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众人齐声应下,“是。”
  阮朝汐今晚被拎出来单独教导,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眼看童子们排成一列走出饭堂,她正要跟出去,霍清川把她叫住了,
  “莫忘了,阮阿般。”他提醒道,“你的住处安置在正院。随我来。”
  ――
  霍清川人如其名,性情颇为冷清,并不轻易主动搭话。
  阮朝汐也不是个喜爱搭话的人,抱着刚发下的洗漱用具和蜡烛被褥等物,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东苑小门,始终未交谈一句。
  直到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映进了主院庭院,霍清川才抬手指向东边,“主院有一处东厢房空置。地方不大,布置还算精致,住你一人绰绰有余。坞主近日留在此处静养,主院人少,吩咐你搬过来,给院子添点人气。”
  阮朝汐抱着被褥,站在东苑小门处,不肯走了。
  她想不通。
  “霍大兄,我不大爱说话,又有重孝。陆十比我活泼得多,坞主为何不选他搬过来?定能比我多添人气。”
  “陆十搬不搬,和你有何干系?你得了坞主眼缘,难不成还要当面问一句为何陆十未得眼缘?”霍清川摇摇头,催促她,“还不快去。”
  阮朝汐站在门槛边,思索着。
  高门郎君这么看重眼缘的吗?
  眼缘,眼缘。被人再三郑重其事提起的眼缘……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虚无缥缈的东西,阮朝汐向来是不大信的。
  “多谢霍大兄费心。”她直白地拒绝, “我觉得不妥当。坞主替我收敛了阿娘的尸身,让阿娘入土为安,又收留我进坞壁。我在东苑里吃喝饱足,已经觉得亏欠;如果再搬去主院的精舍居住,我心里更不安稳。欠坞主的越来越多,我怕还不了。”
  霍清川不解她的想法。
  “既然入了云间坞,就是坞主统辖下的庶民。你年纪尚小,无法自立,坞主安排你的饮食起居,是理所应当的事,坞里生活的九千百姓都是如此,何来亏欠不亏欠的说法。”
  他催促说,“让你搬去主院,不是我安排的,是郎君的吩咐。阮阿般,天晚了,快些搬过去罢。”
  阮朝汐听到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妥当。
  “我失了双亲,坞主怜我孤苦,把我接入坞里,有吃有住,已经足够优待了。其他童子都住东苑,只我搬去主院,我心里不安。”
  抱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霍清川惊异的视线里,转身往回走。
  “劳烦霍大兄转告坞主,东苑还有一间厢房空着,已经足够好了。我住那里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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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苑的第一个夜晚,阮朝汐睡得并不太好。
  睡到半夜时,一个小童忽然闹起了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惊醒了所有人,紧急叫来了坞里医者。
  把人抬出去查验了半晌,原来是晚食用了太多豆饭,吃得太撑,又喝了过量肉汤,久素的肠胃经不住荤腥,半夜猛烈地发作,上吐下泻。
  东苑被惊扰到后半夜。腹痛被连夜抬出去的小童再没送回来,十二人从此少了一个。
  饭堂的朝食同样丰盛。不过,现成的教训摆在面前,所有人自觉地只吃了八分饱。
  李豹儿年纪最长,拳头也最大,当仁不让做了孩子王。他记着昨晚杨先生的那句“你们负责清理打扫干净”,招呼着众人收拾干净了饭堂,又捋袖子开始打扫庭院。
  一场初秋夜雨,枯枝落叶铺满了墙角旮旯。
  阮朝汐拿了把竹扫帚,挨着院墙,慢悠悠地清扫边角的落叶,心想,怎么会这么静呢……
  昨夜下了整晚的雨早已停了。东苑这边的十来个小童叽叽喳喳得仿佛山间小雀儿,一墙之隔的偌大主院,四周一片清静肃穆,仿佛山中久无人烟的旷野空居。
  但怎么可能真的无人居住。
  云间坞的主人明明已经回来了。
  她挨着院墙清扫了几堆树叶,忽然察觉周围异常的动静。两三个童子停下活计,涌到紧闭的小门边,透过木门缝隙,探头探脑地往对面主院里看。
  耳边传来几声倒吸气声,夹杂着震惊的低呼,“好多人!”“快看,极好看的娘子,穿着极漂亮的长裙……”“在哪呢在哪呢?”
