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回了官舍,她赶紧在案几前坐下来,秋日高远辽阔,天色也极为敞亮,因此不必点灯。
  就着身后的几缕天光,她摊开了一卷图册,从洛阳的位置费力地用指尖一路找到了北庭都护府与突骑施的边境之处。
  至于大食,在突骑施的另一侧只有个大体轮廓。
  可惜这图只是个粗略,太过详细的那些事关机密,自然不会从观文阁里调出来给她瞧。
  江妩展开指尖一段一段地比了比了距离,不由微微叹息,从洛阳走到大食和突骑施的边境,还要要绕一小段路,算是十几个从舒州到洛阳的距离了......
  她试着去理解他要行进的路线的长短,不由有点失落。
  等待,是她心甘情愿的,可这才第一天,却已经这么难熬了。
  她托腮了一会儿,今日有点无所事事,干脆拿出来他以前写的字条,一张一张地铺在桌面上看。
  他每次写得话都十分简短,能简洁地少些一个字,就绝对不要废话似的。
  她细细地看起来每一张,不由瞧得轻笑,从前十分嫌弃,如今倒成了个小小的慰藉,至少还留下一些他关心的痕迹。
  ......
  时间一
晃,一转秋暮冬初,院子里的落叶从金黄转为泛着点干枯的颜色,堆积在角落里,都是思念的痕迹。
  江妩这日正给申请出宫的宫人排名册,忽闻小宫人跑来禀报,“江姑姑,贵妃那边来人了,叫你过去一趟!”
  江妩赶紧放下笔,一壁呵着手,一壁旋身走了出来。
  昨日变了天,地上落了层似雪似霜的白,她小心翼翼地在上头走,问,“贵妃可说什么事情了?”
  宫人道:“没说。但贵妃早上一高兴赏了宫人玉露团,看来多半是好事!”
  江妩心里一悸动,步子也加紧起来。
  一进云宝殿,暖意熏人。
  外头初冷,贵妃这边早早地烧起了熏炉和炭火,衬得一如暖春似的。
  见了江妩,郑贵妃笑得十分高兴,拉她的手在身边坐下,抚掌道:“到了!弗舟他们已经到了安西的敦煌!”
  江妩听得心脏砰砰一跳,忍不住眸色沉沉漾开,急急确认道:“真的么?这么快?.....”
  他走了快三十多日了,她在一日一日地数,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每天都在尽量让自己过得充实些——不是忙碌宫务,就是看书练字。
  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不由差点又站起来,然而下一刻察觉自己失态,脸色微红,连忙又坐正些。
  她唇边一动,想起曾看过的距离,垂眸道:“怎么比寻常的快那么多,大概他路上很辛苦么?”
  郑贵妃笑笑,道:“路上顺遂。按说怎么也要将近五十日才到,可事关发兵之事,军情要务耽误不得,所以弗舟他们是急行。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那大食使团恐要赶路跟上,不容易。”
  江妩还有些懵懵的,不到四十日,她和他已经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北,隔着千山万水,除却一轮日月相连,什么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她忍不住多问,“接下来呢......他会去哪里?” 心里有了点隐隐的盼头,这样是不是他就能提前回来了?
  郑贵妃道:“今早圣人得知西联之事在敦煌商榷得顺利,将他从特使转为了军使,可与王将军一同调遣三万兵。”
  江妩听到这里,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不由替他高兴。
  如今虚衔不够,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四处卧虎藏龙,手里没有军权,怎么能便宜行事?
  如今好了!他做了军使,既可以御敌,更可以自卫。
  她温然的笑意荡漾在唇边,脸色红润起来,心中有万分的欣喜,可脸色扔维持着矜持的弧度,暗暗激动道:“如此么......那太好了。只恐他们日后要更繁忙,可惜柴令史一同跟着去了,不然,他在的话,消息或许会得知的快一些。”
  郑贵妃点点头,叹道:“你说的是。咱们在这禁庭没有办法,只能一点点等着听了。”
  一会儿小公主过来,郑贵妃有意多留江妩,便教她教小公主习字起来,一面教,一面让江妩又陪着说了点话,
  .....
