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桌上有男人喝酒划拳,高声吆喝。现场烟雾缭绕,好不热闹。年幼的白守一不理解 ,为什么刚刚还痛哭流涕的人,现在笑的这么开心。
但他现在突然意识到,死亡并不遥远,它像一个刺客,埋伏在暗处择机而动,瞄准下一个目标。
从他出生第一眼开始就陪伴着的父母,他理所当然以为将来也会一直同行的家人,有一天可能会突然离去。
一想到可能遇到痛彻心扉的别离场景,他十分伤感,想要流泪。
“你不会是要在大街上哭吧?”
旁边不知何时出现沈天真的身影,她头上扎着干爽利落的高马尾,一身白色短袖T恤,和浅蓝牛仔裤。她提着购物袋装作不在意地问。
“才没有。”白守一低头吸了吸鼻子,厚重的鼻音却暴露他拙劣的谎言,“……我这是被风中的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沈天真怀疑抬头望树。闷热的傍晚,空气停滞一丝微风都没有,树叶更是纹丝不动。
她也不戳穿,两人并排向前慢悠悠的走。前方洒满绚烂金色阳光的地面拖出两道很长的黑影,像两支长脚圆规,显得滑稽有趣。倒是驱散了青春期少年的伤感气氛。
白守一忍不住分享自己这段时间去医院的所见所闻,“我就是有点伤心,帮不上章丘铁什么忙,他只能独自战斗。”
说着就忍不住感叹:“要是像你们这么聪明的学霸,以后多多发明治疗癌症的药物就好了。像我这样普通的脑袋,肯定是想不出解药的。”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呀!就像青霉素,他拯救了千千万万家庭,给许多人带来生的希望。”
沈天真面上平静,眼睛注视前方,心里却在沉思。白守一不知道他无心的话,在她心里掀起了细微波澜,直到某一天翻涌起伏,波澜壮阔,凝聚出巨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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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的暑假过去,学生们齐聚在校园,大家的肤色都黑了不少。不过学弟学妹们是玩疯了晒黑的,而悲催的高二学生们是被学习榨干了,一副生无可恋脸所以看上去印堂发黑。
章丘铁的病情迅速恶化,对药物的排斥反应越发严重。有好几次白守一在门外,看到他费力地支撑在洗手台上呕吐不止。他的手臂呈现白灰色,可以看到明显的青筋。透过薄薄的病服,削瘦背部的脊梁骨特别明显。
他的体重在几个月间骤减四十斤,头发大片掉落,这对爱美的他来说是极大打击。他的身体愈加虚弱,越来越长的时间陷入昏睡,醒来后也是沉默不语,他整天躺在床上对着雪白天花板发怔。
章妈妈辞去工作,全天陪伴照顾他。人看着也憔悴很多,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眼角的皱纹和发鬓边银白色十分明显。
可能是因为母亲在身旁的贴心照顾,章丘铁的脾气也不复之前的抵触和暴躁,慢慢温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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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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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不错,太阳不是很热,我们出去走走吧。”章妈妈把瘦弱的儿子费力地抱到轮椅上,给他盖上柔软透气的绒毯,推着轮椅来到电梯口。
她安静又缓慢的走着,没有再说话。在男生看不见的背后,母亲眷恋的眼神注视儿子的头顶,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明明出生时有八斤重,抱在怀里特别沉,为此她的双手还得了腱鞘炎。小时候他的脸蛋肉乎乎的,奔跑起来好像小旋风,满头大汗喊着“妈妈,我好渴!”是那么可爱。现在却瘦成一把骨头。
想到不久的某一天,她可能捧着装儿子骨灰的盒子,她心爱的儿子重新变得那么小,回归于她的双手。她感觉心脏快要被撕裂成碎片,痛到无法呼吸,日夜难眠,生不如死。
她强忍着眼眶的泪水,免得让儿子发现异样。孩子讨厌看见她软弱的眼泪。
正好白守一从电梯里出来,见到双眼通红的章妈妈,不由得愣了一下,很快装作没看见地说:“阿姨,我和章丘铁出去玩会儿吧,您先回屋休息一下。”
章妈妈极力忍住颤抖的声音,发出一个字:“……好。”目送他们进入电梯,等电梯门关上,她实在忍不住蹲在地上无力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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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电梯里。
“她哭了吧?”章丘铁虚弱的声音传来。
白守一撒谎:“……没有啊。”
“呵呵,”章丘铁笑着就咳嗽不停,好不容易呼吸平缓下来,“在我记忆中,她就是很爱哭。”
两人来到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茂密浓绿的树枝挡住刺眼炽热的盛阳,林荫道上微风轻拂,沁凉清香。草地上的麻雀见到行人也不害怕,不急不慢地飞到树梢。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最常见也最烦人的画面就是她总是流泪。”
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心情不错,身体状态也还可以,今天章丘铁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的奶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她的儿子儿媳们个个能干优秀,不是企业家,就是政府任职官员。除了我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底层公务员。”
