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她不喜欢被人牵引着走,仿佛撞上蛛网的小虫四处挣扎,而猎捕者躲在暗处。她更不喜欢含糊暧昧,索性单刀直入,当面问个干脆明白,一刀死了也好过自己心里胡乱猜度,钝刀子割肉的死法。
  阮朝汐摸了摸兔儿的长毛,抓着耳朵放回笼子里,直截了当地谈起那夜的事。
  “这次奔走豫北,都是我一人的主意,要罚也只需罚我一个。我只有一句话好说,我和荀九郎性情不投,相差甚远,他不知我,我不喜他。罚我可以,荀九郎不是我的良人,我不嫁他。”
  她打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说出口的一番语直且硬,斩钉截铁,毫无女子通常的委婉迂回,仿佛武将不披甲就上了战场,手里一柄长矛不管不顾地往前扎,不是对方见血就是自己见血,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
  荀玄微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既不惊愕,又不嗔怒。接下了她的迎头直击,反倒冲她微笑了下。
  “你不必多想,此事已经作罢了。你阮家长兄过两日便会过来,和我当面详谈此事。”
  阮朝汐原本冷冰冰瞧着青石地,直到听到了‘作罢’两个字,视线才震惊地抬起。
  她摆出破釜沉舟的姿态,荀玄微却仿佛今日心情极好,隔着小笼抚弄着兔儿,眸光显出温柔,唇边噙着放松浅笑,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你不喜他,为了躲避这桩婚事不惜奔了豫北,难道我还能勉强你出嫁?两姓通婚,为了宗族长久交好,何至于两边结成怨偶。在荀氏壁时,我已经和阮郎当面谈过。你既然不喜我家九郎,那这场婚事――就此作罢了。”
  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作罢’,说得轻松畅意,仿佛悔婚是一件小事。
  阮朝汐进来时,自以为在小院长廊里吹够了风,吹得心里清醒明白。进了书房后,才坐不过一刻钟,头晕目眩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坐在小榻边,双手垂拢,目光往下,盯着笼子里兔儿粉色的鼻尖,乌亮的眸子对着里面溜圆的小眼睛,半天没说一个字。
  笼子铁门被打开了。荀玄微把兔儿又取出来,提着长耳朵放回她膝头。
  “好了,心事说出来就好。如今可愿意随我去小院里赏月了?我应诺你一句,只要能说与你听的,知无不言。”
  阮朝汐带着重重疑虑迷惑,跟在身后,出了书房,顺着长檐回廊进了小院。
  月色下的白沙庭院果然有别样意境。
  银竹已经铺好了细簟席,中间放置食案,四把酒壶依次摆放,酒香传入鼻下。
  荀玄微举杯倒酒,示意阮朝汐坐过去。
  阮朝汐整理长裙摆,姿势极端正笔直,以聆听教训的姿态跪坐在对面的细簟席上。
  这种细簟制的坐具她在书房里坐惯了,没想到今晚的簟席居然真的只是薄薄一层竹席,下面没有填充棉物。才坐下去,席面下细小的砂石咯得她膝盖生疼。她无声地抽了口气,强忍着没动。
  荀玄微撩袍坐下,笑睨了一眼过来,“此处除了你我二人,并无旁人,你竟还坐得如此端正?怕沈夫人过来打你手板么?”
  阮朝汐回瞄一眼。对面坐得随性,倚着枫树屈膝而坐,广袖垂落沙地上。
  她默默腹诽,“就算他无礼箕坐,沈夫人自然不敢过来打他手板的……”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盘膝坐在细簟席上,仔细拍去裙摆的细沙,长裙遮住膝盖和腿脚。
  咯得生疼而不自觉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对面递来一杯酒。
  阮朝汐接在手里,打量了玉杯大小,普通的二两杯。“荀三兄,你知道的,我酒量不大好。”说着就要把酒杯放回盘中。
  “酒量不好就练起来。”荀玄微靠着枫树,仰头饮尽整杯美酒,“哪个生来海量?”