  东都尚有一丝晚秋的柔和余韵,然而安西都护府已经一脚踏入冷冽的冬。
  大食使团已经自敦煌离去,沿着安全的路线回去,准备起东西夹击的事宜。而裴弗舟则没有再跟着前去,而是在安西营帐这边留下来。
  他原本想着按原计划要绕路一并过去,然而为了尽快推进日程,他临时变了一下,干脆在路上就直接同使团的人一路走,一路商榷。
  有柴锜在侧协调,事情进展得倒是快。大食没那么多定死的规矩,拿到了东西应战的路线后,欣然同意,只速速从敦煌分开后,将消息带给他们国主去。
  柴锜端着两份晚食走进来时,营帐内火盆燃燃,正座上的那一袭萧然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微微靠在凭几上,垂眸看着步兵图。那光晕落在他周身,隔绝出一道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
  柴锜顿了顿,若非见过裴弗舟谈起江妩时候那般眉眼温柔的模样,恐怕真会觉得,那是一位冷情寡欲,不入红尘之人。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时将托盘放在了案几的一旁,道:“将军用饭吧!一整日了,莫要太过辛劳。”
  裴弗舟闻言放下书,而后抬手捏了一下眉心,低沉道:“苏、薛两位参谋官不会排兵,如今这步兵的方式实在是太乱,恐要重来。”
  柴锜道:“只可惜圣人并未将他们二人撤下,若要行事,怕是要多多在人事上费心。这一点,属下会去办妥。”
  裴弗舟点点头,复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如今凛冬,不可硬战,自是休养生息为上,开拔怕是要等开春了。不过么......”
  柴锜见裴弗舟欲言又止,道:“将军但说无妨。”
  裴弗舟凝了凝,忽地唇边泛起一丝柔淡的浅笑,稍纵即逝,“不是我。是江妩说过,北关线外应该有一条月护河,不曾在图册记载。我一直记挂着此事,或许可以一试。”
  柴锜迟疑一下,道:“可江姑娘并未去过突骑施......如何就?”
  裴弗舟轻轻咳了两声,一提到江妩,他就有些神思游走,意识到差点说漏嘴,赶紧淡定补充道:“她家藏书甚多,前朝所录之册,未必就不对。”
  柴锜默了默,问,“那江姑娘所言,是否可靠?”
  裴弗舟一笑,有几分率性利落,“我自是信她的。所以,打算教你派人去外头探一探,东走应有干枯的河床,春夏才出水。如若真如此,我们暗暗穿渠引水,未必不能获得些先机。”
  柴锜不由对裴弗舟的思虑和胆识心生佩服,叹道:“王朝有将军,幸也。”
  裴弗舟不在意那个,撕开一块胡饼,问,“北庭军如何?”
  柴锜道:“将军放心。原本裴大都护得了您父亲裴尚书的信后,要亲自过来瞧,您多番劝阻,总算没来。不过,大都护的话,已经带到。这些么,都是咱们自己人。”
  裴弗舟想起自己临走前,父亲那又气又无奈的模样,不由一哂。
  他说好,继而眼波沉了沉,和柴锜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低声道:“你我在北地,可东都之事不可懈怠。我恐永王趁机生变,咱们务必两手准备。真若待到来日一竞长短,这些北庭军,有用。”
  柴锜自然明白,不再多言,环袖道:“将军英明。”
  裴弗舟说罢,顿了顿,转而问道:“最近有军报送回去么?”
  柴锜一愣,“最近是没有的。怎么了?”
  裴弗舟尴尬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不将自己给江妩写的信拿出来,随口道,“没什么。吃饭。”
  ......
  入夜,他躺在矮方榻上,有些辗转不眠。
  一轮边关冷月入得窗来,光刃泛着冷锋,比不得东都月的温柔。
  他从前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可如今,竟然开始有些思念起洛阳的夜晚了。
  自离开时是九月末,如今将近两个月了,怕是宫里又要因为除夕和元日忙碌。
  先前在路上反复敲定西联的事,不得闲,如今在安西暂且安定下来,可惜又没有军报可送,自己给她匆匆写的这封封信,到底还是没法送出去,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傻兮兮地以为自己没写信就是死了,已经开始寻思着嫁人,准备大办喜事,在他的坟头气活他。
  他翻了个身,想起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牵唇一嗤。
  那点记忆里的甜润进了心里,纵然沙场无情,可还是教他有了点盼头和慰藉。
  抬手一搭,准备闭目,然而碰到了个鼓鼓的东西。
  裴弗舟拿出来一看,想起这是当时最后看她的时候“顺”走的那枚香囊。
  可惜,是个半成品。
  他放在指尖接着月色来回看,好像她的女红好些了,针脚密了点,就是缝都有些急,看来是赶工做的。
  裴弗舟放在鼻尖嗅了嗅,不禁皱眉。不是花香,反而有一股熟悉的药味似的。
  他有点好奇江妩是拿什么塞进去的,于是解开香囊,将里头的那些填充的木料倒出来一看。
  顿了顿,不由怔住......
  冷厉的月光落在他起伏如山峭的眉眼,良久,那唇边忽地划开一道带着柔情的弧度。
  他摊开掌心,借着银辉看了又看。
  原来,是【当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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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
  ◎看来弗舟找了一位好夫人◎
  原来是当归?
  难怪闻着有一缕甘辛微苦的味道......
