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话音未落,阮朝汐伸手过来,把他半空悬着的手隔着衣袖往上一抬,“整包鱼食都要被你撒完了。”
  钟少白急忙抬手,满袋子的鱼食被他边说边撒,只剩下零星一点,剩下的全倒进了池塘里。
  四处都是摇头摆尾争食的鱼儿,粼粼水波剧烈动荡。
  “稀罕的五彩锦鲤,移过来才几日。”阮朝汐低声埋怨他,“被你毛毛躁躁地倒满了整池子,也不知明早有多少只要翻白肚皮。”说着起身四处去寻细网兜。
  看护庭院的家仆们奔过来帮忙打捞鱼食。
  等这边一番动静完毕,家仆们带着细网兜退下,钟少白原本红透了的耳朵已经恢复了原本肤色,带着失落表情,盯着自己的腿,低头坐在原处。
  “是我唐突了。”他沮丧地说,“你和九郎的议亲事出了波折,你心里……想必不安宁。邀你去钟氏壁玩,你也没心情……”
  阮朝汐摇摇头。“不必再提荀九郎了。实话与你说,这次出奔豫北,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我不要嫁他。荀三兄说我既然如此不情愿,两家结亲结的是亲好,不能成怨偶。荀三兄和我当面允诺,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钟少白猛地侧身过来。动作幅度太大,几乎扯到他的伤腿。
  “当真?你当真不愿嫁他,外兄当真说,你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阮朝汐肯定地点点头。
  “那我……我马上就去写信,找人带去钟氏壁,叫四娘邀你去玩儿!”钟少白压抑着激动嗓音,眼神带着明显的期盼,又带了点不安。
  “十二娘,你愿意去玩的对不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从不去钟氏壁,我原以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不是那么的看不上我?”
  这句话说的拗口,来回几个“是不是”,阮朝汐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下,露出一边清浅的酒窝。
  “和你再说句实话,你别恼。我不大喜欢你们钟家的四娘。她应该也不大喜欢我。她是写信邀了我几次去钟氏壁玩儿,但字句言语全是客套敷衍,我看得出。所以我索性拒了。”
  钟少白差点跳起来,“那都是我叫她写的!邀了三次,你拒了三次,四娘都冲我发脾气了,我还以为你心里觉得我――”
  “你很好。” 阮朝汐对着池子里四处觅食的锦鲤,又洒了一把鱼食下去。
  “少白,多谢你年少仗义,一诺千金。你那夜护我伤了腿,给你带来了种种不便,你却始终未有一字责怪。这份赤诚待人的心意,我心里都记着。”
  她的目光望向青石边的木拐杖,郑重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钟少白那边没了声响。
  阮朝汐洒了两把鱼食,没听到回应,诧异地侧头去看,钟少白双手攥成拳头按在膝盖处,盯着粼粼水面,脸上露出想哭又想大笑的表情,好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此刻的表情难以形容。
  阮朝汐好笑地侧头瞧他,“你做什么呢。怪模怪样的。”
  钟少白盯着水面,也瞧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了,急忙绷紧脸色,肩膀拉得笔直,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肃穆姿态,紧张地说,“没什么。看鱼儿,别看我。”
  阮朝汐噗嗤笑了。
  他们在池子边坐得够久了,该说的话阮朝汐已经说完。不等银竹回来,即刻起身,把拐杖从青石拿起,递给钟少白。李奕臣从青石后头起身,过来搀扶贵客。
  阮朝汐问他,“疼不疼?可要李奕臣搀扶你回南苑?”
  钟少白自己撑起身,“没事。早不疼了。”
  他自从被关进南苑养伤,情绪低迷,现在全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身上的伤痛也压制不住他脸上的笑。
  他往南苑方向走,边走回头说话,把压也压不平的嘴角强行往下压,矜持地说,“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两三日就好了!”
  莫闻铮早在南苑门边盯着,快步过去,搀扶着人回南苑。
  阮朝汐往北面的青瓦大房处走,耳边传来莫闻铮的冷哼,“两三日就好了?十二郎说得好大口气,仆竟不知天下谁有这个本事,叫十二郎的骨裂伤两三日就能好?”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踩上台阶,入了长廊。
  李奕臣在她身后跟着,见四周无人,飞快地从耳朵里掏出两团蜡丸,扔去草丛里。
  “你说话我听不见。但十二郎扯着嗓门喊了两句,蜡丸也堵不住。”李奕臣和她低声嘀咕,“他说要接你去哪儿?可要我护送?”
