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巾的一角落下时,轻轻抽碰到她了的侧脸,阿梨如蒙大赦。
宗恕推开浴室门走了出去,又将卧室门也打开,引来过堂风,吹散了一室闷热潮湿的水汽。
阿梨坐在洗手池边,紧接着,听见卧室内传来木床的吱呀作响。
她光着脚从浴室悄声走出去。
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将卧室映得半明半昧,阿梨看向床上宗恕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卧室房门。
他刚刚开门通风时没有将门关严,留下了一道窄窄的门缝。
她的计划得逞了,但阿梨却忽然间心里很难过,像是无意间亵渎了神明。
她最后转头又向看了宗恕的背影一眼,然后像一个被感化的贼,偷偷地来,又自愿空手而归地去,只轻轻掩好了那道漏风的房门。
***
翌日清晨,阿梨没再像过去几日那样早起缠着宗恕为自己的眼睛换药,反倒是宗恕在餐桌上先开口提起。
“今天眼睛有什么不舒服吗?”
“嗯?”
阿梨含着筷子回过神,被宗恕问得一愣,抬手摸了摸眼睛上的纱布。
“今天洗脸时没再不小心弄上水吗?”宗恕淡淡问道。
阿梨想起昨夜浴室里从他手臂上滑下来落到自己眼睛上的水珠,脸颊因心虚又变得滚烫起来。
“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好像眼睛有点痒痒的。”她添油加醋地掩饰道。
“痒应该就是已经长好了。今天就把纱布取了吧,眼睛上总贴着个东西总归不舒服。”宗恕将手伸向她:“我帮你取下来。”
阿梨怀疑自己现在脸颊的温度都能灼伤他的手指,忙转头躲避:“宗先生,我自己来就好。”
等她熟练地将纱布从脸上摘下来,片刻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刚刚”重见光明的人来说,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于是有些刻意地亡羊补牢地弥补疏漏。
“哇,阳光好刺眼,云朵好白,天空的颜色也好漂亮。”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了!”
“宗先生――”
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阿梨忽然间顿住了。
宗恕用餐巾擦了擦手指,问她,“宗先生怎么了?”
“宗先生长得真好看,还有......如果宗先生也能看到这些美好的事物就好了。”
阿梨看着他晨光中英俊斐然的脸,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再次为昨夜的意外充满歉意的罪恶感,同时再次见到宗恕时,心中又有种形容不出的微妙变化。
“命里有时终须有,不用因为这个觉得遗憾或是难过。”宗恕安慰道。
阿梨倒是希望,如果那些奇异斑斓的梦不是幻觉,如果那只会说话的怪物石像不是幻觉,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神鬼鬼的事情,她希望这些奇幻能发生在宗先生身上,也能让他得以重见光明。
不管是现实还是幻觉,阿梨不得不承认,那只会说话的檐兽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自从和它对话后,弱水湖似乎变成了一切问题的最终出口。
对,她一定要想办法去弱水湖。
“怎么忽然间又改口叫回去宗先生了?”宗恕上半身向身后的椅背靠去,明明看不见,神情却像是在打量她。
阿梨思绪被打断,抬眸看着宗恕。
经过了昨夜的事,这声“宗叔叔”无论如何都再也叫不出口。
她被他盯得越发心虚,心砰砰跳:“没,就是觉得其实大十几岁也没有大很多,叫宗叔叔有点把你给叫老了。”
宗恕笑了笑:“随你。”
阿梨想了想道:“宗先生,我现在眼睛能看见了,我想我应该学着做点什么,总不能成天像这样被你养着,混吃等死。比如,我觉得我可以去山下教教有视力障碍的小朋友们盲文,你觉得呢?”
