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火焰——夺舍一只蝴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23:12:14

  若按照常人的年龄算,他今年应当是三十三岁。
  从十六岁到三十三岁,怛梨眼睁睁看着宗恕从一个少年潜移默化长成了一个俊朗的青年,而她自己, 却永远始终都是变成“怛梨”那一年时的模样。
  她猜, 宗恕大概早就已经发觉了自己与她之间微妙的不同, 并且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已经极力掩盖了许久。
  其实自从那夜在山顶为她挡下恶狼的袭击、受到重创之后,宗恕的身体便一直都没有彻底恢复过来, 那次的意外仿佛是一个提前的信号。
  怛梨安慰自己,或许只是因为他受过伤, 虽然她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同类, 她扶着他的身体踏入弱水湖请求神明垂怜的那一夜, 天鹅并没有出现。
  有时深夜,她会听到他房间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他的生命力开始一日不如一日,从前半天就能雕刻好一只笔筒, 如今却要雕三日。有一次怛梨不小心表露出了对此的察觉,之后宗恕便彻夜在房间里燃着蜡烛追赶工期,怕被她看出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怛梨不忍心看他日日点灯熬油地消耗自己,便称近来城里生面孔多,怕被人注意,不准他再雕东西拿出去卖了。
  宗恕向来很听她的话,终于停下了,但仍每日劈好了柴在夜深人静时送去给城中的老人与寡妇,也仍如从前,每到天气降温或是刮风下雨,便会默不作声地捧一盆热水放在她房门口,在门上敲一声便安静离开。
  就这样,她与他共同揣着一个两人都已心知肚明的谜底,却彼此都不愿承认说破。
  但是那一天终于还是即将到来了,怛梨日日陪伴着宗恕,即便是生命即将凋零的那段日子里,他仍对天地万物都充满了善意和好奇。
  “你想不想去见见你师父还有从前的那些师兄弟们?”怛梨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
  她以为他会很高兴、恨不得立刻动身,但宗恕只是靠在床边安静摇摇头,“不见。”
  “为什么?”
  “既然已经再世为人,从前的那些前尘过往就都当作隔世吧。”宗恕淡淡道。
  即便生命已经快走到了尽头,他年轻英俊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病容,他仿佛只是累了,想要睡一觉。
  怛梨看着他,心中清楚,其实他选择不去见,并不是真的不想见,而是怕这样做万一暴露了行踪,会给她添麻烦。
  “其实这十六年对我而言已经是额外偷来的时光了,我只是遗憾,没能等到太平年月、金瓯无缺的时候,多陪你四处走走看看,这世间还有诸多大好河山的美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一起去看。”
  “对不起,说好了会一直陪着你在这人间作伴,最终却只能陪你短短十六载。”
  怛梨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抬手快速将眼泪擦干,不甘地拉起他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不会的,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她奋力撑起宗恕的身体,在夜色中向弱水湖走去:“神能救你一次,就一定也能再救你第二次。”
  月光洒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弱水湖百年如一日,无论风雨,湖上都不起波澜。
  轻纱一般的雾气中,两道重叠的身影蹒跚踏入湖中。
  “神明在上,请求您再次出现,救救他吧。”
  怛梨转头看向此时已靠在她肩头安静睡去了的男人。
  “我愿将我的灵魂献祭。”
  “我希望,能用我的性命换他活着。”
  白雾茫茫中,她终于听到那个温柔空灵的女声再度从遥远的湖面上传来。
  “是他吗,你确定?”
  “我确定!”
  怛梨连忙开口回答,生怕这最后一线希望就像湖面上的雾气一样,瞬间便会在指间飘走。
  然后,她听到湖面上又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叹息。
  靠在她颈间的男人在湖水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温热的鼻息洒落在她的锁骨旁。
  那一年,怛梨仍是十六岁,宗恕三十三岁。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亲眼见证着时光在他身上悄然逆转,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年轻,直到他右边肩上的爪痕消失不见,直到他又再一次变回了最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与此同时,在她身上停滞不前的时间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二十一岁时,她右边耳垂上新长出了一颗痣;二十五岁时,大腿内侧又新长出了一颗;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颗痣,则是在三十三岁那年生出的。
