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湖边,宁静得连鸟雀的叫声都没有,只有她与他两个人。
怛梨赤足踩在挂满雨珠的草地上,拧干头发上的上,一回头,见身后的少年上岸后一声不吭地默默捡起了她留在岸边的那身血衣,正欲放到湖水中清洗。
“别污了这湖水。”她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宗恕抬起头看着她。
“丢了吧。”
怛梨说完,转身离去。
他拿上她留在岸边的那些衣物,忙起身追上她,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给她。
怛梨看了他一眼,低头将那双鞋子穿上,然后重新转过身。
宗恕抱着她的衣服,一路在后面默默跟着,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沿着湖边,在月下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望见了夜幕中的一座城镇,然后看着怛梨的身影走进了城郊的一处院落中,站在门外,不知自己该不该进、能不能进。
怛梨换好了衣服,从院中走出来,见他仍兀自傻站在门口,便轻声道,“进来吧。”
见他赤着上身,但住处中又没有男子的衣物,怛梨想了想,回房取了条棉被来给他临时将就着取暖,等出来时,却见他蹲在院中的水井旁,正固执地埋头在继续清洗着她那件染血的衣裙。
虽已是春天,但下了雨,井水冰冷,他十指泡在水中都已冻得通红,动作却极其轻柔,似是怕撕扯坏了她那些轻柔的衣物。
怛梨抱着被子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他夜色中的背影。
这世上竟还有这么傻的人。
她未出声,转身回到屋中,煮了一壶茶,独自喝着,过了许久,见他影子踟蹰地走到了门口,帘外传来低声的询问。
“我......我可否进去?”
“进来吧。”怛梨轻声道。
少年高大的身影站在摇晃的烛火前,影子映了她满身。
怛梨见他拘束,低头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坐。”
宗恕看着桌上那洁白小巧的茶器,虽口渴难耐,却忍住了未敢伸手妄动。
“你可知你是如何活过来的?”怛梨问他。
宗恕原本不敢仰面直视,听此一问,抬头看着她,庄重答道:“是你救了我。”
“不,是神救了你。”
怛梨见他蹙眉沉思,又继续道:“你可知,神救你的代价是什么?”
宗恕摇摇头。
“长生。”
“长生,便意味着你与这世间的所有人都不同,漫长岁月,你此生都注定要远离人群,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真正亲近之人与之白首偕老。”
怛梨在烛光中眸光颤动了瞬,“你可怪我求神救你?”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看着她坚定摇了摇头:“不管是你救了我,还是神救了我,不论代价是什么,宗恕心中只有感激。只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抬眸与她的眸光对视:“只是宗恕不解,为何注定此生都不能有人白首偕老?即便岁月漫长,离群索居,但你我却仍可作伴。”
怛梨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样类似的话,她似乎在百年前,曾经听过。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忽听宗恕继续道,“从今往后,我是该称呼你为师父,恩人,还是女施主?”
怛梨眉间一松,心中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她终于看着面前的少年展颜笑了笑。
“叫我怛梨。”
第39章
怛梨已有近百年未再与人同住在过一片屋檐下, 上一次与人如此亲近,还是从前她与野人同住在山上的时候。
她站在檐下看着外面银针般的雨丝,低头在掌心中呵了口气,然后转身回到屋中, 随手指了间屋子给宗恕居住。
雨夜寒冷, 怛梨想着他这一夜历经劫难、死而复生, 虽说也不知这究竟是否应该被庆祝,但总不该饿着肚子睡觉,于是去厨房亲自做了碗热汤面端来给他吃。
出来时,却没在宗恕房中见到他人影, 怛梨绕到正厅,见宗恕竟在院子中正为她那件刚刚由他洗净的衣裙撑着伞,自己赤着的上身却又被雨水淋了个透湿。
哪有人下雨天晾衣服的,怛梨不禁被逗笑了, 偏头清了清嗓, 仍不苟言笑地唤他, “你回来。”
闻声,宗恕站在院中转头笑看向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雨看着应该很快就要停了。”
“说了叫你进来。”
“可――”
怛梨对人没什么耐心, 直接开口打断他:“难不成你想叫我站在这里陪你一起等?”
