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入户,掩住了廊道上相拥的两人的身形。
直到被郑衣息带进里屋的那一刻时,烟儿都没有再做任何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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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月过去。
郑老太太因刘氏的死郁郁寡欢了几日,本预备着要替郑衣息挑选正妻,却又因母丧而搁置了下来。
其余人家的子弟如郑衣息这般年岁的时候都已膝下有子了,可他们大房却是人丁单薄,郑老太太如何能不担心?
但是三爷郑衣炳定下了婚事,虽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嫡女,名为杜氏,却也是个样貌、诗书礼义都上乘的闺秀,听闻在家中还极擅长管家理事。
苏氏并不愿意庶子娶一个如此能干的媳妇儿回来,可二房只有三爷和四爷两个男丁,四爷年纪尚小,她也只有倚靠着郑衣炳这一个法子。
为了不耽误三弟娶妻,郑衣息便主动去了荣禧堂,向郑老太太开口,说他要娶妻。
彼时的郑老太太欣喜无比,当即便道:“你能转过弯来就是最好,如今还在母孝也不急着过明路,只瞧中了那家闺秀前去捎个信就是了。”
立于荣禧堂正中央的郑衣息一身苍翠锦袍,面目坦然,挺挺而立,等郑老太太念叨完后方才撩开衣袍跪在了地上,只说:“孙儿要娶烟儿为妻。”
话落,荣禧堂内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
非但是郑老太太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连她身后立着的绿珠、缠枝等人俱都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世子爷要娶烟儿为……妻?一个奴婢怎么能做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而且烟儿还是个天残之人。
“孽障。”随着一声高呼,郑老太太已从紫檀木太师椅里起了身,手里握着的滚烫茶盏已狠力砸向了跪在地上的郑衣息,飞溅出来的热水将他的衣袍浸湿。
“你是魔怔了不成?你可是我们郑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能娶一个奴才秧子?你是想让全京城都把我们郑国公府当做笑柄不成?”郑老太太气的胸膛不断上下起伏,脸色胀红不已,仿佛下一瞬就要断了气一般。
一旁的绿珠与缠枝等人连忙上前替她顺气,只说:“老太太息怒。”
即便迎着郑老太太如此盛怒,郑衣息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在下首,再一次重复道:“孙儿心里只有烟儿一人,还请祖母成全。”
郑老太太瞧着底下那脊背挺直、如兰如松的长孙,心里又恼火又叹然,既是暴怒于他这离经叛道、不可理喻的念头,又总是狠不下去处置他——郑衣息生了一张与已故的郑老太公极为相似的面庞。
终于,郑老太太阖上了眼,对身边丫鬟们说:“今日是世子爷喝多了黄汤,说出了些不着调的话,你们都给我把嘴闭严了。”
连霜和缠枝连忙垂首应是。
而后,郑老太太才用锋芒毕露的目光望向了郑衣息,语气里染着不容置喙的狠厉,“息哥儿,这样的糊涂话我不像再听见第二回 ,你若是实在喜欢那丫鬟,等你的妻子进门之后把她抬为姨娘也就罢了。”
本来像烟儿这样的天残之人连给主子们做姨娘的资格都没有,郑老太太愿意让步,已是算对郑衣息多有怜惜了。
她说话时忍不住将语气加重了两分,没等郑衣息开口的时候就让绿珠等人将她搀扶了下去,心里已是怕郑衣息会说出更加离经叛道的话语。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她才往插屏后走了一步,便听跪得笔笔直直的郑衣息蓦地开口道:“祖母,难道你忘了我也是奴才秧子生的,非但是我,父亲也是。人与人之间本没有那么多不同,我喜欢烟儿,只想与她长相厮守。”
郑老太太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意又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连绿珠和缠枝温声相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便见方才还脚步蹒跚的郑老太太立时疾步走到了郑衣息身前,不由分说地便扇上去了两巴掌。
“逆子!”
结结实实的两巴掌,打的郑衣息眼冒金星,可心里那浮起的愧怍之意总算是消弭的干干净净了。
他就这样抬起头望向郑老太太,眸子里生出了两分癫狂,只见他扯了扯嘴角笑道:“祖母,我已做不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了。”
郑老太太心下一紧,说出口的话语颤抖不已,“逆子,你做了什么?”
