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这一次的战祸竟持续了这么久,久到宗恕那几个野和尚“师叔”都装入了戏,还道自己真成了佛门中人。
不过,也只是“入戏”而已,虽然嘴上常挂着“何必呢”、“算了吧”、“不至于”,可依旧是土匪头子兵痞心,但凡寺院里的第一口米汤不是进了他们几人的嘴巴里,便个个都是立刻便要冲进厨房里打骂厨子的主。
随着宗恕日渐年长,可以作为一个劳动力使唤后,这群野和尚便开始也欺凌到了他头上,偏他又是个犟种,打死不认的那种,于是从小到大没少挨这几人的欺负。
老方丈叫他学会忍耐,他便每日拿些山石木头出气,忍耐没学会,一手雕功倒是越来越精进了。
这夜,老方丈又给他讲起了怡红楼,如此这般,一通文采飞扬,活色生香。
“朝来自觉承恩最,笑倩傍人认绣球......”
宗恕那时已十六七岁,这十几年却始终都在寺院中渡过,他三岁前寺院中还有来往香客,战争后就是连香客也没有了,是以他平生见过的女人加在一起都屈指可数。
他听老方丈摇头晃脑地吟完了首诗,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说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
“美人啊,美人――”老方丈想细细说来,又突然间说不出什么了,只抬手挠了挠自己的秃瓢:“美人就跟神仙一样,百闻不如一见,等你见到,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众人晨起后,那几名野和尚又来找宗恕的麻烦。
原因是他们中的一人前日里在山中捉了只野兔回来,就藏在后院的笼子里,今早一看,兔子却不见了,于是便赖上了宗恕,说这寺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没烫戒疤的假和尚,旁人都不会偷吃,定是他昨晚将兔子给吃了,非要逼他去山里再抓回来一只才肯罢休。
跟无赖是没法讲道理的,宗恕被他们一伙人推搡着赶出寺门,其余小和尚们碍于武力悬殊,俱是敢怒不敢言。
宗恕正握着柄刻刀在山林间独自徘徊,忽见草丛中一抹白色跑过,定睛在附近寻找,果然找到了一个兔子洞。他点燃了枯草,将冒烟的枯草放在洞口,不多时,那只兔子便从洞中慌不择路地逃蹿了出来。他眼明手快,一把提住双耳,那兔子就就这样被他设下的圈套活捉。
春日里,草长莺飞,万物伊始,连这兔子的一身皮毛都是干干净净的。
宗恕怀中抱着兔子,坐在林间的一段枯木上,望着头顶林木枝叶间高远的天空,对着兔子自言自语道,“不如,我带着你一起逃吧。”
兔子仿佛听懂了,轻轻啃噬了下他的手指。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兔耳,闷了半晌,又道:“算了,反正也只有我和你,取不取名字也没有什么所谓。”
话音未落,忽然从林间飞来一支短箭,夹着风声从他耳边经过,精准落在了他的脚边。
宗恕一低头,见地上竟有一条毒蛇正张着血红的口,即将咬向他的足腕,被那支短箭正正射中了七寸。
他猛然起身,环顾四周,见不远处的山林中站着个一袭碧衣的少女,手中握一柄小巧的弓弩。一阵林风吹过,她的面纱一角轻轻随风拂动,不经意间露出皓白如雪的侧脸和纤长的颈,肤光胜却了每一夜落在寺院素瓦上的月光,容姿亦胜却了寺院内最娇嫩的蔷薇和芙蓉。
野兔从他的手臂间挣脱,无声地落入草丛中,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37章
风过, 面纱一角复又落下,宗恕回过神,垂眸不敢看,上前几步低头答谢, “多谢女施主。”
怛梨看了看他身上打满补丁的布衣:“你住在这山里?”
“我是山顶寺院的僧人。”宗恕始终谦卑低着头, 未与她对视, 视线落在她握着箭弩的芊芊玉指上。
怛梨见他鼻梁高挺,面相周正,身上确有几分出家人的疏离清冷,只是一头乌发高束, 三千烦恼丝,一缕都未落。
“你并未剃度,为何以出家人自称?”