  阮朝汐捧着杯,谨慎地啜了一口。
  她这几年其实酒量见长,云间坞逢年过节时,一轮酒敬下来,喝上十几二十杯都无妨。
  但荀七娘喜欢和她拼酒,她每每拼不过,新年都要喝醉几次。她今晚入小院是来问事的,格外留意酒量,免得喝酒误事。
  小院里各处灯火明亮,空屋再无人居住。
  一整日不言不语地观察下来,她心里积攒的疑惑几乎可以塞满一间空屋了。
  “二郎君的那两房姬妾,已经随二郎君走了么?”
  杯里的酒苦涩,并不如闻起来那么好喝,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抱着兔儿,随意挑了一件和两人关系都不大的琐碎事问起。 “在小院住了那么久,我一面也未见到。”
  荀玄微去望两边空屋,同样随意地应答,“二兄已经整装离去。出行车马未见女子。他那两位藏娇的美人……唔,大约是赠人了。”
  阮朝汐抚摸兔儿的手一顿。眼神没藏住情绪,显露出震撼。
  ……赠人了?!
  荀玄微噙着笑睨她一眼,“有什么可惊讶的。又不是正经纳入门的侍妾,不过是两个歌姬而已。二兄即将出任豫州刺史,岂能耽于美色。转赠美姬,携亲信臣属上任,才是常理。”
  阮朝汐心头的震撼更加剧烈,“二郎君即将出任……豫州刺史?”
  坐镇历阳城的豫州刺史,不是平卢王那厮么?
  荀玄微在夜风里悠然饮尽杯中酒。
  “你在荀氏壁里耽搁了不少时日,不清楚外头的动向。这些时日,我已正式上书辞官,并举荐平卢王殿下继任司州刺史。平卢王殿下苦苦挽留,奈何我去意已决,平卢王慨然承诺,若他继任司州刺史,继任豫州刺史的人选,他将举荐我二兄出仕。”
  阮朝汐:“……”
  他对历阳城里那位平卢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随七娘偷偷出行,在历阳城外窥得的毒蛇出窟般的狠辣形貌。
  如今不过一个月时日,怎的听起来,竟像是关系极佳的一对好友了?!
  阮朝汐瞠目无言。乌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微微睁大。
  枫叶被夜风垂落,晃悠悠飘落她肩头。她抱着兔儿。兔儿偶尔动一下粉色耳朵,她以白皙指尖轻柔梳理着兔儿长毛。落在荀玄微眼里,格外乖巧可人。
  仿佛春风拂过千顷大湖,心弦微微拨动,他抬手揭下她发间的红枫叶,又温存地替她捋顺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弄正了乌发间的玉簪。
  “这世间本无绝对之事。对错不绝对,好坏也不绝对。筹谋得当,所谓‘坏人’也能引他做下好事。进退失据,所谓‘好人’也能招致灭族大祸。阿般,莫要被简单的对错黑白蒙蔽了双眼。”
  阮朝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膝头动也不动的兔儿,思索着。
  时辰耽搁得太久,膝头的兔儿也忍受不了了。小爪子谨慎地移动几下,见抱着它的人毫无反应,大着胆子往地上蹿。
  阮朝汐手一松,兔儿蹦蹦跳跳地穿过沙地庭院,在白沙落下一行欢快的小脚印,不知躲哪处去了。
  “哎呀。”她懊恼地就要起身去追。
  身侧的郎君噙着浅淡笑意抬手一拦,“穷寇莫追。随它去罢。”
  他倒满了自己的空杯,又仔细倒满阮朝汐只喝了两口的玉杯。“你不问我一句,在京城五年,如今为何突然辞官?”
