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裴弗舟心里忐忑几分。进宫时,已经是夏暮时分,流霞漫天。
  思政殿里宫灯高燃,他跨进殿,圣人未至,两班重臣位列左右,云云散散地站成一撮一撮的,显然是在议事。
  他皱了皱眉,径自走到裴肃那边,唤了一声“父亲”,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裴肃正和同僚高谈阔论,争个脸红脖子粗,见裴弗舟来了,连忙一把拉到旁边。
  他嗨了一声,压低嗓音道:“突骑施内乱,那个叫索禄的老可汗暴毙啦,结果他们两姓相争,打起来了。起初我还以为争到东都了呢......总之不严重,这里没你什么事。一会儿附和附和,速速归家。”
  裴弗舟蹙眉哦了一声,思忖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他是真的惊讶,索禄就是上辈子江妩和亲嫁过去的那个老可汗。
  裴肃一顿袖子,侧目道:“当然是被人杀的,被他下头的部落大首领给发动叛乱,就地扑杀。”
  说罢,裴肃捏着山羊胡子得意一笑,“哼,本来就是患了风病的老东西了,圣人待他不薄,他却还先后依附吐厥与涂蕃,娶了那么多可敦和阏氏,早就耗透啦。”
  裴弗舟顿了顿,嗤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倒是有意思......上辈子江妩和亲过去之后,是他找柴锜暗暗鸩杀了此人,而后才引得后面一系列的纷乱。
  如今倒好,他没走这一步,那突骑施一众人自己先乱起来,教那老东西没了。
  裴弗舟暂时定了神,索禄可汗一死,那就应该没江妩什么事情了。这样看来,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坏事......
  他负了手,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冷眸微沉,道:“那就好......我听说这个索禄,战中抄掠所得,留不分之,他下属诸部不满,携有二心,难免的事。”
  裴肃满意地看了一眼,赞道,“不愧是我儿。说得好。如今他们残部立了老可汗的儿子做王,和新部打成一团呢。这不,新部那首领欲讨平旧部,到安西都护府外头求援,要上表王朝做十姓可汗......”
  他老狐狸似的一哂,“可那旧部的人岂会作罢?他们怕节度使同意,趁机突袭了安西镇,威胁一番,弄得梁国公府那几个废物点心招架不住,这才急急送来了战报。一群胡杂,不足为惧。”
  裴弗舟却喃喃着说不一定,“那新部的首领我知道,十分厉害,他乃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他记得这新部首领,上辈子最后几场硬仗就是和这人打的,差点叫他也送命。
  回过神来,问道:“父亲怎么想?”
  裴肃哼声,道:“自然还是坐山观虎斗。梁国公府的事情,我不想管。”
  裴弗舟无语,“父亲,此乃大患,当灭之。”
  裴肃瞪他一眼,低声斥道:“蠢儿。千万勿要自己找事!”
  这时候内侍唱了声,圣人驾到。两列朝臣赶紧站好,聆听圣意。
  然而说来说去,还是徘徊在两个争论里头——要么帮旧部,也就是索禄的小儿子,重新扶起一个傀儡;要么扶植新部,通过他加强王朝控制河中地区。
  殿中各说各有理,一通口舌之争下来,最后也没个结果。
  总之圣人决定先调了一部分北庭军驻扎在安西镇附近,准备支援,以应对旧部的骚扰。
  裴弗舟本想说些什么,可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说话。
  ...
  散了庭,圣人召了兵部尚书同四位主事入阁继续商议,裴弗舟凝了凝,却被裴肃扯了一把,“看什么呢,又想掺和?”
  裴弗舟说没有,于是父子二人出了殿,一路过了御桥,走出皇城。
  “我只是觉得,此二举皆为养虎为患。”裴弗舟喃了一句。
  裴肃却对那决策很不爽,“呵,梁国公府自己顶不上,最后还是从你叔父那边拨了人。到时候这功劳算谁的?”
  裴弗舟漠不关心地听着,对这些其实不在意。
  他只是在想,这缓兵之计能抗多久,倘若到了彼时,王权更迭,胡虏烦乱,这内忧外患,天下岂有完卵?
  长空晦暗,夜禁将近,裴弗舟在城门口驻足,抬目看了看长街,无奈淡道:“但愿来日父亲还能同梁国公府较劲,不然彼时朝中打乱,边境不安,反而引来四方觊觎。”
  裴肃冷哼,上马后瞥了他一眼,颔首道:“风雨即来,我如今没别的指望,只盼你能老老实实的,平安在你这位置上坐下去。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你爹我老了,受不得惊吓。”
  裴弗舟笑笑,利落地胯马而上,刚掣了把缰绳要驱马离去,突然马足一惊,微微顿了两步。
  他皱皱眉,低头看去,只见一颗小石子弹在马腿上。
  “喂。”
  裴弗舟疑惑一下,好像听见有人正偷偷地叫他,顺着方向回头看,瞧见了一团身影正蹲在墙根的阴影里。
  江妩见裴弗舟脑袋转过来了,赶紧起身朝他摆摆手,轻声用气音唤了一声,“我在这里!”