  童声清脆尖利,在庭院里传得老远。
  连通主院的小门紧闭,大铜锁从对面锁住,只中间留一道缝隙。门后抢着瞧动静的几个小童互相推搡着,冷不丁撞到了木门,咚得一声响。
  “看什么热闹呢。”李豹儿挤上去,透过门缝好奇瞅了两眼。
  阮朝汐正好扫到旁边,耳边骤然听到李豹儿震惊地一声 “哎哟!”霹雳般的嗓门几乎把她震了个趔趄。
  她捂着耳朵凑过去门边瞧。一墙之隔的主院,身穿竹色青袍的霍清川带领三名青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边。
  四道视线盯过来,门后一只只溜圆的乌黑眼珠子东躲西藏。霍清川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手卸下腰间悬挂的长竹棍,一抬手,警告地敲在门上。
  门后瞧热闹的童子们如鸟兽四散,没瞧到热闹的几个还拥挤着往门边凑。阮朝汐眼疾手快,把两边门环往里一拉,两扇窄门牢牢叩紧。
  李豹儿也反应过来,背身挡在门前,扯开嗓门驱赶蜂拥过来的童子们,“看什么看,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个的活儿都干完了吗?”
  吴雁子不甘地嘀咕着走开了,“不就是早生了几天,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把自己当头儿了。谁给你封的?”
  阮朝汐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捡起竹扫帚,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上落叶。
  云间坞的主人确实就在隔壁主院里。
  刚才隔着院门的惊鸿一瞥,她分明看到,主院各处值守的部曲――庭院里,廊庑下,院门口,枫林边――足有百人。昨日他们进来时,只顾着盯着三间青瓦大房的双层窗纱看了,竟未察觉各处值守的有那么多人。
  昨日未曾见到的内宅女婢,此刻也出现了。她瞧见一名身穿绛色长裙的美貌女婢正捧着托盘,低头从曲廊迅速走过。
  只不过,所有身处主院的人都无声无息的做事。上百名部曲安静地值守四处,霍清川领着其他少年安静地在庭院中待命,清扫落叶的仆从谨慎地不发出任何惊扰声音,以至于偌大主院里静悄悄的,仿佛无人空旷之地。
  过于静谧的主院,映衬得一墙之隔的十几个活泼的山间小麻雀们,过于吵闹了。
  围墙对面传过来的寂静带着某种无声压迫力量,东苑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童子们放轻动作,清扫庭院。
  厚重的云层在天边翻涌,一缕金光从厚云边缘涌出。今日山里无雨。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隔着一道院门传入阮朝汐的耳里。路上听多了这脚步声,她轻易地分辨出来人。
  杨斐踩着积水穿过主院中庭,走近东苑,抬手敲了敲紧闭的小门。
  “各位童子稍安勿躁。”杨斐抬高嗓音道,“好叫你们得知,今日坞主得空,等下便会召见你们。还请诸位静候。”
  脚步声直奔主院里三间青瓦大房的方向去了。
  东苑叽叽喳喳的山间小麻雀们倏然消音。
  阮朝汐慢腾腾地扫起几片落叶,装进簸箕。枯黄枝叶中,偶尔夹杂几片火红的枫叶,是从隔壁主院里飘过来的。
  杨先生是个口才极好的文人。进山路上那半个月,早晚用饭时,他娓娓地和他们说――
  天下大乱,豪强争雄,京城宝殿之上的天子皇姓每三五年便要换一轮,惟有扎根乡郡的世家大族百年屹立不倒。
