,可要奴去寻了玉匠修补?”
  荀玄微脸上并不见愠色,召她近前。
  白蝉手里托个黑漆小盘,掀开竹帘走近榻边。托盘铺的紫绸上放一只成色极清润的白玉珏。一个明显的豁口横贯其中,几乎把玉珏摔裂成两段。
  荀玄微勾起玉i的青色五福长穗子,慢悠悠打量几眼。
  “摔的力道不小。九郎脾性还是不够稳重。”将摔裂的玉珏放回盘里,“不必留了。去库房里挑一只成色更好的,送去荀氏壁,依旧赠给九郎。”
  “是。”
  荀家的家事,和阮朝汐没什么相干,她耳边听着,没什么反应,对话一阵清风般地过去了。
  荀玄微却在她面前若无其事提起了荀九郎。
  “景游为何而来,又为何发了偌大的怒气。你不问我?”
  阮朝汐原本面色平静,听到荀九郎的名字,往墙边侧了下头,侧脸柔和的弧度绷紧,人便显出几分冷漠。
  她的抗拒无声而明显,并不难察觉。
  荀玄微莞尔,“阿般不必恼怒,我和你说便是。九郎追来云间坞想要见你,当时你正睡着,他隔着屏风探望你一眼,我便打发他走了。你留在我这处,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阮朝汐点点头,绷紧的神色放松几分。她还是有点晕,人躺回了小榻里。
  她弃婚出奔的消息瞒不了太久。人已经追到了云间坞,又被三两句打发走,荀九郎的恼怒必然是因为这个。难怪赌气摔碎了昂贵的玉佩。
  银竹端来了眼熟的瓷盅,当面打开瓷盅。阮朝汐只当是早晨惯例的酪浆,正要取用,盅里透出的居然是缭缭茶香。
  她惊异地捧着茶盏,瞥了眼身侧。
  她不喝茶的。
  一模一样的两个瓷盅。――送错了?
  但另一盏瓷盅揭开,透出的依旧是茶香。
  荀玄微啜了口茶,放在扶手边的几案。
  “酪浆味重,容易引发呕吐,先停两日。你如今也大了,酪浆喝了许多年,今日换清茶试试,可还能喝的惯?”
  阮朝汐坐在小榻边。经历了黑夜里出奔追逃的惊涛骇浪,眼前的一切越平静,越显得反常。她心里警惕大起,面上不显,双手捧起瓷盅,喝了一小口。
  入口清苦,久而回甘。陌生的滋味久久停驻舌尖。不好喝,但不是不能喝。
  阮朝汐皱起秀气的眉,坚持喝了几口。
  荀玄微在她身侧端详着,唇边带出了清浅笑意。
  “看你的动作,咬牙喝药似的。罢了,第一回 给你喝茶,少饮两口即可。以后慢慢地喝起来。喝多便习惯了。”
  阮朝汐勉强又喝了一口,实在喝不惯,要放去几案。才侧了身,荀玄微便接过去。银竹急忙过来捧走了喝剩的半杯请茶。
  ――
  小院不止把人清空了。
  小院里所有曾被使用过的物件,都被清空了。
  午后,阮朝汐晕眩的症状好转了些,银竹轻手轻脚地过来询问,她是否想要起身走走。
  小院正在修葺,若十二娘方便的话,趁郎君现在不在,把书房前后门敞开了,也好放部曲进去搬运东西。
  阮朝汐点了头,趿着鞋下了地。
  银竹引着她往书房后门方向走。吱呀一声,门扉洞开,视线里出现了一片似曾相识的灰瓦长檐回廊,四方回廊中间,是多年未见的白沙庭院。
  黑白两枚阵眼奇石,依旧摆放在阴阳八卦图形的阵眼处。周围种植的几棵枫树还在,五年时光过去,粗壮了不少。正当秋时,枫红似火。
  阮朝汐站在回廊边,盯着小院的景致出神。
  身后传来白蝉的脚步声。
  白蝉手里抱一大块完整的白熊皮,铺在正对着庭院的长廊木长椅处,服侍她坐下,背后又安置了一枚隐囊,让她舒服倚着。
  她这边安置妥当,长廊远处果然有部曲和众多匠工开始陆续进出。
  或许得了叮嘱,部曲匠工们并不敢靠近阮朝汐靠坐的这处,而是远远地行礼,起身从另一侧回廊绕远路走,进去北面的后罩房和东边的厢房耳房。
  小院所有的房门都大敞着,之前住在这里的两名姬妾也不知去了何处。几名部曲流水似地抬了里头家具出来。
  白蝉轻声告罪,“奴去看一下。十二娘好好休息。”快步过去了。
  阮朝汐闲来无事,盯着忙碌进出小院的人们。
  几名健壮部曲来回进出北面的后罩房,东边的厢房,动作利落迅速,里面的大小物件一律被搬空,就连墙面上悬挂的书画也全取走,不到半个时辰,只留下雪洞般的几间空屋子,四面白墙。
  几个匠工开始敲敲打打,很快就把各处的雕花木窗和厚重木门都全部拆卸扛走。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想,这是要把小院全拆了?原地重建个新院子?