  怛梨清楚记得每颗痣分别是在哪一年出现的,又分别在哪一年逐个消失。
  她与宗恕就像两面镜像的时钟,时间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无限地逆向流转,循环往复。
  她教他骑马、射箭,他们悄无声息地在从前居住的那座城镇中消失,并肩策马,在天地间自由疾驰,再换一个身份去到新的地方落脚。
  月朗星稀,两匹马儿并肩在山野间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宗恕骑在马上,转头笑看着怛梨耳垂上的那枚小痣。
  “听说痣是前世所爱之人落在你身上的眼泪,娘子,你前世的爱人定是为你痛心疾首地哭过几场,连落泪的位置都这么特别。”
  怛梨未听进心中,回手将水囊隔空扔给他:“我们从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暂时扮做夫妻,既然已经离开了故地,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宗恕眼神在夜色中黯淡了瞬,低头用手指把玩着水囊的壶盖,却迟迟没送到唇边喝上一口。
  “已经叫了十几年,一时有些改不了口。”
  怛梨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轻声道:“宗恕,不管你我今后会以何种关系示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之间,不该掺杂那些稍纵即逝的情感。”
  最好永远都不要改变,就如同他们最初刚刚相遇时那般。
  不改变,就不会失去。
  不改变,就不会彼此牵累。
  不改变,就不会有朝一日反目成仇,相互为难。
  人与人之间最难面对的,从来都不是自一开始便大打出手、视如寇仇,而是从最初的情投意合,一步一步演变成最后的凶终隙未。
  他们今后还要在漫长无涯的岁月中相伴,不改变,就是人世间最恒久稳固的关系。
  “我明白的。”
  宗恕垂眸望着壶口中那枚小小的月亮倒影,拇指指腹反复在壶口边缘轻轻打转:“你我之间,早已超出了那些世俗的关系。”
  怛梨见他能想通这个道理,心中轻松畅快了不少,“等到了前面城中我们就各自分头寻找住处吧,若是有人问起就换种身份,不要再扮作夫妻了。”
  说完,她双腿夹了下马腹,独自策马向前。
  宗恕仰头灌了两大口冷水,看着怛梨在月下渐渐远去的背影,抬手用拇指抹了抹唇边的水痕。
第43章
  从前这里还不叫海市, 是南方富饶一带最大的城池之一,商业繁盛,人口兴旺,许多显赫家族也常居于此。虽然局势动荡, 王权几番变换新主, 但城中百姓们的生活相对富足, 虽然盐米价高,但所幸并未经历战火的残酷洗礼。
  搬来此地时,怛梨“十九岁”,宗恕“三十”, 刚好卡在一个循环的尾巴、以及临近下一个循环的伊始。在这几年间,两人的外貌变化大体都符合对外宣称的年岁,这也让他们能够在此处多停留个三年五载。
  怛梨从前和野人住在山中多年,跟着野人识得了诸多山野药材, 于是便在城中盘下了个不大的店面, 开设医馆。
  虽然只是替人瞧些常见的小病, 但她从不虚开药价,诊费低廉,还常常替穷苦人家免费问诊, 因而颇受街坊的拥护信赖。
  她开医馆,宗恕便在她医馆的斜对面也盘了间铺子, 做玉石珠宝的典当生意。
  他低价收来的珠宝金玉, 若是过了当期仍无人赎回, 经由他妙手雕刻一番,总能迅速以番上几番的价格重新售卖出去, 开业不久便常有达官显贵慕名光顾。
  起初两人装作互不相识,只偶尔在人群间错身而过时, 才短暂地目光交汇,但日子久了,街上的邻居们便逐渐发现了端倪。
  怎么这街头首饰铺的宗老板看上去体态健硕,近来却三不五时便头疼脑热,总时不时就往街尾的医馆里去,还出手阔绰、每次都留下鼓鼓一荷包的诊费?
  街尾医馆的那位女大夫明明平时是个思绪敏捷,稍一望闻问切便立刻能开出药方,可每次首饰铺的宗老板一去了,女大夫总要皱着眉头为他搭上好一阵的脉才低头提笔。
  大伙都以为这两人是郎情妾意,同在一条街上开门做生意看对了眼,于是便有好事者找上门想替两人撮合好事,谁知一去问宗恕才知,原来那位女大夫竟是他的忘妻之妹。
  “尚想旧情怜幼妹,也曾因梦送钱财。”
  难怪,难怪。
  怛梨皱眉听来看病的阿婆声泪俱下地同她复述了一番“宗老板”悼念亡妻的似海深情,晚间,等宗恕偷偷过来时,二话不说,先递给了他一碗现熬好的苦药。
  “苦参、莲芯、黄柏、黄连,清热解毒,正对你‘目赤肋痛’的症状,趁热喝了。”
  怛梨背对着他,一副冷冰冰爱搭不理的表情,自顾自将下午晾晒好的药材整理放入药柜中。
  宗恕垂眸瞥了眼深褐色的浓稠药汤,苦味冲鼻,又抬眸看向她的背影,仰头咬牙将整碗苦药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深深滚动。
  怛梨转过身,看了他一眼那眉头紧锁苦不堪言的样子,从药罐中取出一颗平日里拿来哄小孩的饴糖,随手抛给宗恕。
  “怎么生气了?”