  此药补血虚, 润血枯,算是一种滋补之物,军中用的不算多。
  可其意义更多是在它的名字上。
  裴弗舟不喜欢吃药, 更不喜欢药味,可这当归的味道弥漫在袖笼里, 闻着却教他难得的心安。
  他的拇指轻轻拨弄了几粒,那都是她细心挑选的, 颗颗磨成了圆珠的形状。
  想起她当日病热,或许也和忙着做这个有关。
  他不禁淡淡莞尔, 然后将它们又都放回香囊里,塞回了怀中。
  ......
  冬至的大祭祀一过,又开始忙起腊日。将临除夕的这段日子里,宫中总是有大大小小琐事要忙。
  清点库存, 上报元日夜宴所用之物, 除此之外,请宫假归家的人也扎堆地多了起来。
  江妩正临案提笔细细地在格子里对照名字, 有小宫人扒头偷偷瞧她。过一会儿,趁钟司记离开,才赶紧进来, 悄悄叫一声“江姑姑”。
  “这是宫里先前腊日给的小红春口脂和面药, 我耐冻,不用这些,都给你。能不能腊月或者正月给我排三天出宫的日子?”
  江妩一笑,临着节庆, 有家的小宫人都想出去, 可赶上这种要紧时, 又不能全都放走, 只能轮着来。
  若她次次都收下这些“贿赂”,恐怕自己那屋子里都能开个口脂和面药的铺子了......
  江妩说不用,而后拿笔一点,不禁皱眉,最后一个位置也没有了。
  她想了想,却道:“我会给你排上的,先回去吧。等一会儿我给你写了批书,叫人送到你那去。”
  小宫人欣喜,再三要送,江妩无奈,只好拿了那盒面药。待她走后,只将自己的假期挪给那人,如此一来,她这腊月,正月,除了上元日放宫那三天之外,都“借”出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若去表姑母那,倒是教人家大大小小地张罗一通,如今沈府添丁,怕是还不够忙的,她再去,反而不自在起来。
  可还能去哪呢?裴弗舟也没有回来。
  她呆滞一会儿,想起临走时,她还以为他能年关时候回来呢,看来是真的想多了......
  正凝凝地看着窗外薄薄的积雪,忽闻有人细声唤她。
  江妩走出去一看,见是平日送纸条的那个小内侍,她心中一跳,有些紧张起来,问,“怎么了?”
  小内侍趁周围没人,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塞给她,低声道:“裴将军寄的家书,江司记若无其他吩咐,奴先回去了。”
  “等一下!”江妩捏着信的手颤了颤,有些激动,还没来得及看,便先问道,“你能给我寄出去信么?”
  小内侍却为难地摇摇头,“这信是压在裴将军寄给裴尚书的那封家书里头的。裴将军的随侍提前拿了信,这才给您递了进来。江司记想悄悄寄到裴将军手里,怕是办不到。”
  江妩抿抿唇,只好放弃,说了一声多谢你。
  她赶紧把信藏进宽大的袖子里,一路悄悄回了自己屋子,一进去,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看。
  不禁呆了一呆。
  这两张纸,哪里是信?分明更像是他的札记。
  一列日子后头,跟着一句他给她写的话.....依旧是简洁短促的。然而,他仿佛是一直没机会寄出来似的,所以干脆就在同一张纸上每天写一点.....
  江妩瞧得哭笑不得,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怪他写信都不知道写长点,可这积累起来的两页,将她的心口填得满当当的,她也没法说他什么。
  她摸了摸那字迹,提笔勾划像弯刀一样,大概是他百忙之中随笔一写,所以写得很急。
  内容嘛,什么都有。
  有说起北地之寒的,有说自己今日去猎狼了,还说找到了那条月护河,其余的,多是嘱咐她添衣,不要贪酒,叫她小心永王,护好自己。
  他没写什么思之如狂之类的句子,只是很平淡地寥寥几笔记录着;他也不提半点战事和归期之类的话,似是刻意给她淡化那些过于暴烈的事情,隐去了很多并不美好的东西,只教她以为,他只是出了个公差而已。
  江妩默了默,其实他不写,她也大概能想象的出来。那地方怎么会日日太平?边关冲突,难免要见血光,这笔墨之中,分明有一种肃杀的气息。
  她轻轻叹气,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发现这日子停在了腊月初八。细细一想,大概是裴弗舟趁着腊日给天子道贺,所以一并将贺信和家书寄了过来。
  这般一算,她开始有点盼头,元日,上元,或许都能收到他的信吧。
  只是可惜,他言辞简朴不表达,她却有很多思念想说。从前觉得被人关怀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好过自己只一味的关心对方;然而如今却觉得,自己这份心怀无法传递,更是教人难受。
  *
  今岁的元日和上元并不太热闹,或许是圣人年事已高,又或许是他愈发向往无为之境,因此没有教宫中太过奢靡大办。
  江妩去给郑贵妃拜贺的时候,郑贵妃正喝着姜蜜茶汤,热气徐徐升腾,让她的神情意味深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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