  拆下门窗不过片刻,令一组木匠扛着早已做好的新门新窗,沿着回廊进来小院,刚刷好的清漆气味远远地传入鼻下。
  依旧是从另一侧绕远路去了拆空的后罩房和厢房,开始敲敲打打地安装门窗。
  日头从头顶缓慢偏移,火红枫叶簌簌落下,飘落在细白沙地上。
  银竹捧着无足短案走近,轻声细语和她商量,“十二娘可有胃口进食?郎君叮嘱奴新做了些清粥,搭配咸口的酱豆豉,爽滑的鱼羹,饭后再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呕吐。”
  阮朝汐接过清粥。眼前无人盯着,她用了几口,又夹了一筷豆豉,便把碗筷放在身侧,继续盯着人来人往的后罩房和厢房两处。
  门窗装好,回廊尽头又转进来一队部曲,扛着卧具,坐具,书案,屏风,各式沉重而华贵的屋里用具,流水似的往几间屋里送。
  阮朝汐转头问银竹,“二郎君的两位姬妾应该是住在东边厢房的吧。怎的连整排的后罩房都拆了?”
  银竹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委婉地说,“郎君吩咐下来,除了房梁青瓦和四堵墙留着,其他都换新的。”
  部曲出去,换了一队仆妇。这回带进来洗漱银盆,装饰玉瓶,珠帘,纱帐,各式繁杂细致的精巧小物,浩浩荡荡往各处屋里送。
  天色西斜时,小院里焕然一新,各处房屋除了头顶梁瓦和四面粉墙,果然再没有一点和之前类似的地方了。
  阮朝汐晌午在长廊里坐下时,完全没想到,对小院的所谓‘修葺’原来如此干净彻底,抹除了荀二郎君暂代坞主五年期间的所有痕迹。
  有个预感从白日里开始,便在心底升腾,越来越强烈。她环视左右。
  小院里各处烛台都点亮,映照得室内暖黄的灯火,等待迎接主人到来。
  白蝉过来搀扶她回去。
  “天晚起风,十二娘回去歇着,当心着了凉。”
  阮朝汐坐了一整日,晕眩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只是起身时脚下还有点发软,在白蝉的搀扶下沿着灰瓦长廊,慢腾腾往书房后门方向走。
  她把横亘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
  “早晨看到书房里的布局变了。如今小院又拆了个干净。云间坞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二郎君那边……可是已经离开云间坞了?”
  白蝉出乎意料地回应了她。
  “这几日云间坞确实有不少变故。十二娘,郎君回来了。”
  “二郎君将养身体期间,代理云间坞之主。孔大医精心医治数载,如今二郎君的腿脚养好,准备重新出仕了。云间坞依旧回归郎君的看顾之下。”
  阮朝汐字字句句地听着,越听越惊异。
  “荀三兄他……不是正在京城任职么?据说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的重任。他这次回来豫州,只是替圣上传旨……他不回京城了?”
  白蝉看她的眼神带了点异样。不等阮朝汐想明白那道复杂眼神里的含义,白蝉已经惯常地低了头,温婉回应道:“郎君说,短暂不回京了。”
  回到灯火通明的书房处,白蝉扶着她依旧在紫绫罗软榻处坐下。
  整日时间,足够让回忆从混沌中苏醒,她清晰地记起那个混乱的黑夜,荀氏轻骑追在身后,大车疾奔,她准备跳车,正清点着食水,忽然钟少白大喊一声“小心!”
  大车急停的那一瞬惊心动魄,钟少白扑过来护住她的身影令她难以忘怀。
  眼前似乎又升腾起当时的浓重黑暗了。旷野里伸手不见五指,视野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箱笼翻倒的沉重声响,她倒在车板上,矫健而柔韧的少年身躯覆在她身上,急促的呼吸仿佛被放大了,一声声那么清晰,有箱笼砸到了钟少白身上,她听到了他的闷哼。
  她又有点晕眩想吐,心头升起浓烈的不安。
  太反常了。怎会昏睡一觉起来,一切都大变样了呢。
  她在出奔豫北的路上撞到了荀玄微的车队。荀玄微把她从旷野山道带回云间坞。
  非但没有落下任何责罚,反倒对她的态度骤然大变,不同于荀氏壁逼婚时的咄咄强硬,又变得极致地温和体贴,仿佛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云间坞的布置也大变了模样,处处贴合从前的记忆。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她一觉苏醒,抹杀了五年时光,回到五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在书房里迷迷糊糊起身,坞主已经早起了,侧身过来,温和地与她打招呼。
  但五年岁月漫长,怎么可能抹杀。
  她已经长大了。
  白蝉告知自己的话,必然得了主上允许。她究竟可以告诉自己多少。
  阮朝汐旁敲侧击地询问白蝉, “跟着我出来的那几个人呢。白蝉阿姊,你可知道,他们在云间坞还是回荀氏壁了?”
