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刚搬来的侍候,每天晚上她都躺在陌生的床上偷偷掉眼泪,每一天都期盼着宗恕能来接自己回去。但现在她似乎对这里已经生出了些感情,舍不得帮佣阿姨和厨师大伯,舍不得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舍不得顾爷爷和顾念。
宗恕并没说一定要带她走,一切全交给她自己做选择。
顾念积极热情地挽留,语气中满是憧憬期待:“阿梨,住在这吧,等你眼睛彻底恢复了再走。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去划船登山,海市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你没体验过呢。”
宗恕不发一言,做出一副不会干预她任何选择的姿态。
阿梨只犹豫了几秒:“谢谢你顾念哥,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和招待,以后有机会我还和宗叔叔一起来海市找你玩。”
说完,阿梨又转向宗恕,坚定道:“宗叔叔,我想和你回去。”
宗恕脱下左手的手套插.在西装口袋里,牵起阿梨的手同顾念点头告别,唇边露出一抹上位者的微笑。
临行前,“顾老”亲自下楼相送,一脸慈爱地看着阿梨道:“去吧孩子,不必不舍,你我有缘,咱们很快就能再相见。”
***
回到山上后,日子还如从前,平静如水,世外桃源,湖上依旧总是起雾。
山里的日子是与住在顾家时每天热热闹闹的全然不同的感受,以及,阿梨的身边又只剩下了宗恕一个人。
宗恕还像往常那样日日为她做好吃的饭菜点心,每天清晨和临睡前,来她的房间为她的眼睛上药换纱布。
阿梨忽然发现,自从宗恕回国之后,与她单独相处时竟然再也不戴手套了,还有事没事都时不时地摸摸她的头发、牵牵她的手,对她的态度似乎还和从前一样,但似乎又有哪里正在悄然改变。
或许是知道她已经放下了贪婪的妄念,所以宗先生也逐渐对她放下了从前那种总是隔着一层纱雾般的疏离。
不知道为什么,阿梨越来越嗜睡,睡了却又睡不踏实,总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梦了又醒,醒了又梦。
这夜,她正躺在床上意识昏沉,即将陷入睡眠之际,忽然听到天花板上面的屋顶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天天就知道吃吃吃睡睡睡,除了吃和睡你还知道什么?”
阿梨愣了愣,头昏脑胀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茫然。
“宗叔叔?”她不安地询问:“是你吗宗叔叔?”
周围静悄悄的,半晌,并没人回应。
不是宗恕,那男人的嗓音与宗恕截然不同,宗恕也绝不会用这种刻薄讥诮的语气和她讲话。
阿梨抱头想了想,又重新倒回枕头上,刚要闭眼,房梁上又传来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声。
“宗叔叔,你竟然叫他宗叔叔,看看你现在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阿梨愤怒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抱起枕头和被子直奔宗恕的房间。
宗恕听见响动,起身开门,被裹着被子跑来的阿梨撞入了怀中。
“是做噩梦了?”宗恕抬手摸了摸她跑得散乱的长发。
“宗叔叔,我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阿梨声音里夹带着哭腔,这次倒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她怕宗恕不信,还拼了命地解释。
“我刚刚听到有个奇怪的人在天花板上和我说话,这几天还总是做梦,顾念哥之前说,我这可能是手术全身麻醉的后遗症。宗叔叔,我真的好害怕,我没有骗你......”
宗恕耐心听她倾诉完,然后向前半步,一只脚从被子垂在地上的边缘缝隙中伸进去,用足侧轻触了下她光滑的脚腕,很快便又抽离。
“又光着脚就跑出来。”他低声训斥,语气中却并无严厉意味。
阿梨不服顶嘴:“宗叔叔,你不是也是光着脚就跑出来了吗?”