宗恕听不得“死”字从她口中说出,下意识皱了皱眉。
“想学东西是好事,想去教小孩子盲文,这个想法也不错。但你起码要先将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文化水平应该熟练掌握的汉字都认识全了,再去教别人。”
宗恕在心中算了算时间:“这样吧,从今天起,每天我教你三十个字。半年时间,总也差不多了。”
第31章
想要教她读书认字, 却没有合适的教材能用来给一个盲人去教一个视力的正常人。
于是宗恕便在宣纸上写一行字,先读给阿梨听,再握着她的手逐个字地在纸上重写一遍,然后教给她笔画顺序和字义典故。
两个人每每并肩坐在小窗前的书案旁, 案上燃着一炉“华灯”, 窗外有时是晨光, 有时是月光。
宗恕为阿梨挑了一支青翠色的竹节玉笔,温润通透,笔杆纤细,很适合女孩子手的尺寸。
“掌上珊瑚怜不得, 却教移作上阳花。”
阿梨歪头看着宣纸上整整齐齐的两行诗,很难理解一个盲人的字是怎么做到这么端正漂亮的。
“出于无心,是其手心两忘。”宗恕道。
她听不太懂,但仍努力尝试着去理解, 宗恕说的每一句她都总是时时放在心上。
恢复视力后, 阿梨每天的生活中平添了许多乐趣, 常常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只是仰头看着天光变换就能入迷地看上一整天,看晨光熹微,晚霞如织, 星罗云布,月上中天。
山里的日子虽然只有她与宗恕两个人, 却并不孤单, 山林里时常有小动物来做客。
只要阿梨拿出面包糠便会从屋后的山林中飞来一群雀鸟, 叽叽喳喳地落在她脚边等待投喂,还会有大尾巴小松鼠溜进厨房偷他们的食材。
阿梨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看天时, 偶尔会飞来一只圆润可爱的珍珠鸟乖巧地停落在她的膝上,每次来都客气得很, 还为她带礼物,有时是将自己尾巴上最漂亮的那根羽毛啄下来送给她,有时是从山林里衔来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花放在她的裙子上。
趁宗恕入睡时,阿梨曾在夜里又爬上过几回屋顶去敲了敲那只檐兽的脑壳,但它却再没开口说过话,像是陷入了漫长的休眠,阿梨甚至有些开始怀疑一切会不会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视力恢复后,阿梨也开始学起了穿衣打扮,但却始终没碰阁楼中的那些华服和珠宝首饰,只每隔几日去阁楼打扫一次,为那些蒙尘的宝石扫去经年的灰尘。
小何早上来送食材时,将阿梨托他从山下带上来的口红化妆品等一应物件交给她。
小何人长得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虽然有时讲话直男气人了点,但总体是个耿直踏实的人,就是吧......确实像他自己之前说的,明明是个年纪轻轻才刚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宗恕看上去都比他年轻多了。
小何环视四周,确认宗恕不在才敢和她开玩笑打趣道,“本来白白净净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忽然化起妆来了。宗先生又看不见,你打扮给谁看,你该不会是背着宗先生网恋了吧?”
阿梨努力忍住才没用自己好不容易恢复视力的这双眼睛去做翻白眼这种事,气鼓鼓地将小何面前的栅栏门一把关上,“给我自己看不行哦!”
她抱着纸箱噔噔噔跑回房间,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坐在正对着弱水湖的小窗前对着镜子涂涂画画,像是将心底的欲.望也研成了粉末,在脸上扑了薄薄的一层。
画了个淡妆后,镜中的少女稍许剥落了些小女孩的稚气,多了一点成熟女人的明艳动人,和她梦中的那个女人也更像了几分。
最后一步,阿梨将那对碧绿色的玉石耳夹戴在耳朵上,满意地打量镜中的自己。
她兴冲冲跑出去,也捧了本书坐在宗恕旁边,觉得此刻的自己和他并肩坐在一处,应该能看上去比从前更加旗鼓相当。
和宗恕一起读了一上午的书,阿梨开始觉得有些闷了,转身冲宗恕撒娇道,“宗先生,我视力恢复之后就一直呆在院子里,都还没有出去过,不如,下午你带我到外面玩一会儿吧?”
宗恕将膝头的盲文书合上:“好啊,你想去哪里玩?”
阿梨漂亮的眼珠转了转:“我们去山下的湖上划船吧,每天看到窗外的湖都觉得好漂亮!”
“天还没完全暖,湖上很冷,还是去马场吧。”
“啊,怎么又去马场啊,上次你不是已经带我去过了吗?”阿梨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那要不,宗先生你带我去山上你工作的那座经楼里转转吧,这么久了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呢。”
“不想去马场?那算了。”说着,宗恕又重新翻开膝上的盲文书。
***
有了上一回骑马的经验,阿梨这一次已经不需要宗恕抱,就能够自己踩着板凳独立上马了。
宗恕仍叫人为她牵来了他自己平时骑的那一匹,等她坐上马背,走在前面为她亲自牵着缰绳。
天气渐暖后,操场的苍绿色渐渐变淡,地上长出了一片片新绿的草芽,马场里也渐渐多了些前来踏青的游客,或是一家三口,或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
宗恕的这匹马身型格外高大健硕,长得也是丰神俊朗,黑色的鬃毛在阳光下油光水滑,堪称马中美男子,再加上坐在马背上的年轻女孩和牵马在前的男人也都令人赏心悦目,路过的游客纷纷忍不住拿起相机手机对着他们一通拍照。
宗恕收紧了手中缰绳,示意阿梨向前挪一挪。
马儿乖乖停下脚步,仿佛此刻天地之间只有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境况已经不复从前,于是优雅地曲下了两只前蹄跪地,静静等待宗恕跨上自己的背。
“喂你这小马,怎么还见人下菜碟呢?”阿梨愤愤不平地俯身抚乱了它那一头潇洒飘逸的鬃毛。
“小马”用后蹄尥了个蹶子,吓了阿梨一跳。
宗恕翻身上马,坐在阿梨身后,在游客们惊艳的目光中策马远去。
毗邻马场的农场中除了可以亲手采摘蔬果外,还可以体验射箭。
阿梨视力恢复后看什么都充满了新鲜好奇,宗恕耐不住她撒娇央求只好带她过去。
阿梨穿戴好护具,在教练的指导下很快便上了手,好几次正中靶心。
教练也从没见过像阿梨学得这么快的学员,笑着提议道,“这么厉害,要不要尝试挑战一下我们这里的一个小游戏?总共十箭,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总分能够打破记录就可以获得一个小奖励,可以为下一只我们马场新出生的小马起名字。”
听到可以给小马取名字,阿梨顿时兴致勃勃:“那目前的记录是多少分?”