  白蝉拂扫着周围细尘,轻声回答,“都跟来了。此刻都安置在南苑。”
  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总算放松了几分。
  隐约有木屐声响从远处传来。
  白蝉和阮朝汐同时闭了嘴。白蝉起身肃立,阮朝汐侧过身去,视线转向正门方向。
  脚步不疾不徐,从主院庭院方向传来,登上几级石阶,鸦青色海波纹的广袖在明亮灯火下下闪过一个边角。
  “白蝉退下。”熟悉的清冽嗓音从门口吩咐下来。
  白蝉深深地万福退了出去。
  荀玄微转过大屏风时,手里提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黑布覆盖住,看不出内里放置了什么物件。
  黑布显眼,阮朝汐一眼就留意到了。
  荀玄微提着小笼,在她的注视里缓步走近。
  “主院四处都在修葺翻新,堆满尘土碎砾,并无太多地方可以走动。”他把黑布笼子放在阮朝汐面前。
  “这次回豫州,这些笼子也从京城带回来。我挑了一只格外出色的,希望阿般喜欢。”
  覆盖小笼的黑布落下,笼子里的黑白两色兔儿受惊地竖起粉色长耳,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和笼子外阮朝汐微微睁大的乌黑眸子对上了。
第53章
  阮朝汐抚摸着膝头的小兔儿。兔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趴在她膝上动也不动。
  黑白分布的罕见毛色,垂下的粉嫩长耳。可爱是极可爱的。
  “啊……”手指突然被扎了一下,她吃痛地缩手。兔儿其他地方的毛柔软,没想到后背上却有几撮坚硬的短毛,仿佛柔软的松针,她的指尖一不留神被戳了下。
  灯影晃动,荀玄微俯身过来查看。
  “这些都是精选育种下来的兔儿,后背的毛质极硬,专供闲暇时制几只紫毫笔。让我看看,可扎破了?”
  阮朝汐的手指被他抬起,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着。
  扎了一下,所幸并无血迹。
  荀玄微放开她柔白的手指。“还好没有扎破。可以摸摸兔儿的软耳朵。脖颈处的毛长而柔软,摸起来很舒服。”
  阮朝汐没应声。她喜爱这些兔儿,但却不喜欢连自己如何摸兔儿也被人管着。
  随意摸了几下长耳朵,拿长草逗弄着兔儿的三瓣嘴,她蜷起手指,带着几分小心,又去摸后背上的长毛。
  或许是笼子里关久了乍得自由,兔儿竟连逃跑都不会,趴在她膝头,呆呆地动也不动,只竖起长耳朵,乌黑眼珠警惕地来回打量。
  阮朝汐心里记挂着从醒来就消失无踪的几人。李奕臣驾驶空车冲出重围,钟少白在危急时刻护着她,陆适之和姜芝至今失去音信。
  手里慢慢地投喂兔儿长草,眼看室内气氛和缓,她斟酌着问起钟少白。
  “荀三兄,十二郎人呢。”
  她避过钟少白护送她出奔的意图不谈,只避重就轻地问, “他一路护送我出行。醒来不见他,可是回钟氏壁了?”
  荀玄微逗弄着兔儿的动作顿了顿,同样轻描淡写地回应,“在南苑养伤。”
  和白蝉的说辞对上了。
  但‘养伤’二字,让阮朝汐的心里一沉。她想起了黑暗中砸下的杂物箱笼,耳边的闷哼。
  “伤到何处了?”她坐直身,“伤得可严重?”
  荀玄微并不隐瞒她,长指缓缓抚摸着兔儿脊背处的硬毛,“伤在小腿,人动弹不了,伤势么……虽不算轻微,也不算重,还轮不到孔大医出手。莫闻铮在南苑替他治着。”
  银竹捧来一壶清酒,两个玉杯。“郎君,酒来了。”
  “送去小院。”
  荀玄微起身,“主院四处修缮,满地碎石,无处落脚。只有头顶一轮秋月可入眼。小院那处倒是已经好了,景致尚可一观。”当先移步,示意阮朝汐跟上。
  阮朝汐坐在原处没动。
  荀玄微说话向来含蓄,做事多有深意,说一句赏月,前头不知有什么事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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