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即将便要从背后刺入她的身体那千钧一发之际,林间忽然射出了几只箭矢,箭箭射穿要害。
那十几名持刀的狂徒在明,林间射箭的人在暗,完美地隐藏于夜色和茂密的树木之间,如同一场围猎,眨眼间,敌人便应接不暇地倒下。
然而片刻后,林间的箭忽然停了――所有的箭矢都已消耗殆尽。
仅存的两名叛军随手挟持了个流民当作人质和肉盾,举着刀谨慎地在林中来回搜寻。她拉着那少妇悄声躲在一处山石后,然后看见夜色中,一道敏捷的身影忽然自林间蹿出,快如闪电,几刀便解决了其中一人,与另外一人近身缠斗在了一起。
她当机立断从衣服里掏出两颗野果,用力朝那叛军头上掷过去,虽然并未击中,却也成功惊扰了那人的注意力。
野人趁虚而入,一个翻身骑在那人身上,高高举起匕首刺入了身下之人的脖子,如同那日剥狼皮般没有丝毫的犹豫迟疑,匕首的寒光在月色下晃痛了她的眼睛。
四散在林间死里逃生的余下流民们在这场屠.戮结束后重新集结在一起,向他跪拜叩首。
野人仍不发一言,径直转身离去。
她默默跟在他身后,就像在寺院围墙外被他于狼爪下搭救的那一天一样。
“你要去哪?你不和我们大家呆在一起吗?”少妇拉住她问道。
她有些犹豫,“明天我再来找你们。”
她向着野人的背影紧追了几步,看到他走过的草叶上沾染了红色的血迹。
“你受伤了?”她惊道:“你的腿在流血!”
野人一声不吭地加快了脚步,却因腿上的伤再无法像往日那样轻易甩掉她。
“滚开,别再跟着我。”
一阵弥漫着血腥气的夜风拂过,她忽然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在林间响起,脚步不由顿了顿。
“原来你会说话!”她惊喜地跑过去。
他会说话,就说明他也和她一样曾经生活在人群间,并不是个真正的“野人”。
她正想问他家在哪里,忽然被他捂住嘴巴、一把扯到了树后。
片刻后,两个男人举着火把东张西望地从他们来时的路上经过,是其中两个刚刚被他搭救的流民。
“为什么要藏起来?”
那两个人走远后,她不解地问。
“他们只是想来感谢你。”
她本以为他不会理睬自己,却忽听他反问道,“你为什么没留在他们那?”
她愣了愣,仰头看着夜色中他粗野的身形轮廓。
“你受伤了。”
野人静静站在那盯着她。
“和我一同回木屋吧。”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等你和那群人一起滚了,这山里就只有我自己,叫什么名字有区别?”
她第一次听野人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逻辑清晰,思维敏捷,而且声音竟然还挺好听。
“我不走。”她回答道:“我家里人都死了,我待在哪都没差别。”
“随便你。”野人语气冷硬地吐出几个字。
“你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那我今后要怎么称呼你?”
“随你。”
她想了想:“你救过我两命,还每日给我吃的。我爹爹死了,从今往后我就叫你爹爹吧。”
野人忽然笑了,他原来还会笑!笑声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天方夜谭,口中牙齿美观而整齐。
饥荒战乱的年月,只有托生在自小吃穿不愁的富贵人家,才可能会拥有一口这么漂亮的牙齿。
“你可莫要叫我爹爹,我至多不过大上你个七八九十岁,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你叫我声叔叔我都嫌你将我叫老了。”
野人站在她面前,抬手拾起了遮蔽脸颊的头发,一头乱发之下,竟是一张五官清俊的年轻面孔。
“不妨告诉你,我是将我爹那十几房小妾全部先女干后杀,被官府通缉追捕才逃案到此处的,你怕不怕?”