“五皇子与太子都知晓我左右逢源,以毒计覆灭了刘家,又让五皇子失了陛下欢心一事,刘贵妃一党已是恨上了郑国公府,连太子也对我弃如敝帚,不可能再出手相助。”
话音甫落,郑老太太霎时身子一软,眼瞧着就要往地上跌去,幸而郑衣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趁着她还留有一丝神智的时候说道:“只要我离开郑国公府,让三弟做世子爷,再加上父亲的兵权,太子还是会拉拢三弟,郑国公府不会受半点影响。”
听完这一番话后,郑老太太再也受不住这等打击,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
烟儿知晓此事的时候已是十日后,她正在正屋的团凳上坐着,与圆儿一起为郑衣息缝制对襟长衫。
恰逢二房的连霜来瞧烟儿,还带了好些樱桃,二房的三爷那儿统共只得了一点,竟是都给了连霜,连霜也不藏私,匀了一大半送来给烟儿。
烟儿整日待在房中也无事可做,每回连霜来瞧她时都万分喜悦。这便让圆儿去小厨房端了碗牛乳羹过来。
“快别忙了,三爷特地托我来和你说件要紧事呢。”连霜顺势坐在了团凳上,柔荑缚住了烟儿的皓腕,语气万分急切。
烟儿也让屋内其余的丫鬟都退了下去,等只剩她和连霜两人之后,才开口询问了事由。
连霜舒出一口长气,慨叹道:“你可知我们郑国公府上的世子爷要易主了?”
话音甫落,烟儿手里的绣绷应声落地,清亮亮的杏眸里满是讶异。
是郑衣息出了什么事?
“你先别担心。”连霜忙摆了摆手道:“不是你们家世子爷出了事,是老太太刚下的吩咐。”
烟儿自己也不曾察觉到她方才高悬起心的情状,此刻脸颊也如腾云偎霞般赧然了起来。
“三爷也弄不清楚情况呢,所以特地去荣禧堂问了老太太。结果老太太就告诉他,是世子爷在荣禧堂说他要娶你为妻,这才惹恼了老太太。”
连霜的话刚说完,烟儿便“蹭”地一下从团凳里起了身,慌乱中朝着连霜做了几个手势,好似是在询问着他缘由。
郑衣息是疯了不成?
连霜忙将她拉回了团凳之上,并道:“三爷说也不全是这样原因,总之是世子爷自己做的计谋,这世子爷一位他已做不了了,我估摸着你们很快就要离开郑国公府,所以今日特地来寻你,以免往后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说到尾处,连霜的话语里已是带着浓浓的不舍。
而烟儿也坐在原地发起了愣,她的心慌的直颤,整个人懵懵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连霜坐了一会儿后也离开了澄苑。
等晚间郑衣息归家时仍是如常般给烟儿带了些糕点,而后笑着问她这一日都在府里做了什么。
却见烟儿一脸的失魂落魄,好半晌才迎上了郑衣息温柔似水的眸子,问他:“为何不要世子爷一位。”
郑衣息蹙起了剑眉,不成想烟儿会这么快地就知晓了这个消息,当即也只能如实相告道:“若是有世子爷这一层身份在,我娶不了,也必定要被胁迫着娶别的女子。可我不愿意,烟儿,我只想娶你。”
话落。
烟儿愈发连手脚也不知晓该往何处放,心乱如麻不足以概括她此刻的处境。
郑衣息为了爱她,连世子爷一位都不要了。
说不震撼、不感动是假的。
可……
郑衣息分明是个耐心十足的捕猎之人,一旦瞧见了自己的猎物有片刻的松懈之意,他便要钻着这个空子把这点“松懈”之意千百般地放大。
他抓住了烟儿心软的这一刻,立刻开口道:
“我们去江南,过你想过的日子。寻一处僻静的山居,整日听着溪水潺潺、清风拂拂,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势算计,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许久许久之后。
久到郑衣息忘了呼吸,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动一下手指都似是酷刑一般的时候。