  “他想请钟四娘邀我去钟氏壁做客。” 阮朝汐想了想,“我和他家的四娘不熟,不是太妥当。先等十二郎腿养好了再说。”
  银竹迎面匆匆迎上来,抱着鱼食,见阮朝汐和钟少白已经分开,松了口气。
  “十二娘如今大了,十二郎毕竟是外男。奴多嘴,即便是从小的情分,还是得避嫌的好。有什么话说那么久呢。”
  阮朝汐从她身侧走过去。“李奕臣跟着我,我能多说什么。不过是问几句伤势罢了。你不必在这里说我,等你母亲沈夫人过来,该说的训诫言语一次说给我听。”
  银竹跺脚说,‘十二娘!听奴一句劝。奴刚才去拿鱼食时候,就看见郎君站在窗边盯着你和十二郎说话喂鱼儿,看了好一阵子。’
  “是么?”阮朝汐说,“知道了。”
  ――
  阮朝汐进书房时,手里揣着一把庭院里薅下的新鲜竹叶。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书房,缭缭清香令人静心凝神,她的步伐舒缓下来。
  无声无息地穿过明堂,掀开竹帘隔断,等她走进东次间,脚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稳,手里攥着青翠竹叶,坐去自己惯常的席位处。
  荀玄微坐在对面。他刚才应该都看见了,但此刻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未曾看见,平心静气地在对面喝茶。
  缭缭茶香漫溢在室内。
  书房最近停了她的酪浆,阮朝汐也开始跟着喝茶。滋味清苦,喝不惯,但能喝。
  手里的竹叶往笼子里兔儿的嘴边凑了凑,逗弄兔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书案上多了一本黄历。
  黄历不稀奇,原先荀二郎君在时,书房里就摆放了一本,早已被挪走了。如今又送来一本新的。阮朝汐看了眼,没多问。
  白蝉双手捧着软尺,候在旁边,“郎君,继续丈量么?”
  “继续。”
  “是。”
  白蝉放下软尺,去寻记录量身尺寸用的纸笔。软尺放在书案边,阮朝汐瞥过一眼,刻度极细,果然是绣娘裁衣时丈量身体尺寸用的宽边软尺。
  天气入秋了,荀玄微丈量尺寸,或许是要裁剪新衣罢。
  荀玄微站在屏风后,白蝉仔细地从手臂处开始丈量,丈量一次,报出尺寸,银竹在旁边提笔记录。
  “身高八尺。”
  “肩宽两尺两寸。”
  “上臂……”
  “腰……”
  “腿……”
  阮朝汐原本在窗边叼着笔杆发呆。
  但尺寸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听到“腰……”“腿……”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年男子的身材尺寸,是不是不适合她在场旁听?
  想到这里,她起身就要出去。匆忙中袖口却碰到了砚台,浓墨溅到了衣袖上。
  她停步翻出细绫布,仔细擦拭干净了衣袖,无意中摊开手,白玉似的手掌上却也沾染了墨点。
  屏风后的报尺寸声停了。“先丈量到此处。剩下的晚上再来。得空时也给十二娘丈量起来。”
  “是。”白蝉和银竹捧着软尺和记录簿低头退下。
  荀玄微取了一幅白绢,从屏风后走近,蘸了点温水,过来替阮朝汐擦手。
  擦手的力道不轻不重,她的手掌心发痒,细微地挣了一下,没抽回来。面前的郎君继续给她细致地擦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今年已经十五了,被捉着细致地擦手,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视线便偏向了旁边,又看到了黄历。
  黄历翻开的那页并不是今天的日子。她余光多瞄了一眼,发现是下个月的十五,满月之日。
  十五的日期上被人提笔画了个圈,熟悉的清雅行楷在旁侧写了四个小字:
  “历阳邀约”。
  历阳邀约。
  阮朝汐的一颗心砰的剧烈一跳。
  原来是定在下个月的十五日。算起来不到一个月了。
  等荀玄微把她的手擦完,她第一动作就把黄历拉过来,等确认无误,缓缓地把黄历的日子往前翻,翻到今日。
  在云间坞这几日过得平静恬淡,仿佛世外桃源,她几乎忘了,眼前安稳恬淡的日子并不能让她过一辈子。依然有一条凶险前路摆在她面前,直通悬崖。
  荀玄微见她盯着黄历发怔,并未多说什么,自顾自地伏案书写文书。
  昨晚京城四百里快马加急,传来来自皇宫的天子手书。他携带圣旨入豫州,如今整月过去而人未返,天子私信里玩笑问他:
  “荀郎在豫州议亲不得归乎?”
  此刻他面前就放着天子亲笔的手书,他在字斟句酌地回复。
  辞官的文书已经连同官印发给京城了,但他还需要写一封私下的解释书信,越过朝廷,直达天子面前。
  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语气有细微的不同。写给天子的私信,需要既谦恭,又明晰。把事说清楚,又不能有损天子尊严,还要在不经意处显露出几分私交的情分。
  他专注力极强,原本不会轻易被其他事牵动心神。
  但刚才窗外的景象,不能不牵动他的心神,以至于笔下的回复书信写不下去。
  直到此刻,窗外锦鲤池边恢复了安静,池边和别人谈笑的人回到了书房里,留意到了黄历,他的心重新静下。
  笔下写几行回复公文,抬头瞥一眼对着黄历发怔的阮朝汐,再继续书写几行。字斟句酌,文辞无懈可击。一封回书写完,花了半个时辰。
  白蝉收好了软尺,重新进来书房伺候,他吩咐下去,“去前院问一下周敬则,他安排去接七娘的车何时回来。”
  阮朝汐的目光从黄历收回来, “七娘决意要来了?”