第34章
她自然不怕, 因为她觉得野人定然是为了吓退她才乱说的。
野人将随手采得的几株草药嚼碎了敷于腿上血淋淋的伤口,然后一头栽倒在小屋的木床上,沉沉昏睡。
她将少妇送给她的那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又取来午间在阳光下晾晒得蓬松的干草堆在床上, 帮他保暖。
她正用帕子帮他擦脸、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他的五官样貌, 野人忽然睁开双目警觉地盯着她, 目光如电,比林中恶狼的眼睛更加充满了兽性的凶狠。
他翻身下床,像拎着一只他不屑于猎杀的小动物那般拎住她的后颈,捡起地上捆干草的绳子, 熟练地在她双手手腕上打个结,然后将她捆在了木屋角落里的一根柱子上,又将那件妇女的衣服以及干草和草席一股脑都丢在了她身上。
“喂,你松开我, 我不再碰你了就是。”她坐在松软的干草堆里, 看着床上野人的背影道。
野人并不理会她, 很快便在高烧中又重新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他再醒来时,体力已然恢复, 见她竟用各色野花将这间小木屋装饰得花里胡哨,不屑地一笑, 垂手将她手腕上的麻绳解了, 指尖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两下唤她起来。
“这间木屋不能继续再住了。”
“为什么?”她睡眼迷蒙, 不解。
“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了。”
“可是,为什么被人发现了, 就不能再继续住在这了?”她还是不懂。
野人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像是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多管闲事, 平白摊上了这么个多余的累赘。
“好,我听你的。”见野人不愿解释,她索性也不再追问,只笑着说:“我们今后肯定还会再有一个家的。”
野人仍不出声地看着她,像是觉得她更麻烦了。
“不如我们去山顶的寺院里吧。”她说。
“不行。”
野人断然否定了她的提议:“寺院那种地方,迟早会被山脚下那群人发现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而且,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寺院里求神拜佛的那股味道。”
之后,她就这样每日跟在野人身后于山林间游荡,今日宿在山石下,明日宿在树枝上。
野人虽始终不愿与她走得太近,但却始终在她附近,于是山林里的豺狼野兽都不敢靠近她,睡觉时从未被野兽偷袭过。
大约一个月后,盘踞在山脚下的那些人走了,想来外面的世界应该已经恢复了太平。
他们离开后,野人像是困囿于笼中的猛兽终于重获了自由,终于不再日日烦躁地在林中兜圈,心情都变好了,连带着,待她的态度也比从前更亲近了几分。
野人开始教她搭弓射箭以及制作弓箭箭矢的法子,说万一哪天他不在这里了,她不至于饿死或是被人欺负了。
普通猎户不会有他这样好的箭法,她猜野人就算不是行伍出身,多半也是生于个家中会专门请先生教授族中子弟骑射的高门富户。
她问野人:“闹饥荒时,人为什么不到山里来猎野兽吃呢?”
野人不屑地讥笑:“因为山下尽是一帮蠢货,记住,不要靠近他们。”
她一知半解地懵懂点头。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后,山外的世界终于重归太平。
新帝登.基,重整山河,肃清内外。
日落时分,从山顶向下望去,能看到湖对岸的村落飘起炊烟袅袅,亮起一盏盏的灯火。
有时清晨她跑去山脚下的湖边洗澡时,还会看到湖对岸有年轻的姑娘们在湖边浣洗衣裳。她们一边洗衣一边嬉笑着唱歌跳舞,跳的是人们春季在田间劳作时跳的插秧舞,她记得自己年幼时,阿娘也曾牵着她的小手在田垄上教她跳过。
她在湖岸的这一边踩着水,下意识跟着她们的动作一同跳了起来。
随着日子渐渐恢复了太平,山脚下的那个小村落也从原先的只有十几户逐渐扩大,开始有了集市,有了商铺,街道上开始也有了南来北往的行人。
一次,她用在山里采集的野果和一些干草手工编成的小物件偷偷去山下的集市上换来了几块碎步,为野人缝了件新衣和双鞋子,兴冲冲地拿给他瞧。
野人却并未露出她想象中的神情,相反,不仅不领情还对她发了好大的火。
“我从前有没有告诫过你,不许靠近山下的人!如果你今后再跑去山下,那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野人将她好不容易才做成的衣服撕得粉碎。
这还是成为“家人”后,野人第一次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她委屈极了,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总是对我好凶,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现在就游回湖对岸去!”她说完不再去看野人,转身哭着跑开了。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她还未跑到湖边,就被□□忽然流出的血吓坏了,又一路捂着肚子哭着跑回野人身边。
野人仍在刚刚那棵树下站着,一步都未走远。
“我的肚子好痛,我流血了......”她惊慌无措地向野人求助。
野人听了,忙一把将她拉到身前,紧皱着眉上下查看,在意识到她□□血液的来源后,像是愣了愣,然后回避地移开了目光,偏过脸。
她来月事了,那是她第一次的初潮。
雨夜山路难行,野人背她去山顶的那间废弃的寺庙躲雨。