“凡尘之中已无家了,自然便是出家人。”
怛梨望着他的轮廓微微出了片刻神, 然后看向了他身后的那片草丛。
“你刚刚是在捉兔子?”
“并非。”宗恕低垂的眸光闪动了瞬:“师叔捉了那只兔子打算烤来吃, 我看它幼小可怜, 便偷偷将它带出来放生。”
“可怜?”
“它不杀生,旁人却都要来杀它,凡是比它身型高大的动物皆可用它果腹, 甚是不公。”
若是百年之前,听此一言, 她大约会被这般赤子之心所感动, 可如今的她早已不复从前, 听见这种话,内心亦毫无波澜。
人尽是说得好听。
怛梨淡淡笑笑:“你心性倒是纯良。”
“出家人, 若是不能事事皆慈悲为怀,起码不该为了自己的一时口腹之欲而手染鲜血。”他垂首作答, 滴水不漏。
“可放走了那兔子,若是回去你师叔问起,你该如何交待?”
宗恕低垂的眼眸忽而晦暗翻涌,仿佛听那几个野和尚从她口中被提及,都是一种玷污。
但他语气不改平静,毫无怨怼地答道:“大不了,回去叫师叔们打一顿便是。”
怛梨举目四望,看着山顶那座如今已加盖了琉璃顶的七宝经楼,时隔已久地心弦颤动。
“如今这山里住了人,野兽也不敢轻易出没了。这样吧,明日这个时辰你来这里找我,届时我送你一张兽皮,你带回去,就说是你自己猎得的,你的那些师叔便不敢再轻易欺凌你了。”
“但――”
怛梨打断他:“无妨,手染鲜血的人是我,与你的修行无关。反正会伤人的野兽总归是要有人来杀的,当杀便杀,生死存亡,物竞天择。”
宗恕愣了愣。
眼前的少女虽看上去纤盈娇柔,一开口,却好似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明明有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的外表,寒芒却又让人不敢轻易仰头直面。
他没能带着兔子回去,回到寺院后,自然又被那几个野和尚合起伙来作弄惩罚了一番。宗恕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抱头咬牙忍耐,心中暗暗期待着明天。
可第二日清晨,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地点去林中赴约,却并未见她身影。
一直从清晨等到日暮,她始终迟迟没有出现。
昨日企图给她留下个好印象,因而说了谎话、造了口业,今日活该被人戏耍。
宗恕正一边心中笑着自己蠢,一边向着寺院方向走去,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一枚小小的硬物。
那是一枚女子的耳坠,如她昨日所穿的衣裙一样的碧色,触手生凉,圆润通透。
原来她真的曾经来过,只是或许中途忽然有什么事所以才提前离开了,但她并不没骗他、也从未失约。
于是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连数日,每天清晨,宗恕都早起到山林的同一个地方等候,明明只短短一面之缘,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坚信她总有一日一定会再次出现。
自此之后,再被那伙野和尚欺辱,他便在那枚耳坠上雕刻《心经》,每当回忆起那一日林间的微风轻轻吹动起她的面纱的画面,内心之中熊熊燃烧的愤怒与恨意之火总能神奇地逐渐平静熄灭。
他对老方丈说:“师父,我已亲眼见过神仙。”
“哦?”老方丈秃瓢铮亮,一脸惊奇地凑过去:“细细说说?”