  两边议亲不成,七娘准备相看钟家十郎,会不会见了十二郎不自在。她原本以为荀莺初不会来。
  荀玄微平淡应了句,“我接了她来。”
  阮朝汐不再询问,开始提笔练字。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练字了。荀玄微倾身过去细看,写的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失笑问,“最近怎么不写那句风静山空了。”
  “心不静,也不空。写了也无用。”阮朝汐简短地答,继续写“宁静以致远”。
  “是被什么惊扰了心思,不静也不空?”
  荀玄微若有所悟,指了指长案上的书卷,“里面列举了六七十人,莫非还挑选不出合意的人选,令你心浮气躁。”
  阮朝汐一边书写一边道,“和名册无关。”
  书卷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荀玄微一页,已经不会令她心浮气躁了。
  那页大疏漏,被她用墨涂黑了。昨夜三更起身,摸黑做成了事,名册在书案上摊开整夜晾干,直到黎明前才卷起放好。荀玄微事忙,她不信他会拉开卷轴,一页页地和她仔细商议人选。
  荀玄微果然不会这样做。他只是拿过了整卷名册,放在她面前。
  “名册里录下的众多郎君,无论你选哪个都可以商量。为何至今不告知我人选?”
  “都看过了。”阮朝汐把名册又推去侧边,继续练字,“还在想。”
  推走的名册再次放回她的面前。
  一同放过来的,是新出现在书案上的黄历。
  长指轻轻点了点。
  “世间诸事,有的是天命难违,有的是人力可及。你自己的姻缘,便是人力可及之事。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他把黄历翻了翻,再度露出了下月十五那页,明晃晃的“历阳邀约”四个字。
  “该打算起来了,阿般。留给你的时日不多了。”
  阮朝汐偏了下头。
  书房里的宁静带了压力,香炉静神的缭缭青烟不能令她心神平静。
  她目光略过眼前的黄历和名册,望向庭院里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锦鲤池。
第59章
  荀莺初是第二日午后来的。
  车辆停在院门外,人赌气不肯下车。
  “上回我来云间坞,家里瞒着我偷偷地议钟十二。好容易钟十二作罢了,家里忙不迭把我送出来,这回又要偷偷地议起哪个!”
  女婢狼狈不堪,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了阮朝汐,惊喜地指给七娘看,“十二娘来了。七娘莫要再闹了。去和十二娘说说话罢。”
  阮朝汐站在院门边,眼睁睁瞧着荀莺初揭下幕篱,赌气地砸在地上,露出一双肿着的眼睛,委屈地直奔过来,“阿般!”
  “怎么回事,阿l?”
  荀莺初当着众人的面不肯多说,只说了一句,“好不容易摆脱了钟十二,家里又要议别人了。这回不知是哪个歪瓜裂枣。”
  说罢提起裙摆,就往书房那边奔。 “我现在就禀了三兄,替我做主。”
  一群女婢们在身后边喊边追。
  阮朝汐拉了一下,没扯住人,眼睁睁瞧着一群人直奔书房方向去了,书房里传来了吵闹声。
  荀莺初的少女嗓音原本就清脆,激动时更显得尖锐,耳听她一声声地质问。
  “……十二娘和九郎不也相看过了,前一阵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定下了。没过几日,三兄一封手书寄给三房伯父,说作罢也就作罢了。三兄也写封书信给我阿父好不好?阿l和十二娘一样,也不想这么早嫁人……”
  半敞着的窗很快从里关上了。
  清静已久的主院吵闹起来,池子锦鲤惊得四处奔窜。
  耳边又传来吱呀一声,南苑虚掩的木门开了。
  钟少白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气得唇色都发白,手臂发力扯开木门,径直就要往书房方向走。
  “当初强留我下来,现在又要强把我关在南苑里不出。我是颍川钟氏子,并非你荀氏家仆。外兄如此做法,可有把我当兄弟?”
  走出两步,莫闻铮从南苑追出来。
  “十二郎气性大,连腿都不要了!十二郎不要自己的腿,我还要顾全我家郎君的名声。等十二郎的腿伤好了,再出南苑不迟。” 不顾钟少白挣扎,把他连哄带劝拽了回去。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南苑门口的争执。钟少白在门边挣扎时,只来得及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比划了一个‘三’,南苑木门便砰然关紧。
  ――
  荀七娘恼怒地进了书房,又从书房里哭着出去,显然是未说通。荀玄微既然把她请了来,她当然不能回去。当天晚上,七娘被安置在了东厢房里。
  东厢房亮起的灯火映入阮朝汐的眼睛,她询问白蝉,“不是说东厢房在翻新么?怎么没有人和我说已经翻新好了。我在书房住不惯,还是在厢房住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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