  宗恕将药碗轻轻搁下,拇指指腹绕着碗沿缓缓擦拭掉残留的药汤水痕,然后才将那枚饴糖放入口中,唇齿间浓烈的苦味瞬间被松子的清香所占据驱逐。
  怛梨不悦道:“世上有千百种关系,编其他什么不好,偏要编‘亡妻之妹’这种引人遐思的话。”
  “我倒觉得不错,我若不是个鳏夫,他们总要将妹妹女儿嫁与我,烦得很。”
  宗恕半坐半倚在诊台边沿,在怛梨身后盯着她纤细的腰身和坠在腰际随着她举手投足间的动作轻轻晃动的发尾,忽然起身朝她背影更靠近了几步,抬手帮她将药柜顶层的抽屉取出。
  “世上确实有千百种关系,可你我‘夫妻’做过,‘姐弟兄妹’做过,‘甥舅叔侄’也做过,是你每次之后都说不妥,我实在再想不出别的。或者下次我就说你是我爹临终前娶进门的妾室,再不然,就说你是我战乱中收留的义女。”
  怛梨抓药材的手指顿了顿:“不一定非要沾亲带故,也可以是路人,仇人,债主。”
  “引人遐思也好,暧昧不明也罢,你我的清白不需要做给人看的。如果神要看,我们便给神看,如果神不看,便给我们自己看。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与外人的评判毫不相干。”
  一枚项链坠子自身后落在她的颈间,怛梨低头去看,那是一颗雕刻打磨成宝石形状的洁白的贝母,上面用螺钿镶嵌出一只黑天鹅形状。
  她听到宗恕低沉微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怛梨,我们是世间一切关系的总和,唯独不包括你说的那几种。”
  ***
  想来是昨夜怛梨给他喝的那碗药不对症,宗恕一整夜辗转未眠,第二日醒来时眉心胀痛,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总觉得要有坏事发生。
  果然,清晨一大早便有媒婆带着礼品登门,说是有位城中富户人家的公子看上了怛梨想要求娶。
  “可已去问过了她的心意?”
  宗恕一手握着刻刀,一手擎着尊玉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
  媒婆堆着笑脸道:“我听姑娘的意思是,她们父母亡故的早,姐姐在时家中的大小事宜便全仰仗您的照拂,如今姐姐去了,姐妹情深,既已在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您当作长辈倚赖,那婚配之事自然也全听姐夫的安排。”
  宗恕手中的刻刀一锉,不慎将那大肚弥勒的身上戳了个细小的坑洞。
  他清楚怛梨的性子,大约是她懒得应付这些闲人,索性顺着他昨天跟人的瞎扯胡话将这烦人的皮球顺手抛给了他这边。
  他倒是忘了,自称是鳏夫确实减少了不少人跑来为他说亲的烦恼,却没解决掉觊觎怛梨的那些猪狗。
  呵,也不知那些凡夫俗子都是哪里来的自信,竟会觉得自己能配得上她,也好意思腆脸请媒婆登门求娶。
  宗恕索性将那尊雕坏了的玉反手抛到耳后,那尊笑呵呵的大肚弥勒“嘭”一声撞在他身后的红木置景架上,又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哎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么好的一大块玉真是可惜了!宗老板,你若是不要了可以给我呀!”媒婆伸长脖子往他脚边的地上瞧,像是恨不得趴在地上将那些玉石碎片全都捡起揣走。
  宗恕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中,似笑非笑道:“想来因她是女孩子,脸皮薄,所以才没跟您讲明白。”
  媒婆听他话里有话的意味,不由得愣了愣。
  宗恕握着刻刀的那只手,虎口处的筋脉忽然松动,轻轻将刻刀放回桌上,掀起眼皮淡淡道:“她姐姐临终前确实是将她托付给了我,不过,却不是叫我以长辈的身份操心她的婚事,而是将她托付于我,作为续弦。”
第44章
  媒婆看着宗恕刚刚还眼睛不眨一下地将一尊玉佛摔得粉碎, 下一秒却又换上了平日里温润谦和的脸孔,随手从柜中取出一只金镯子来,搁在她面前的桌上。
  “若今后还有人托您提亲,也一概都拒了吧。”宗恕眉峰微挑:“此时我只同您说了个中原委, 若是日后我在别人口中听说......”
  “那不会那不会。”王媒婆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沉甸甸的金镯子:“做我们保媒拉纤的, 嘴巴是不严, 不过为了这金镯子,我就算是回去连夜将嘴巴缝起来都不会同人乱说。”
  宗恕很满意,却仍用那金镯子吊着,淡淡道:“那她那边......”
  “姑娘那边我自然不会那般不开眼, 我只当毫不知情,再见了姑娘面绝不多提半个字。”
  自那日之后,王媒婆果真再没替人上门向怛梨求过亲,若有旁的三姑六婆收了钱财来替男方打听的, 也一概否了, 别人细问原因, 她只回了两个字:没戏。
  王媒婆不与别人讲,但自己却每日偷偷摸摸瞧得带劲,每次躲在犄角旮旯里远远瞧见宗恕和怛梨两人说了句什么话、或哪怕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 都能咂摸出许多滋味来,更不要提偶尔撞见两人同进同出时臆想出的许多了。
  瞧得起劲之余, 王媒婆又不禁暗自感叹, 可惜这么年轻水灵、如月季花一样的女孩子, 大好的青春年华却要配与自己姐夫。那宗老板好虽好,年纪稍长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却是深沉缜密的心思,年纪轻轻落入这样一个男人之手, 还不知日夜要受怎样的摧折。
  活了这么久,怛梨也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不管在哪,向来媒婆最是难缠,但这回这王媒婆竟消失得如此迅速而彻底,她猜到大约是宗恕又和人家说了什么颠三倒四的疯话、将人生生吓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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