他垂眸微笑:“神仙,真美。”
直到宗恕将整篇《心经》二百六十字一字不漏地刻于那枚她遗失的玉石耳坠,已将那枚耳坠雕得通体镂光,透而不断,他终于等到了怛梨再度出现。
那夜,那几名野和尚又从山里捉了只兔子山鸡回来,又不知用寺中哪件器物从哪换来了半坛酒。几个人围坐在寺院后院中,一面生着火打牙祭,一面喝着酒,又再一次不厌其烦地逐个吹嘘起了自己从前在军中时的“赫赫战功”。
敢怒不敢言的僧人们都已在僧房里睡下,嫌他们在外面吵闹,闻见荤腥之气便想作呕,纷纷卷了稻草和碎布头堵住了鼻子耳朵。
那几个野和尚在院中喝得烂醉,只顾自己舒坦,哪管其他,也忘了院子中的火堆仍燃着便各自倒头呼呼大睡。一阵夜风吹来,火星子飘到了屋后的草堆上,越演越烈,逐渐在寺中蔓延开来。
几个剃了光头的土匪兵痞闻见焦味醒来,一见着了火,也不管旁人死活,个个撒丫子跑得飞快。
宗恕是其余人中最先发觉不对率先醒来的,醒来时,外面已烧成一片火海,他先将老方丈背到寺院外,又转头奔入僧房中逐一摇醒沉睡中的师兄师弟们。
寺院是战火纷飞中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最后的家园,僧人们固执地不愿离开,哪怕拼却性命也一定要救火,可寺中的井水哪是够救火用的?宗恕在人群间振臂高呼,却没人听他的,他红着眼睛几乎是用蛮力将僧人们一个个地强行扔出寺院,就像是一头孤单无助的、在羊群中横冲直撞的狼。
好不容易将师兄师弟们全部驱赶出了寺院,眼前忽然有一抹白色从不远处跃过,一蹦一跳地向着经楼方向去了。
宗恕定睛望去,竟是那日于后院厨房的笼子中凭空消失不见了的白兔,他原以为那兔子应该是被哪位师兄偷偷放生回了山林,没想到此刻竟然仍在寺院中。
寺院内火光冲天,宗恕犹豫了片刻,咬牙背起老方丈向山下走去,走了不出十步,又将老方丈放下,嘱咐师兄弟们好生将师父送到山下、去湖对岸请乡亲们前来救火,然后又转身独自冲进了院内的火光之中。
第38章
几名年轻僧人轮流背着老方丈下山, 行至半路,天际忽然雷声大作,竟下起了雨。明明正下雨,天上却又有月亮高悬, 怪异的很。
僧人们回首向山上望去, 突如其来的雨水已浇灭了山火, 寺院方向的夜空中,雨雾中飘荡着徐徐白烟。不远处的山林里,雨中有一伶仃身影,裙裾旁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尸体, 正是那几名野和尚。
僧人们大骇,见那月下的女子步履轻盈地向他们走来,她的裙角已完全被血泊浸湿,双手与面纱却洁白不染鲜血。
刚回到弱水湖的那一日, 与宗恕在林中辞别后, 怛梨便察觉到有人一直在暗中尾随着自己, 在附近县镇中绕了一大圈才终于甩掉了那人,从湖对岸归来山中找寻那日遗失的那枚耳坠,碰巧迎面撞上了那几个吃醉了酒、从寺中跑出来的野和尚。那几人见她一孤身少女, 柔弱好欺,便欲轻薄, 之后被怛梨一一解决, 送他们归西。
怛梨见月下一排发亮的秃瓢皆在原处站着不动, 以为这群和尚是被自己吓傻了,便也停下脚步, 避让开了一条通路。
“你们走吧,我不会伤害你们。”
谁料, 那群僧人却快步走到她面前,将老方丈在一旁安放好,然后齐齐跪下。
“女施主为我们铲除了盘踞寺中多年的这几名恶霸,便是我们的恩人。若是被人发现了这些尸体,恐对女施主不利,我们师兄弟几人即可将这些尸体埋在林中,若是他日有山下人问起,我们就说他们几人已在今夜大火中不幸罹难了。”
怛梨想了想,取出一包银子扔在地上:“这样也好,这钱就当作报酬,你们拿去今后在山下度日用吧。”
战乱年月,能随随便便掏出这么些银钱,怕是比知县老爷还要阔绰不知多少倍。
僧人们看傻了眼,却都不肯收下。
“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山里,寺庙被烧了,我们就将寺庙重新修好。”
怛梨静默了片刻:“随便你们,那这钱你们就拿去修佛寺吧,就当是我添的香油钱。不过今夜山中是不能住了,山风恐会复燃火星,我知道这山里有一处柴院,你们今夜便去那里落脚吧,可需我带路?”