几间大殿厢房俱是破陋不堪,一尊尊佛像上的金漆早被人刮得半点不剩,满殿光秃秃的泥菩萨在雷声闪电下显得阴森可怖,惟有一座七层高的经楼仍保存完整,勉强可以遮风挡雨。
野人生了火,叫她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烘干,自己却不进去一同烤火,一整夜都坐在经楼门口守着。
第二日清早,野人独自下了山,找了截浮木将从前猎得的狼皮虎皮都放在上面,推着浮木涉水去了湖对岸。
一个衣衫褴褛且高大的陌生男人突然出现在村口的集市,显然比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惹眼得多。
村民们乍一见到他都吓坏了,以为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怪物,拿了耙子棍子惧怕地盯着他向后退。见他并未攻击人,带来的皮草又是一等一的货色,显然有暴利可图,这才放下了钉耙和他做起了买卖。
野人用那些皮货换了几件女孩子的衣裳,又换了几批新织的布,将布裁成布条在沸水中煮过又烘干后拿给她垫身用。
她肚子痛得厉害,整个人都无精打采。野人在她身旁盘膝坐下,让她靠着自己,张开手,掌心中竟是几颗松子糖。
她已许久没吃过糖果了,瞬间身上都有了力气,兴冲冲地剥开糖纸将松子糖塞进嘴巴里,又剥了一颗送到野人唇边。
“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他偏头避开,见她失落,只要捉回她落下去的手,低头将那块松子糖咬进了嘴里,然后眉头紧皱,吃苦药一般。
她终于高兴起来,似乎肚子也不痛了。
见她笑得开怀,野人看着她,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只小绸布包扔到她膝上。
她好奇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碧色的小玉石耳坠。
“你戴上我瞧瞧。”
野人说要瞧,但又不看她。
“可是我没有耳洞。”她遗憾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耳洞?”
听语气,他竟像是不知耳洞是什么。
“咦,你爹不是有十几房小妾吗,你怎会不知女人戴耳坠前要先穿耳洞?”她歪头问。
“杀人前,你不会去留意这种细节。”
她又听他再胡诌,也不欲争辩,只将那双玉石耳坠装回小绸布包中,珍惜地贴身收好。
“在我们乡间,女孩子出嫁前都是要穿耳洞的,等到时我穿了耳洞再戴上这对耳坠给你瞧。”
谁料,三日后的夜里,湖边的山脚下忽然又亮起了层层火把,来了好多身穿铠甲手持刀剑的官兵。
他们并肩趴在经楼窗口,听见领头的那名士兵对着山顶大喊,“山上的人听着――放下武器,自己走出来,不要逼我们放火烧山!”
野人转头认真看着她:“你留在这,我出去见他们。”
“不要。”她紧紧抓着野人的手臂:“我们逃吧。”
野人蹙眉摇头:“这山不大,与上次那伙人不同,他们人数太多,四面包抄,我们逃是逃不出去的。而且倘若他们当真放火烧山,人如何能跑得过火。”
见她担忧,他又道:“放心吧,我又不是真的杀人通缉犯,就算跟那些官兵走,他们调查过后也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你......真的不是吗?”
他忽然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从前无论我怎样说你都不肯信,怎么现在又怀疑起来了。”
她看着他犹疑道:“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野人点点头,将全部的粮食肉干和箭矢都留给她,转身走出了经楼。
她从经楼中跑出来,追他到寺院门口。
月色铺了一地的银霜,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别怕,我定会回来寻你。”
她奋力点头:“这座经楼就是我们的家,我会一直在家里等你回来。”
野人看着她笑了,第一次笑得平静而温和,面容清俊,如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十七八岁少年。
他在月光下冲她挥挥手:“回吧,回。”
第35章
一连数日, 她每天在经楼中翘首向山下眺望,野人却始终再没回来。
她下山去对岸打听消息,恰好在村口集市听见几名村民正在闲话。
“听说前几日官兵从山里抓走的那个野人竟真是个大有来头的,王二狗那小子昨儿刚得了好大一笔赏银!嘿, 早知道我当日就先他一步去县衙里举报了。”
“那野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必定是个潜逃于此的起义军首领, 否则官府怎会舍得给那么多赏。”
“哎, 你们凑近些。”
“据我在县衙里头当差的表弟说,那似乎还是个先祖从龙有功的将军之子,前朝时,他族中犯了事, 被朝廷抄了家。”
“将军之子?我怎么听说,那人是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狂魔?”
“还是这个说法可信些,若真是前朝哪位将军之子,便该押解去京中候审, 怎会草草在县里就当街砍了脑袋?”
她如遭雷击, 只愿自己此刻身在梦中, 又或者哪怕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境,其实自己早已在当初的麻袋中饿死了也好。
她正欲冲上前,忽见一户柴门中走出一眼熟的女子, 正是那名曾在山中借衣服给她穿的少妇。
那少妇也看到了她,连忙低头躲闪, 急匆匆掩门退回了屋中。
是他们出卖了他。
野人曾经一再告诫她, 离山下的人远一点, 是她没有听他的话,才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