  裴弗舟扭着身子,神情一顿,眸子凝了半天,才看清那个身形。
  他心头一跳,十分意外,愣怔间,赶紧拽了把缰绳,稳住了马。
  “还不走?”裴肃瞧了瞧裴弗舟,诧异道。
  裴弗舟犹豫一下,道:“父亲先回去吧,我想起还有些要事没处理。”
  “要事?”裴肃上下打量起他,“什么要事,干了两天还没干完?”
  裴弗舟不搭腔,只作势掉头要往右武侯铺去,道:“父亲早点休息。我今天不回去了。”
  “你......”裴肃拿马鞭指了指那背影,可说不得骂不得。儿子大了不由爹,他一拂袖,说“罢了”,干脆地直接驱马走了。
  裴弗舟听那马蹄声远了,半回过头瞧了瞧,见父亲已经拐了弯,这才赶紧又将马头掉回去。
  江妩一直在墙根,没轻易出来,见裴弗舟先走掉,又折返回来,她一笑,立刻从阴影里跑了出去,直冲冲地迎上他,差点惊得他那一丈乌立起了前蹄。
  裴弗舟吓一跳,赶紧使劲儿扯了一把缰绳,将马头扭开,这才没伤到她。
  他翻身跳下来,还未张开手臂,她已经径直扑了上来,落进了他的怀里。
  她冲得很快,险些撞得他踉跄着退了半步,没等反应过来,他的手臂里已经一暖,江妩率先环腰抱住了他,脑袋贴在他的胸前。
  “你怎么才出来?”她担心地怨了一声,可语调里透着点欢喜。
  裴弗舟完全没想到江妩会在这里,只好赶紧拥了拥她,而后将她慢慢扶正,沉声问,“不是让你回家了么。怎么不听?”
  她抿唇不言,只是低着头,裴弗舟把她的下巴轻抬起来,垂眸道:“出什么事了?”
  江妩摇摇头,嘟哝道:“没什么事。我就是看你走得匆忙,担心你。”
  裴弗舟一顿,问,“等多久了?”
  江妩回头朝墙根一指,道:“你进去之后我就在那里了。”
  裴弗舟愣了愣,那不是都快两个时辰了?
  和她期待明亮的目光一接触,他忍不住心头抽了几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一把揽紧她,低头轻轻狠了声,垂眸说,“你傻吗?”
  “等人,怎么不找个食肆茶肆坐着等。在外头站那么久......”
  江妩瞠着圆眼,说不要,只任凭他发力地环着自己,仰脸道:“可那样看不清你是不是出来了啊......在墙根那头,你一出宫,我就能立刻瞧见的。”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忍不住生了点气,恨铁不成钢似的,更是心疼她自作主张,一个人在外头空等,“若一到夜禁,四坊皆闭,我不当值,你去哪呆着?”
  江妩嗫嚅了一下,说没想那么多,从袖里拿出一个小铜牌,在他眼前晃晃,轻松道:“你不是给我这个了么......我一直带着呢。你说过.......拿着它,无论夜禁去哪里,百无禁忌。”
  裴弗舟眼前一怔,那正是他从前送给她的那枚青铜令牌。
  他不由失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眸光闪烁,情不自禁地低低叫了一声,“你呀......”
  此时此刻只想低头吻她.......可是这是在大街。
  他彻底拿她没办法了,只好趁着夜色朦胧,唇角快速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我送你回去。”
  “不要......”她听了只将他身子抱得更紧些,缠上了他似的,依依不舍的小声道,“我宫假的事情也没和表姑母说。而且方才我都没回去......”
  裴弗舟听明白了,心头微微一动。
  要说从前,他自认如果遇上这种情形的话,肯定会劝这姑娘赶紧回家去;可如今轮到自己深陷感情里,泥潭似的,心甘情愿地不想出来。
  他顿了顿,不推辞,只利落地说好,拉过她的手攥住,问道:“等这么久,饿吗?”
  江妩连忙嗯声点头,“有点凉,也有点饿。”
  “快宵禁了。我们去坊里吃。”裴弗舟说着,回手拉过一丈乌,一蹬就上去了。
  他掣稳了马头,朝她道:“上马,我带你去。”
  话落,江妩已经朝他伸了手臂,仰头柔声道:“太高了。你抱我......”
  裴弗舟毫不犹豫,一弯身,单手将她拦腰捞了上来。
  他的手臂十分有力,她只眼前一晃,下一刻,人已经勾着他的脖子,侧身坐在了马上。
  江妩立即拉住缰绳,七手八脚地提衫岔开腿骑好。
  裴弗舟从她身后牢牢环住,扯过马缰,低眉问道:“踩稳了么?”
  她不好意思起来,半回过脸看他,轻声嘟囔道:“我有点够不着......”
  他怔住,低头一看,这高度是给他自己用的,对她来说的确是有点勉强,
  裴弗舟忍不住无奈笑笑,怜爱地蹭了下她的耳畔,低低故意道:“小短腿......”