“奶奶一直不喜欢我妈,可能生气我爸不听她的话娶了我妈,也可能觉得我妈对我爸的职业发展没有任何帮助。连带着不喜欢我这个孙子,家族的人自然对我们没好脸色。”
“可是她不会反抗,也学不会坚强,只是暗地里默默流泪。时间久了惹人生厌,连我爸也离开她而去。”
“她只能紧紧搂着我,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耳边嘱咐:去奶奶家要乖乖听话,让大家都喜欢你。”
“真是个可怜又讨厌的女人。”章丘铁毫不留情对他的母亲做出评价。
白守一坐在旁边的座椅上默默无语,当一个树洞。
“他们为我铺好人生所有的路,高中后去当兵,然后进单位镀金,成为这个家族正常的存在。”
“当时我还嫌烦,讨厌被摆布。”章丘铁好像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脸上露出孩子般恶作剧的表情:“现在好了,我不必再回应他们的期待,也没有人再命令我。”
“我自由了,但也要结束了。”
章丘铁看向远处的蓝天,黯淡的目光透出解脱的意味,眼神中再没有一点希冀光芒。
“你说谎!”白守一握紧双拳,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你明明很不甘心!”
“我认识的章丘铁,他热爱生活,他喜欢看狗血电视剧,他喜欢玩换装游戏。他喜欢染烫不同颜色的头发,他喜欢长长的流苏耳钉。他喜欢那些细腻又美好的事物。”
“明明对世界还有期待,还有留恋,明明喜欢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轻言放弃?”
章丘铁怔住,很快神情冷漠,“你不是我,你不会懂。”
“那你懂你自己的心吗?你对它绝对诚实吗?”白守一鼓起勇气大声呐喊。
章丘铁按下轮椅的电动按钮,转身就要离开。
“……还有你的妈妈,”白守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真的讨厌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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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欢而散。
章丘铁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看妈妈在衣柜边忙前忙后地整理,叠好衣服,分类入柜。
她弯着腰,时不时蹲下身,背影一点不像之前斯文秀气的文职人员。头发没有仔细梳理,几缕发丝垂下落在肩头,显得有些随意。
她最近也瘦了很多,单看背影像个可怜柔弱的老妇人。
白守一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他的思绪拉到很远。
他真的讨厌她吗?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紧张跋扈的母子关系?
明明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男孩无数次表白最爱的就是妈妈,他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每个周末妈妈到奶奶家接他回家。
妈妈会用温暖的怀抱环绕他,笑脸吟吟亲吻他的脸颊,亲切称呼他为“我的宝贝”。
周末的那一天,是他最幸福的日子。晚上他在妈妈温柔的声音中,轻轻拍打的怀抱中安心入睡。
第二天一早被送回奶奶家,他又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期盼周末的到来。
当他在奶奶家被其他小孩欺负,受到大人的冷暴力,他在无数个黑夜里抱紧自己,想象着是妈妈抱着自己,轻轻拍打自己的背部。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小男孩无声无息地流泪,不敢出声,泪水浸湿枕头,他嘴里轻声念叨着“妈妈,妈妈”直到昏迷入睡。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越来越不快乐,脸上失去了笑容。她总是愁苦地望着窗外,她向小男孩喋喋不休抱怨丈夫的冷漠、婆婆的强势。她希望儿子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挽回丈夫的心,得到家族的认同。
小男孩被窒息的怀抱压榨的喘不过气,他推开妈妈,忍不住逃走。
他变成了和父亲一样,冷漠的远远的看着她哭泣咒骂。
母子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远。
他厌恶她的软弱,厌恶自己身上流淌着软弱的基因。他更厌恶讨厌妈妈的自己。
明明小时候在她柔软的怀抱中被安慰,可是他却成长为恐弱的人。
直到猝不及防的一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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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死亡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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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病房里。
透明高悬的药水在长长的软管中静静流淌,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折射晶莹璀璨的光芒。
“妈妈,你要坚强。”望着窗外的章丘铁突然说出一句话。
章妈妈整理毛巾的双手僵住,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随着慢慢颤动的背影,很久后吐出一个字,“好。”
一滴,两滴,三滴,止不住的眼泪掉入毛巾,很快隐去消失不见。