烟儿才把目光从自己的□□挪开,也定然地望向了郑衣息,瞧清楚她眸底的祈求意味后,才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
一月之后。
码头上头的天空风轻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色。
郑衣息既是得罪了五皇子与太子这两党之人,便做好了此生不再入京城的打算,他小心翼翼地护住了身边娇小的女子,两人走上了官船之后。
便见身后的双喜和圆儿也不管不顾地跟了上来,只说:“听闻江南有京城难见的好风光,我们也想去领略一番。”
望着身后熟悉的两张面孔,烟儿也淡去了心间的紧张与不安,笑着点了点头。
江南春色好,若能安稳一生自然更好。
(正文完结)
第72章 番外
到达江南的前一日。
烟儿总算是从双喜的嘴里问出了郑衣息舍弃世子爷一位的真相, 他竟是半点也不给郑老太太退路,主动向五皇子和太子坦白了他的身份。
为了不让郑国公府陷入夺嫡之乱中,郑老太太只有听之任之的份儿。
可烟儿听了双喜的这番话后却是泪流不止,她便躲去了船舱里枕着被子痛哭了一场, 圆儿虽欲上前安慰她一番, 却被郑衣息死死拦住。
不多时, 郑衣息便走进了船舱,一把捞起了还躲在被子里哭的烟儿,满脸疼惜地问她,“为什么哭?”
烟儿也说不明白她为何要哭, 大抵是因为觉得愧疚,觉得难过,觉得她辜负了郑衣息的一腔爱意。
郑衣息本不打算告诉烟儿此事的原因也在此,怕她觉得有负担, 怕她伤心难过, 他伸出手替烟儿拭了泪, 笑着说:“不全是为了你,我也早已厌倦了那些争名逐利的日子。”
只有与烟儿朝夕相处,日夜不分离的日子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而不是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做人前的世子爷,却要被逼着娶自己根本不爱的女子。
这个决定, 他绝不后悔。
烟儿就这般依偎在郑衣息怀里, 虽是仍有泪水不停地往下落, 可说到底她还是掩去了心头的哀伤,慢慢地接受了郑衣息的示好。
“你会不会有危险?”烟儿打着手势问。
面对烟儿的关心, 郑衣息心里万分惬意,只笑着说道:“放心, 五皇子根本活不到年底,他没空来找我的麻烦。”
郑衣息这话却是半点没有说错,刘贵妃与五皇子一党正忙的焦头烂额,一方面要止住陛下的疑心,一方面又要挡住朝臣的诘问,东宫那儿又时常抛来些难题。
五皇子根本就无暇分心,也没有精力去管逃去江南的郑衣息。
等郑衣息带着烟儿、双喜和圆儿去了江南小镇的一处村舍时,五皇子又因被东宫翻出了贪污的旧事而遭受了弹劾,陛下本是要放自己这个儿子一条生路,可节骨眼上却出了一件大事。
五皇子的枕边人苏烟柔不知为何拿出了一本满是证据的账本,里头清清楚楚的写着五皇子收受哪些大臣们的贿赂,而收受了贿赂之后又为这些大臣谋夺了怎么样的好处。
这可是犯了陛下的忌讳,纵使有刘贵妃在一侧为五皇子求情,也无济于事。
五皇子的亲王位份被夺,刘贵妃也被降了位份,夺嫡一事再无可能。
*
这些朝堂上的琐事都与江南小民们无关。
这两日双喜和圆儿正喜气洋洋地为着烟儿和郑衣息的大婚张罗器具,如今条件虽不比往日在郑国公府时那般富裕,只是依山傍水的办一桩婚事,也有几分闲云野鹤的趣味。
尤其是烟儿未施脂粉时已美的惊心动魄,如今细心妆点了之后便与身后交相掩映的桃林与杏花融为一体,担的上一句人比花娇。
来参加大婚的宾客只有双喜和圆儿两人,他们相携着立在一处,望着眼前的一对新人,竟是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②”
清风徐徐而来,正巧在竹廊前吹起了烟儿的红头盖,露出一张桃羞杏让的面容,而与她对立的郑衣息正满眼缱绻的望着她。
笑意渐渐爬上两人的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