  说完,胸前立即挨了她两下轻锤,他食髓知味地牵了唇,沉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掉下去。”
  就在这时,禁鼓开始一下一下地响了。
  他速速一驱马,惹得她惊呼一声,他顺势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完全箍在了手臂之间。
  江妩僵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迎面飞来的景象快速掠了过去,像是一道道道划过的星子似的。昔日里,十步一变的街景,全都模糊成了一团。
  其实这速度压根不算快,连“奔”都不是,她头一次坐,难免心慌害怕,还有点头晕。
  然而一退缩,他结实的胸膛就在身后给她承接着,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她忍不住抬眸悄悄看了一下,东都的流光夜色一点点掠过他的那张脸上,真是丰神俊朗。
  只是他神情淡淡的,仿佛有心事似的。
  江妩静静地看在眼里,风声也听不见了,景色也不顾了,只是那么盯着他抿紧的唇角。
  裴弗舟察觉出来,飞速垂了下眸,牵了牵唇,“怎么了?”
  她赶紧摇头嗯了声,随口道:“没什么......看你生得好看而已。”
  这话直白地教他有点意外,只淡笑一下,有点不好意思。
  两人都不回家了,肯定只能去修善坊的别苑将就将就。
  这个时辰坊里正热闹些,胡商舞姬,夜贩戏台,空气里弥漫着夏夜特有的一种气息,一切味道都变得膨胀起来,与灯红酒绿混杂在一起,有一种教人眩晕的错觉。
  江妩说要吃团油饭,裴弗舟便买给了她,用一小片荷叶包裹着捧来吃。
  她一面走,一面吃。吃了两口,将荷叶递到他的唇边,他便也顺势随意吃了点。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完了,也就到了别苑。
  入夜,门口没点灯,江妩疑惑道:“穆戈呢?”
  裴弗舟道:“在府里。这一处最近不怎么住了。”他说着,自行开了门,走了进去。
  他摸索着找到了烛台,点燃后照亮了内室。
  江妩悄悄打了个哈欠,他看在眼里,笑道:“休息吧。看你困的。”
  知道她喜欢睡软的,于是自柜中拿出两床褥垫,全都铺在了四脚围榻上。
  两人净口洁手之后,裴弗舟给她留了一盏灯在案几上,指了指那围榻,道:“你睡这里。”
  江妩嗯了声,坐在那榻上,十足的软,忍不住倾身倒了下去,像是跌进了云层里似的。
  她舒服地翻了两下,埋在被子里侧头看向他,烛光勾勒出他的脸,坚毅又英挺。
  她喃喃地说,“那你呢?你走了一天了,下午又进宫,很累了吧。”
  裴弗舟说没事,“我就在隔壁。有事情就叫我。”
  他说着转身要走,谁想烛火跳动了一下,手腕却被她柔柔地拉住了。
  她羞涩地抬了头,低低道:“你别走......我一个人在这屋里害怕。”
  裴弗舟犹豫起来,任她拽着,道:“我大概是要看会书再睡,翻书声会吵醒你的。”
  “不吵的。”她说着,半起了身,准备帮他去,“搬这屋子里来看,陪我好吗?”
  裴弗舟一颔首,“赶紧躺下。我去拿就是了。”
  说着,把烛台放到一边。今夜好像要变天似的,白日还热着,夜里就开始有些微凉了,他弯身给她盖了薄被,掖好被角的时候,想起什么,问,“渴吗?我去烧些水来。”
  他听见她说不渴,继而她朦朦胧胧地轻声笑,“......裴家二公子亲自伺候人,简直像做梦一样。”
  裴弗舟怔了怔,而后忍不住淡淡含了笑,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道:“那你就一直在梦里好了。”
  他转身出去,在旁边书室找了起来,想着有几本图志,之前从右武侯府带过来的,翻了翻,果然是有的。
  一并拿了笔墨纸砚,回去的时候,见江妩已经闭眼微困过去了。
  他无奈一笑,本想折身回去,可又怕她醒来时找自己不在,只好复进去在案几前坐下。
  这一动静,她果然“腾”地醒了,揉着眼看过来,笑道:“我没睡,就是闭眼等你。”
  裴弗舟嗯了声,摊开了纸,侧头道:“我就在这呢,不走,你困了就安心睡。”
  他低头看起书来,一会儿勾勾画画,一会儿若有所思,片刻间想到什么,赶紧又提笔写下来。
  如今靠安西单独对抗那两匹突骑施的野狼已经不够,西联大食势在必行。父亲不叫他淌水,没事,可他得上表此计,不然放任新部纵横,必成祸害。
  蜡烛短了一截,月影也上移几分。
  裴弗舟顿了顿笔,下意识地往围榻上看一眼,差点吓一跳。
  幽幽处,江妩正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一双眼睛努力地睁得很大瞧他。
  先前本来快要睡眼惺忪了,控制不住地差点扣上了眼皮,见他看了过来,倏地又瞠大了些。
  裴弗舟瞧得轻嗤笑笑,“不是让你快睡么?”
  江妩嗯了声,“等你。”
  “等我做什么?”他一愣。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