白守一再次接到章妈妈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章阿姨语气激动跟他说,章丘铁的爸爸顺利在外国的医学院研究中心拿到试验名额。章丘铁也同意去外国治疗,他们很快就要离开本国。
章丘铁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白守一怀着复杂的心情,再次来到病房。
床上躺着的章丘铁更瘦了,脸颊完全凹陷发紫,嘴唇是皲裂的灰白色,鼻子上插着管子吸氧。见到白守一的脸,他的眼神却变得柔和,费力笑着说:“谢谢你,白守一。我的好兄弟。”
“你点醒了我。虽然我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认为化疗没有意义。”
“但是没想到他们很在乎。我们都看不清自己的真心,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我想要他们安心,这是目前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我进行化疗的全部意义。”
白守一的眼眶发热,他仰头使劲憋回眼泪,再说不出一句话。他一边高兴章丘铁想通了,一边又为残酷的现实感觉难过,不知道这次见面是不是最后的道别。
两人静静注视对方,谁都没再说话。
看到章丘铁精神不济,眼皮子发沉。白守一也不再多做打扰,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白守一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身说:“王多浮让我带话给你。”
“他说每次过来都和你大吵一架,也不敢再来气你。他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们大家都等你……等你回来。”
章丘铁微笑着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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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守一从进电梯就强忍泪水,上了公交车,回到小区家门口实在撑不住了,狼狈地转身跑到小区花园的亭子,坐在柱子旁边捂脸哭泣。
亭子里的黑色短发的削瘦男生,弯着腰的身体微微颤抖,肩头一耸一耸,凑近后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特别可怜的样子。
路过打酱油的沈天真看到这一幕,有些怔住。她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不应该上前打扰,可能会让人感觉难堪。还是让他自己安静消化比较好。
于是沈天真放轻脚步,像做贼似的准备无声路过,然后消失。
“……我看到了。”闷闷的声音从亭子里传来。
正在施展轻功的沈天真僵住。
“你能不能安慰我一下?”白守一委屈抱着柱子,显得弱小无助可怜。
沈天真只好走到亭子里,坐在他的身旁。她的背部笔直,两眼注视前方,迷茫放空,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守一也不需要她主动关心,自顾自的说:“……医生说治愈的机会很渺茫。他以前是那么臭美的人,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刚转学的时候,王多浮和他还贱兮兮地欺负我。后来大家不打不相识,成了好朋友,每天都一起打篮球。”
“没想到他的精彩人生刚刚开始、开始就……”
白守一趴在沈天真的肩头,泣不成声。
沈天真:“……”
滚烫的眼泪透过薄薄的衣袖,浸湿在她的肩头。旁边的男生额头很烫,声音有些低哑。
像一只金毛狗狗,沈天真想。
一种奇怪的酸涩的感觉,通过泪水的温度传递到她的心脏。原本毫无波澜的沈天真突然感觉有些难过,她好像能体会到一点他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白守一抬起头,两只眼睛红肿不堪,他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道:“……谢谢你借我肩膀。”
沈天真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把手伸进口袋,掏了老半天,只掏出一张发票,递给男生。
白守一接过纸条,仔细瞧上面的字:“海地酱油,9.9元。”
沈天真的眼角抽了抽,无奈解释:“没有纸巾,只有这个。让你擦眼泪。”
“哦。”白守一乖乖的拿纸条擦了擦眼睛,纸上的油墨把他的眼周围晕染出一道道黑线,显得更可怜了。
“拿反了。”沈天真无语叹气,直接揪住白守一的短袖衣领,对着他的脸一顿乱擦。力道之大直接擦掉两根眼睫毛,擦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颇有一番被揉令的美感。
沈天真粗暴的揉搓痛到白守一哇哇大叫,积压的悲伤情绪也擦去了一些。
沈天真放下对方的衣领,有些愣神地看着他绯红的脸。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突兀,她迅速转头,继续注视前方花坛的叶子。
两人并排坐着,空气变得很安静。
沈天真突然开口说:“非洲有黑人抬棺舞,偶尔失手把遗体抖出来。还有地区的人会时隔七年后把死者挖出来,包上新布继续跳舞。”
“西班牙有人在葬礼上表演喜剧,把所有人逗乐。奥地利有人会给死者的骨骸上色,葬礼上展览。”
“西藏有天葬,让天空中盘旋的秃鹫吃掉尸体,回归自然。”
“某个地区的习俗,当亲人去世时,家庭成员就要切除一根手指,所以他们伸出双手都是残缺的。”
“外国有一个富豪留下遗嘱,用他的遗产每年举行晚宴。把他的防腐遗体推出来,放在桌子的最前面,供大家欣赏。”
“人们对于死亡的观念,也是五花八门。不止是恐惧和悲伤。”
白守一被震撼地傻住了,三观受到极大冲击。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晚宴二字上,“客人不尴尬吗?他们还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