宗恕见她不悦,这才将伞放在地上跟在她身后进屋, 一面走, 还一面不放心地频频回头向那件衣裙张望。
两人在一张圆桌前坐下, 宗恕在她对面规规矩矩地坐着,在外面淋了一身的雨珠自赤.裸的肩背处一路滑下, 他腰板却挺得笔直,丝毫不瑟缩, 也不乱动去抬手去擦拭,身上天然自带有一种僧人守持重戒的端正。
怛梨想,或许他久居深山不见女色,自己在这里反而会让他不自在,于是将那碗面轻轻推至他面前后便起身离去。
她回房间剪了剪烛芯,然后捧了本书靠在床头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或许是窗外雨打檐铃的声音总让人心不得安静,她捧书读了一会儿,却始终读不进去,于是侧身从床案的小木抽屉中取出了一盒平平无奇的檀香香粉,低头在鼻前嗅了嗅。
檀香的味道让她感到安心,那是记忆深处童年日夜萦绕的熟悉味道,但她每每香要焚香时却总会想起野人曾说过的那句,“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求神拜佛的味道”,于是每每便又会将火熄灭了。
倘若有幸,他也还活着,又或是倘若真有来生,她怕自己身上若是染上了香的气味,他会不愿意靠近。
怛梨正出神,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长久以来她都是独自一人居住,一时间忘了如今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在,不由得一惊,被这脚步声吓了一跳,握着香粉盒子的手一抖,不慎将一些檀香香粉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她低头将那些香粉迅速掸去,然后披了件衣服,起身走向门口,隔着扇门问道,“这么晚了,可有事?”
“天冷,我打了盆热水来,为你暖脚。”
开门之前,怛梨原本心中不快,可一见正端着盆热水站在门口的少年脸上期待赤诚的表情,胸口的闷气却又顿时发作不出来了,只皱眉道,“你不必这般讨好我,是神选中了你,你并不欠我什么。”
“不是讨好。”宗恕忙低声解释:“我从前在山上时,每晚也是这么为我师父打水洗脚的,这么多年已经成了种习惯。你若是不喜欢我打扰,今后我改掉就是。”
怛梨见面前的少年原本灿若繁星的眼眸瞬间暗淡了下去,在热气蒸腾中有些被模糊了五官面貌。
她仰头看着他的身形轮廓,一时有些出神恍惚。
他原本也是一番好意,自己这样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怛梨想了想,“你将水放下吧,今日谢谢你,以后便不必了。”
她说完,看着眼前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又重新高兴起来,像是得到了什么恩赐奖赏般,捧着满满一盆热水走进她房中,小心翼翼将水盆放在她床榻旁的地上。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宗恕放下水盆,转身走到她面前。
怛梨的思绪从百年前瞬间抽离回了现实中来,从床上拾起那盒檀香香粉递给他。
“你从小在寺院中长大,想来是对这檀香的味道亲近,你将这剩下的香粉都拿去吧,只是不要在我面前焚。”
宗恕愣了愣,不知自己又是哪句话惹了她不快,低头将那盒香粉从她手中接过,默默退出了她的房门。
他住的这件房还未来得及布置,夜已深,又没法去街市上临时添置,于是怛梨只好拿了床自己用过的被褥枕头给他临时将就睡一晚。
她似乎很爱碧色,连被子缎面也是竹青色的,不免让人联想起初见那日她穿的那身鲜嫩欲滴的缥绿长裙。
宗恕擦净身体,掀起被子一角翻身上床。
寺院中的生活贫苦,他此生还从未睡过如此柔软的床,也从没盖过这么软的被子。那碧色的被子盖在身上,仿佛黑暗中化身成了女子柔软的四肢,缠绵攀绕着他的身体。
宗恕忽然心头方寸大乱,猛然起身,复又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烛光摇曳中,他靠在床头,打开怛梨送与他的那盒檀香香粉,低头放在鼻端轻嗅了嗅,平静了片刻,然后又从腰间取出那枚偷藏的耳坠,与香粉盒子一同压在枕下,彻夜难眠。
***
第二日清晨,怛梨醒来时,雨已经停了,阳光大盛。
她以为昨夜一番折腾,宗恕今日应该会起得迟些,没成想刚走到正厅便看见院子里,昨夜他给她遮身的那件麻布衣衫正与她那件碧色衣裙一同被平整晾晒于日光下,他竟已经早起了。
宗恕端着两碗冒着热汽的清粥从廊下走出来,放在正厅的圆桌上,犹豫道:“我见厨房还有米,便擅自煮了粥,若是你不喜欢,我今后便不再乱动你的东西了,你别不高兴。”
怛梨看着他,疑惑自己是否表现得太凶神恶煞,才致使他总这样惴惴不安。
不过这样也好。
“没有不高兴,坐下吧。”
怛梨与他面对面坐在圆桌两端:“既然说到了这,那我就来和你讲一讲今后的规矩。”
宗恕立刻放下碗筷,端正坐好,认真听着。
“这城镇附近的人都道我是从外地来此处投奔亲戚暂居避难的,这座院子便是我亲戚的房产,但他们举家都在外经商,常年不归。你如今和我同住,日后必定会被人发觉,若是街上有人问起来,能不回答便不要回答,若是对方执意追问,你便说自己是我的远房堂弟。最近不太平,所以伯父才差你提前回来照应一二,可听懂了?”