“目前的纪录保持者是宗先生,九十九环。”
阿梨转头望向身后长椅上的宗恕。
因他眼盲,阿梨没敢央求宗恕陪自己一起,可原来他这么厉害,只是不愿意陪她玩。
阿梨好胜心乍起,虽然明知道不可能赢过他这么极限的记录,心中的小火苗却熊熊燃烧。
“教练,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吗?”阿梨已经十分熟练地搭弓。
“开始。”教练按下了计时器。
第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第二箭射出,仍是正中靶心。
第三箭,她今天的运气很好。
......
就在她射出的第四第五箭仍连连正中靶心后,连阿梨自己都愣住了,忽然间有些不敢再继续拉弓,只下意识转过身怔怔地看向宗恕。
宗恕坐在她身后几米外的长椅上,安静听着箭矢穿过空气时的风声,藏在皮手套下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果然,她仍然是她。
只要她还是她,就不可能会喜欢他的。
她曾经用那样厌恶的眼神望着他,怎么可能暂时忘掉后就能真的喜欢上他呢。
那些本能终有一日会再次回到她的身体里,有如四水归堂。
爱与厌恶,皆不退转。
“别停,有时间限制的,超过了规定的时间可就不算数了。”
教练见阿梨忽然垂手停下,在一旁提示道。
阿梨回过头望向远处的箭靶,犹豫地重新抬起手臂,将箭搭在弓上。
她的手指扣紧弓弦,正要将下一支箭射出去时,身后,宗恕的手机忽然响了。
阿梨停下动作,宗恕握着手机听了几句后便匆匆起身,同她交代道,“不要乱跑,在这里等着小何过来接你,我有事要临时出去两天,这两天小何会留在山上陪你。”
“宗先生!”阿梨紧紧拽着他的西装袖口:“......你会回来的吧?”
顾家刚刚传来消息,顾老爷子死了。
事发突然,宗恕也有些心急,想到大概是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吓到了阿梨,平复下心境后,脱下手套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声安慰道,“当然,等处理完事情,我第一时间就回来见你。”
阿梨心里发慌,不想宗恕走,但又不愿给他添麻烦,只得一寸寸松开了他的衣袖,喃喃道,“好,宗先生,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乖。”宗恕拍拍她的头。
他大步走了几米,感觉到身后阿梨仍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再度转过身,“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阿梨莫名鼻酸,强忍着喉咙中的哽咽,怕宗恕听不清,向着他的背影追了两步,“我等着你回来。”
***
天际轰隆隆地响起了一阵雷声,天好不容易晴了几天,回去的山路上又开始下起了雨。
小何正驾着车和她抱怨着雨天难行,阿梨坐在车子后排回过神,忽然道,“小何哥,掉头回去,我要去山下的弱水湖。”
“开什么玩笑,下着雨去什么湖边。况且要是宗先生回头知道了,肯定要骂我的。”
“我不说,你不说,宗先生怎么会知道呢?”
“不行不行,宗先生今天特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叫我把你安全送回山上,我可不敢。还是等宗先生回来了听他亲口同意,我再带你去吧。”
阿梨急了,绞尽脑汁,抛出了一道杀手锏:“你要是答应我,你之前总缠着宗先生问的那些古建筑的问题,今后我帮你去问他。”
小何抬眸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有点心动:“可就算宗先生回答了,你能听懂?”
阿梨信誓旦旦:“听不懂我就多问几遍,我把宗先生说的话全都背下来,然后复述给你听。”
“一言为定。”
“谁耍赖谁是小狗。”
***
湖边的公里已经许多年没有车子经过,废弃了许久,崎岖难行。再加上越靠近弱水湖周围的雾气就变得越来越重,车子只能勉强开到环湖的那一片森林外。
“你待在这,别跟着我。”阿梨飞快跳下车,甩手带上了车门。
小何熄灭了发动机,解开安全带正想下去追她,忽然被这句话震慑在原地。
这话听着隐约耳熟,不像是阿梨平时叫他“小何哥”,倒更像是宗先生每次去经楼,吩咐他待外面不准跟进去时极具威慑力的语气。
阿梨在林间奔跑,林间的雾气像纱一样温柔地将她的身体包裹住,仿佛是在为她牵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