  阮朝汐心里疑虑重重,谨慎地回答,“早就想问了。不知该不该问。”
  “早于你说过,你只管问。只要是你能知道的,我便应答。”
  “为何要辞官呢。五年时日,平步青云,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先生时常说,荀三兄在京城升迁太快,走得是一条险路。时刻谨慎小心,一不留神便会招致灾祸。”
  “走的是孤臣之路,眼里只有天子一人,虽然得了天子信重,却得罪了众多各方势力,而所谓天子信重也并非恒久不变,自然是一条险路。”
  阮朝汐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陡峭山道。荆棘密布,通往悬崖。
  “好不容易走出一条青云之路,为何又要辞官。”
  荀玄微怡然啜了口酒。 “回了一趟豫州,不想回京城了。留恋故土,留恋故人。”
  “……” 阮朝汐边喝着苦酒边观察他神色。 “当真?听着不像是真话。”
  “牵连甚广,自然不可能对你全盘托出,但也不算是连篇假话。自己想。”
  荀玄微怀念地抬头,仰望头顶星野清辉, “京城灯火繁盛,五年不见如此好月色。”
  阮朝汐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假,但星夜下感慨伤怀的情绪不会作假。五年京城不归,他确实是怀念故人故土的。
  她默不作声地替他斟了杯酒。
  要给自己斟酒时,荀玄微往前推了推第二把酒壶,“阿般换个壶试试,我从京城带来了四种酒,各有特色。”
  阮朝汐试了第二把壶里的酒。先苦,再酸涩,两种京城酒都不好喝,但勉强能喝。
  她每种酒喝了一杯,喝得不算多。但京城的酒非但难喝,后劲还大,两杯下去,脸上就渐渐起了热意,众多繁杂念头乱糟糟的横亘心头。
  她动了动,倚着隐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荀玄微把旁边备用的隐囊推了过来。阮朝汐接来倚靠着。
  蹦蹦跳跳的兔儿并未远去,谨慎地躲在白色石头后面,露出圆滚滚的尾巴。
  “荀三兄以后要把这处小院用作养兔儿么?”她盯着兔儿尾巴,随口问了句。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倾身过来,给阮朝汐面前的空杯倒上第三种京城酒。
  “我二十五了,阿般。”他举杯递给她,温和地与她说,“你阮家长兄两年前迎娶了新妇。我已到了男子成家立业的年纪。你当真以为我会在这小院里养一辈子的兔儿?”
  阮朝汐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
  她已经不小了,听说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后院阴私事。但她还是难以想象面前温雅清逸的郎君,以后会在这处清静小院里蓄养姬妾的场面。
  她有些难堪地避开了对面的视线,轻声说,“是我思虑不周。”
  “不过,阿般说得倒也没错。”荀玄微举杯敬她,若无其事地说,“以后是打算在西边耳房里养兔儿。”
  阮朝汐:“……”
  她一抬头,迎面的视线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一时竟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在开玩笑。
  “开个玩笑,莫恼。”面前斟满的酒杯递来。“尝尝看,这杯是京城带回来的宫廷御酒。豫州不常见。”
  阮朝汐尝了口宫廷御酒。滋味辛烈得难以形容。
  她一下转过头去,让夜风吹过热意蒸腾的晕红面颊,“辣。”
  “京城的美酒,确实比豫州本地产酒要辛辣几分。后劲也大。少喝些。”
  荀玄微举杯和她的玉杯轻轻一碰,自己啜饮了整杯。
  “京城鱼龙混杂,为官者既有郡望大族出身的世家子,也有以军功封爵的寒门新贵。更有许多的宗室外戚,草莽豪强,泥沙俱下。就比如宫宴饮酒,各种各样的美酒都会摆上席面,既要能赏鉴清酒,亦要能赏鉴浊酒。一两杯不习惯,多喝几杯总能习惯了。”