  他说:颍川荀氏的年轻一代,出了两位杰出郎君。二郎君丰仪端雅,三郎君神姿高彻,天下扬名,世人称‘荀氏双璧’。
  荀二郎君征辟入京,在朝廷为官;荀三郎君任云间坞主,于乡郡中养望。
  他说:你们年纪正好,豫州的出身也正好,长大后文武大成,若能选入荀氏家臣,为郎君效力,哪怕出身微贱,亦能扶摇随风起,青云显鸿志。
  其他小童们被鼓动得热血灼烧,只有阮朝汐左耳进右耳出,并无什么触动。
  她自从记事起,日子就过得颠沛流离。阿娘一个病弱女人带着年幼的她,四处奔波逃难,能过什么好日子。
  她过惯了苦日子,天降好事这种大福报,她向来是不大信会落在自己头上的。
  杨先生一路的说辞颇为鼓动人心,但阮朝汐自从昨日进坞,用自己的眼睛四处看,看明白了一件事:
  被选拔进坞的童子要习文练武,年年筛选劣汰,最优秀的方有资格留下,每日吃得饱饭,穿得好衣,住在好屋舍里,成为霍大兄那样的家臣,追随荀郎君身侧。
  ――五年只留下四个。
  ――云间坞这口饱饭,不容易吃。
  阮朝汐安静地扫了一早上的落叶,思索着。
  坞主帮她安葬了阿娘,这份极大的恩情,她如今人小力微,还不上。
  等自己长成之后,如果还留在坞内,那她就为坞壁效力,不管是织布耕田还是木作手工,能还多少是多少。
  坞主形貌清贵出尘,看起来应当是个好心的郎君。但这个世道太乱了,吃人的豺狼太多了,阿娘从小告诫她,样貌难分善恶,人心隔层肚皮。
  万一当真像昨晚四位少年议论的那样,“今年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处送……”
  是打算往哪处送呢。
  她阿娘安葬在豫南地界。每年祭日的贡品贡物,如果离得太远,也不知道阿娘能不能收到。
  活着的时候穷苦流离了一辈子,如果死后在地下还要受穷受苦,那可太不该了。
  阮朝汐慢腾腾地扫着沙地,心想,坞主对她有恩,如果打算把她送去豫州的其他坞壁庄园,她就去了。
  但如果想把她送出豫州,去其他遥远地界的话……恩情再大,她也不答应。
  日头即将升到晌午时,紧闭的木门打开了。杨斐的身影出现在东苑门口。
  “都出来,按照年纪大小列队,两人一列。郎君得了空,此刻要见你们。”
第6章
  童子们扔了洒扫工具,迅速排好成两列。
  阮朝汐和陆十两人站在一列。
  众人站在院墙下,眼睁睁瞧着年纪最大的李豹儿和吴雁子两个被领出去了。
  阮朝汐的视线在李豹儿身上转了一圈,瞥到他藏在身后的紧张发颤的手,又瞄了眼满脸跃跃欲试神色的隐约兴奋的吴雁子。
  身侧的陆十拉扯了下她的衣袖。
  陆十紧张地鼻尖渗了汗,扯着阮朝汐的袖子不肯放,“坞主怎么……怎么突然就召见我们了。昨日霍大兄不是还说,等养病好了再见我们吗。”
  阮朝汐轻声说,“坞主想见我们,还需要提前跟我们打招呼吗?”
  陆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他更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又贴近了些,声音隐含恐惧,“等下咱们两个去见坞主,如果坞主问话,我……我答不上怎么办。”
  阮朝汐想了想,安慰他说,“答不上问话,其实也没什么。霍大兄不是一直说什么眼缘,眼缘。是用眼睛看,又不是用嘴说。我们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早看过了。谁送走,谁留下,心中应该早做好了打算,只是今日告知而已。”
  她不安慰还好,陆十的声音都发颤了。
  “可是,我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没看过啊。”
  “……啊?”阮朝汐惊了,“怎么会?”