老方丈拈着花白胡须,风度翩翩地向她行了个礼:“多谢女施主,无需带路,那里正是老朽的屋舍。”
“呵,你的屋舍。”怛梨不禁嗤笑:“罢了,随你。”
老方丈见眼前少女语气中似有嘲讽之意,心中觉得奇怪,摸不清头脑地挠了挠秃瓢,问道:“女施主可是要往山上去?”
怛梨点点头。
“老朽有一徒儿此刻仍在寺中,若是女施主上山时碰巧见了他,可否通知他前来山中柴屋与我们汇合?”
怛梨应下,只身向山顶寺院行去。
寺院中仍是去时光景,却早已不复从前,多了许多人为修建的装饰,亦多了许多人为破坏的痕迹。几座正殿的琉璃瓦皆已被那几名野和尚拿去山下换了酒肉钱,只有经楼顶上的琉璃瓦依旧完整,在雨中映照着粼粼月色。
怛梨循着雨打檐铃的声响向经楼慢慢走去,旧地重游,心中的哀恸又再次被扑簌簌的冷雨唤醒,回想尔时心中所欲之言、所念之人,如今俱已幻灭。
她走到经楼前,不远处的断壁残垣中静静躺着一男子,五官英俊,身旁是被火光侵袭衰败了的蔷薇与芙蓉,他怀中的白兔在雨中颤抖着向他袖口中钻去。
少年死状安祥,仿佛只是睡着了。
世上竟还有这么傻的人。
怛梨不禁蹲下身,指尖在宗恕眉目间轻轻抚过,他已没了气息,但身体仍有温热。
少年的尸身横亘在她与经楼之间,怛梨想抬足从他身上跨过去,却终究做不到视若无睹。
她转身下山叫他的师兄弟们前来为他收尸,走了百步,又折返回去,将他放在一块木板上,又寻了条绳索来,在雨夜中勉力拉着少年的尸体一步步走向弱水湖边。
雨雾中,弱水湖飘渺平静,无论多大的风雨,湖上都不起波浪。
怛梨低头看向染了血的裙裾,不敢身着不洁的衣物进入河水中、玷污了神明,于是在月下将自己身上的衣裙尽数脱去,扶着那块承载着少年尸身的木板缓缓游向湖水中央。
“神明在上,可否现身。您能救我,定也能救他,他是个内心纯净的良善之人。”她在雨中低声祈求神明。
怛梨在湖水中静静等候,等了许久,那只洁白如同幻梦般的天鹅并未出现,她只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叹息。
随后,雨雾朦朦中,她忽然感觉到身旁少年仍有温热的身体在水中动了动。
水面上咕噜一声,浮起了一串气泡。
宗恕活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从天而降的无根之水滴滴答答地砸在他的脸上,他看到月光下,少女洁白无暇的酮体浮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修长的脖颈和锁骨间动人的曲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未着寸缕,只有湖上的雾织作的纱,轻盈灵动地覆在她身上,仿佛一只圣洁美丽的白天鹅。
怛梨见他真的死而复生,万分欣喜,正要开口,宗恕忽然从浮木上猛地坐起,挣扎中慌乱入水,呛了几大口。
他一边咳嗽一边偏头捂住自己的眼睛,紧闭双目,另一只手艰难在水中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遮蔽身体。
怛梨也才意识到不妥,将宗恕递来的衣服裹在身上,独自向岸边游去。
宗恕隔了段距离,跟随其后,他那件上衣穿在她身上堪堪仅能覆盖至她膝弯之上,他在她背后望着湖水中她两条雪白修长的腿,差点忘记了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