  他又拿过最远的酒壶,给两人杯里斟满,“再试试这种。”
  阮朝汐谨慎地放在秀气鼻下闻了闻,饮了一小口。眉心终于舒展开来,“这杯酒好喝。”
  “这是梅酒。以青梅子发酵入酒,清浅芳馥,酒味不重。女眷宴席常用的一种酒,京中男子不常喝。”
  “小心了,梅酒后劲颇足。不常饮酒的女眷,喝梅酒时放松心神,多饮几杯,反倒容易醉。”
  这几句话他慢悠悠说的,阮朝汐听到时已经晚了。
  三四种酒混着喝,又接连喝了两杯后劲颇足的梅酒,阮朝汐原本靠坐在隐囊上,身子渐渐往下滑,泛起粉意的脸颊侧枕着手肘,衣袖逶迤落在白沙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都未察觉。
  身侧坐的人倾身靠近过来,观察她此刻的神态,是否当真醉了。阮朝汐忘了清醒时的避忌,抬头仰视回望。
  “这么多年,酒量竟未长进多少?”他莞尔,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 “以后少不了应酬酒宴。酒量须得练起来。”
  阮朝汐忘了避嫌,倒还听得见他说话。
  “不喜欢喝酒。”她嫌弃地呢喃,“刚才喝的几种,除了最后梅酒,其他的都难喝。”
  醉后身子发热,她伏身在隐囊上,翻来覆去,才拢上去的袖口又落下,呢喃呓语。
  荀玄微坐在对面,确定她醉了,自顾自地解开了衣襟,原本就松散的衣袍在风里展开。酒意积攒的热气随风散去,随意地背靠枫树,又继续喝酒。
  阮朝汐未完全醉倒,乌亮的眼半开半阖着,定在他散开的衣襟处,似乎对他在户外敞开衣袍的动作感到茫然不解。
  荀玄微好笑地望了一眼。“果然是沈夫人教养出来的,外头那些乌糟事都不让你听闻,把一个避乱的云间坞活成了世外桃源。”
  他索性连发冠也除了,乌黑长发垂落,玉色的修长手指握杯,在簌簌落叶的枫树下喝酒。
  “阿般可听说过一句话,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
  阮朝汐眼前雾蒙蒙的,困惑地眨了下眼。
  耳边的清冽嗓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时局动荡,难求善终。天下名士皆放浪形骸,只求今夕欢愉,哪管明日。京城名士之放荡,豫州不能及。”
  阮朝汐已经困倦地闭了眼。浓长睫毛阖拢,睡颜安静恬然,动人心魄的容色毫无掩饰地展露在星光月色下,瓷白肌肤映出一圈朦胧浅光。
  有人俯身过来,替她摘下肩头的红枫叶。
  “阿般,你今年及笄了。”
  他再度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指腹替她抹去脸颊沾上的露水。“该长大了。”
  阮朝汐醉倒了。
  京城带来的四色酒,口味最清甜温和的梅酒却是后劲最足的,她多喝了两杯梅酒,竟没能撑起身出去。
  醉倒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天边朦胧月色,枫叶簌簌落在白沙上,小院里的夜景确实极美。
  视野里出现模糊的影子。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清雅如松鹤的人在夜色小院里仿佛换了个人,现出罕见的风流浪荡模样。
  她倚在郎君的膝头,喃喃地抱怨着京城的酒难喝,只有梅酒清甜能入口。明明有好酒,偏让她先喝苦酒,涩酒,辣酒,甜酒放在最后才肯给她喝。
  郎君低头看她,清幽眸光里带了笑意。温热的指腹沾了点梅酒,拂过她唇边。
  阮朝汐酣然入睡。
  醉倒不知今昔,酣梦重入轮回。
  她陷入了古怪的梦境里。
第54章
  或许是喝多了酒,这夜的梦境扑朔迷离,处处都显着古怪。
  她身在一处觥筹交错的极热闹明亮的宴席场合,周围人影憧憧,谈笑声忽大忽小,歌舞丝竹乐音不绝于耳。
  阮朝汐在睡梦里翻了个身,紧闭的眸子细微转动着。黑暗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她梦到了极放荡的场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