  “我们都是杨先生挑选的。坞主在路上一直病着,从未召见我们,我们只见他下过一次车,就是和你在水边说话那次……那日我们才看清坞主长什么样。”陆十越想越心惊,颤声说,“可是他至今不知我长什么样啊……”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
  李豹儿喜气洋洋地奔进来,在沿路十双视线齐刷刷的注视下,兴奋地穿过庭院沙地跑回屋里,进门时没忍住踩着门槛重重跳了几下,“我留下了!”
  童子们目瞪口呆,才出去就进来,统共不过两三息功夫,坞主见他们这么快的吗?
  众人蜂拥过去问李豹儿,“坞主问了你们什么?”“吴雁子呢?”
  李豹儿兴奋地眼神发飘,“什么也没问。我们进了屋,坞主只隔着帘子看了我们几眼,说吴雁子‘眼神不正’,只叫我留下,吴雁子直接被人带出正堂了。”
  阮朝汐的衣袖猛地一紧,陆十紧张地几乎把她的袖子扯掉。
  “坞主什么、什么都没问。”陆十惊恐地说,“不合他眼缘的直接送走,呜……”
  阮朝汐奋力把衣袖扯回来,皱褶仔细薅平。
  童子们两个一列被叫出去。
  杨先生手执名册,叫得飞快。短短一刻钟,排在前头的六个人被叫出去,回来了四个。
  轮到阮朝汐和陆十,杨先生却把他们一拦,“你们去最后。”随即高声点了后面两个八岁童子。
  阮朝汐茫然地站在队列最后。
  被领出侧院的九个童子,欢天喜地回来了六个。
  杨先生合起名册,“阮阿般,陆十,你们随我来。坞主吩咐,你们两个最后领过去。”
  ――
  三间青瓦大房,便是此处主人荀玄微在坞内起居的住所。
  那三间青瓦大房,中间和东边连通成一间大书房,四周卷帘,夏日可以避日光,西边耳房。八名部曲执刀肃立在书房门外,一名部曲捞起挡风门帘,把他们引入书房。
  明亮的日光从窗外透进屋里,映亮了地面上铺的长条青砖。
  贴着云母片的镂刻五福雕花窗棂,光线透进来时,那光线竟不是纯白色,而是近乎暖黄的色调,映照在青砖地上,边缘浮出变幻丽色,蒙蒙的一圈五彩光晕。
  阮朝汐的眼睛盯着地上变幻的暖色光圈,停在书房入门处,隔着一扇木雕隔断,和紧张地几乎五官变形的陆十站在一处。
  她仔细回忆着杨先生的教谕,两只小手抬高交叠,郑重地覆在额头,正要大礼拜倒下去,东边隔断处垂下的竹帘却被人撩起,挂在金钩上。
  早上隔着木门缝窥见的那名绯衣美貌女婢,挂好了竹帘后,便行礼退了下去。
  东边靠窗处放置一处骊龙首黑漆长书案,书案上放置着极小的三足黑釉兽首香炉,缭缭清香涌动。书案边的整扇直窗棂从上到下贴满了云母片,比外间还要亮堂数倍。
  此间主人便坐在靠窗的黑漆长案边。
  荀玄微今日穿了身竹月色的曲领大袖直裾袍,手边按着打开的名册。
  入坞休养几日,他的气色眼看着比路上好了许多。肤色玉白,唇边含笑,窗外透进来的大片晕光,映亮了侧面脸颊的优美轮廓,仿佛暖玉生光。
  “莫怕。”荀玄微极温和地招呼他们,“走近些说话。”
  阮朝汐的手肘一紧,陆十又紧张地扯她袖子了。
  两人挤挤挨挨地穿过竹帘隔断,走进书房东边。那截白玉似的手腕扣在黑漆案上,做了个请坐的姿势,示意他们坐去长案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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