宗恕笑笑,弯腰将她人连带着她裹在身上的被子一同打横抱起,赤足踩在木地板上转身向床边走去。
他俯身的瞬间,阿梨再次被“华灯”清冷凛冽的气息包裹住,这种熟悉的感觉令她心砰砰狂跳,却又瞬间浸满了酸涩。
她依偎在宗恕怀中,双手抱着自己的枕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应该丢掉枕头,转而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宗恕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紧接着,阿梨听见了一声轻响。
是宗恕亮起了一盏台灯。
上一秒,阿梨心中再度翻涌激起的那些酸涩的浪花,此刻被温柔的光线包裹着,渐渐平息。
身下的木床“吱嘎”作响,宗恕在她身旁坐下,帮她摆放好了枕头,又将那一团乱糟糟的被子理好,重新暖暖地盖在她身上。
阿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很想落泪,这一刻平淡的温馨,她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阿梨,晚安。”
宗恕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她吸了吸鼻子,甜甜笑起来。
“宗叔叔,晚安。”
第28章
阿梨在宗恕身旁安然入睡, 一整夜,两人都各自安分,什么都没发生,真像是小叔叔揽着自己疼爱的小姑娘哄睡一般, 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醒来, 陪阿梨吃过早餐后, 宗恕便和小何一同去山上处理经楼的事情,阿梨则独自在家,无所事事。
她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晒太阳,听着小院里的鸟雀叽叽喳喳, 昨夜梁上那个奇怪的男声又忽然间冒了出来。
“喂,你上来。”
阿梨一把丢下手中的面包糠从小板凳上站起来,鸟雀们扑棱着翅膀纷纷挤着小脑袋停落在她脚步抢食吃。
“你是谁?你要我上哪去?”
“来屋顶。”
“我要怎么上去?”
屋顶那么高,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阿梨认为它一定是同自己在开玩笑。
那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
“自己想办法。”
“我没办法, 我的眼睛看不见。”
“呵, 你睁开眼不就能看见了。”
“可是――”阿梨一句话还未说完,立刻便被那个奇怪的声音出声打断了。
“可是可是,他们叫你不许睁眼, 你就当真乖乖不睁。你摘下纱布好好摸摸看自己的眼睛,连道细微刀口或是缝合都没有, 他们每天装模作样地给你上点药, 这样就骗过你了?你就是个比顾家那祖孙三代还要蠢的呆子!”
阿梨愣了愣, 太阳穴又被吵得突突直跳。
自己一定是还没睡醒,对, 一定是又做了奇怪的噩梦。
“你好烦。”阿梨扁了扁嘴:“我现在要去认真睡觉了,不管你是谁, 我希望等我真正醒来后,你可以不要再出现烦我了。”
她说完便扭头往屋里走,那个声音再度开口叫住她,“等等。”
阿梨停下脚步。
“你说瞎子点灯,是为了什么?”
阿梨脑海中响起昨夜宗恕抱她上床后,伸手旋开台灯开关时发出的那道轻响。
“瞎子点灯,心里有鬼。”
阿梨捂住耳朵跑回房间,将被子蒙在脸上,身体在被子下面缩成一小团,不知究竟是该努力入睡还是该拼命让自己赶紧醒过来。
在里面捂了半晌,阿梨扯下脸上的被子一骨碌坐起来,抬手摸了摸眼睛上厚厚的纱布,指甲尝试着去揭开防水胶布的边缘。
胶布粘连着肌肤,撕下来时扯得发痛,她没有宗恕每每帮她换药时那样的细致耐心,一心只想速速求得一个答案。
彻底取下纱布的瞬间,四周的光全部向她涌了过来,阿梨尝试着缓缓睁开眼睛,很快又被阳光刺激得迅速合上。待渐渐适应后,她再度睁开眼睛,好奇打量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床的四角悬着淡青色的轻纱帷帐,一眼就能望见窗外纱一样的雾气,雾气掩映中,淡蓝色的湖水宛如一汪通透的宝石。
阿梨仍习惯性地先去找自己的盲杖。