宗恕愣了愣:“为何是远房堂弟?”
怛梨皱眉道:“我虽年岁比你大了许多,但你我外表看上去年龄相仿,若说我是你姨母或是家中其他的什么长辈,和人解释起来又要平白多费一番口舌,反而叫人留意。”
......何止是看上去年龄相仿,她分明一眼看去就比他年岁小,其实他和外人自称是她的兄长才更合适些。
宗恕默默听着,想要开口反驳,又怕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会惹她不快,几度将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
堂弟就堂弟吧......只要她别赶他走就行。
“听懂了。”宗恕低声道。
怛梨继续说道:“第二,你要牢记,不可再同你山寺中的那些师兄弟还有师父再见面。再世为人,从前的那些故人就忘了吧。”
宗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最后,我必须要告诫你,不要同人走得太近。”
怛梨顿了顿,告诫他,同时也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我们终究和他们不同,说不定哪一日万一被人认出,便要突然离开此处。若是有太多牵绊,于人于己都是拖累,如果被人盯上,可能会生出很大的灾祸。”
宗恕抬头看着她,很难想象,在此前独自辗转流离人世的这百年间,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但现在,他会陪着她,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我明白。”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与除你之外的第二人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任何。”
第40章
最初同住时, 白天怛梨待在房间中看书,宗恕便搬张板凳坐在院子里做木雕,除了一日三餐,两人甚少碰面, 各自安好, 互不打扰。
每晚, 宗恕仍会捧一盆热水,放在怛梨的房间门口,只在她门上轻叩两声便转身离去。
怛梨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太过亲近, 不过偶尔当阳光洒落在书页上,她从书中抬起头,想到此时这屋子中还有另一个人也同她一样、正在安静做着手边自己的喜欢的事时,她也会短暂地觉得, 身边有一个同类的感觉还不错。
当然, 对于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一名同类, 怛梨也曾好奇观察过宗恕。
初得长生时,怛梨迷茫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神为什么会选中了她。沉入湖底时, 她其实并没有很强的求生欲.望,只是觉得, 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
她才十六岁时, 便已然觉得活够了, 神却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活着尽剩的意义便是守护弱水湖和那座山, 还有山上的经楼,以及等着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后来, 读书识字之后,怛梨由勉强在书中寻得了乐趣。所幸天下的书足够多,多到她哪怕再活上百年千年也读不尽。
但宗恕则不同,他对于山下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有时他会用自己刻的木雕去集市上换回些糕点和小物件带回来送给她,有些东西是她活了近百年都未曾留意见过的。
怛梨虽然告诫他不要同人有过多接触,却并不刻意拘束他,任由他来去,但每次不管宗恕出去多久,总是会在傍晚时分赶回来和她一同吃晚饭。
但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惧怕的事物,怛梨后来偶然发现,宗恕似乎很怕雷声。
那是他们彼此作伴的第二年的惊蛰,春雨丰沛,南方更是多雨。
一夜,怛梨在房中正要睡下,忽然听见天际响起滚滚雷声,屋外响起串不寻常的动静。她拿上弩箭和烛台披了件外衣起身出去查看,刚一推开门,便看见一个人影正蹲在她门外回廊中的案几之下。
她还以为是家中进了贼,正要抬起握弩箭的手,定睛一看,案几下面的人竟是宗恕。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怛梨举着烛台,弯腰看着他愣了愣。
烛光照亮了少年的侧脸,宗恕垂着眼睛,默不作声。
下一秒,天边又炸响了一个闷雷,宗恕忙抬手紧紧捂住双耳。
怛梨又愣了愣,曲膝蹲在他身前,稍稍靠近了些。
“你怕雷声?”
“并非怕雷声。”
少年微微偏过头,烛光映照下,耳根染上了一抹红:“我年少时曾被几个师叔困在钟鼎内,他们在外面敲钟,以此为乐。那敲钟的声音在里面听,就像打雷一样,从那之后我再听到雷声便总会觉得胸闷、心跳得厉害,唯有躲在佛案下面才稍好一些。”
“所以你就躲在这案几下面?”怛梨微微蹙眉,喃喃自语:“我竟今日才发现。”
她年少时虽然历经灾祸,但在那场□□之前,爹娘对她是很好的,虽然有了弟弟后他们会偏疼弟弟多一些,但却也从未故意苛待过她,可以算得上是童年幸福。
之后逃到了山里,她又遇到了野人,虽然最初相遇时野人总是凶巴巴的,却待她极好,可以为了她豁出性命的那种好。和野人住在山里的那一年,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段岁月,甚至过了百年,如今仍暖着她。
可宗恕却在襁褓中时便离开了亲人,虽然老方丈和师兄弟们都是良善之辈,却也不过是活在利爪之下的小兽们彼此抱团取暖,无所谓好与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