原来她的盲杖是银白色的,从前在福利院时望望却告诉她,说她的盲杖是粉红色的。她其实并不喜欢粉红色,但粉红色是望望最爱的颜色。她想,望望当时那么说,应该是想要哄她开心的,阿梨忽然很想念望望。
不过望望现在住在她以来梦想中的大房子里,有程阿姨照料着,衣食无忧,只要和陈亮的感情能够顺遂如意,她现在的生活应该会比从前在福利院时开心的多。
阿梨将盲杖展开拿在手中看了很久,又折叠起来,细致妥帖装进自己的小行李箱最里层,最后同它好好道了个别,然后走出房间。
她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小佛堂,院子中植有许多花木,阳光旺盛,源源不断的流水从屋檐四角流向院落正中的天井,细如银丝,像剪不断的春雨滴滴坠落,循环往复。
原来小佛堂其实更像是一间书房,三面墙边都搭了高大的书架,满架的书加起来至少也有上千本。阳光穿过彩色菱纹的玻璃窗映在红墙和书架上,浮光掠影,有一种时间静止般的美感。
阿梨随意抽出了一本书翻开来看,上面均是密密麻麻的汉字,有些字她仿佛有些模糊的印象,而有些则是一片混沌。
她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翻开来,这么多的书中,竟然没有一本是盲文书籍。有些书看上去已经年代久远,书页已泛黄发皱,却被保存得很好,连书角都是极为平整的。
阿梨将书放回原处,转头看向小佛堂角落中的壁龛。
宗恕清晨时照例前来跪拜,燃了三支香。
他走了,“华灯”仍未燃完,小小的红色圆形光斑在穿堂风的侵袭下若隐若现,佛龛中却并没有佛像。
阿梨像被牵引着缓缓走过去。
空荡荡的佛龛中只放了一方洁白的真丝手帕,手帕上静静躺着一对碧绿色的玉石耳坠,其中一只玉石遍体刻着细细密密的小字,雕得中空透光。
阿梨的心每分每秒都被屋顶上那个奇怪的声音所操控着,顾不上许多,一心只想着要如何爬上屋顶。她想起那间最接近屋顶的小阁楼,提着裙摆飞快跑去。
“有人在吗?”阿梨推开阁楼的木窗。
“你终于来了。”那道怪异的男声又出现了。
“谁?你在哪?”阿梨四处张望没见到半个人影。
“你在里面,当然看不见我。”那个声音说。
阿梨挽起袖子,壮了壮胆,脚踩着阁楼的窗沿攀爬出去,整个人颤颤巍巍立在高高的屋顶,脚下瓦片哗啦作响。
“你坐下,站那么高,我看着眼晕。”那个声音又说。
阿梨视力刚刚恢复,也有些恐高发晕,赶忙扶着屋脊坐下,然后视线落在了眼前一只长相蠢萌、看上去又有点凶的狻猊檐兽上。
“该不会......是你在叫我吧?”
阿梨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狻猊显眼的鼻孔。
“呵,我才不是这只丑东西。”
听见小石像中忽然发出的男声,阿梨吓了一跳。
之前她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治疗眼睛又分走了大半的注意力,现在回到这座山间古宅,她又重新逐一回忆起所有细微的令人费解之处。在经历过数日连续不断的怪异的梦境后,现在她看到一个檐兽石像会开口说话,震撼冲击之余,竟然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等等,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宗叔叔是人吗?”阿梨的心砰砰乱跳。
“你若是想要骂他,可以当面。”
阿梨想了想,又问:“那你是人吗?”
她刚说完,话音未落,又迅速否定了自己:“不不不,你肯定不是人,我究竟是怎么了,是出现幻觉了?”
“......”
如果石像能做表情,他现在一定是一脸嫌弃。
“她竟变成了你现在这般模样,还不如当初直接死了算了。”
“她?”阿梨不解。
“她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知己。”
石像檐兽重重长叹了口气,语气甚是缅怀惋惜:“她曾被众人排除在外,也将众人排除在外,隐藏在人世之外,又游离在烟火之间,一生都在救人和杀人中挣扎徘徊。我们曾数次交手,宗恕或许不懂她,但我懂。她这千载的时光,若能被记载,定然将是波澜壮阔的传奇,可惜,可叹。”
“她现在变成你这样,更是可惜可叹。”檐兽缅怀结束,对着阿梨,语调又恢复了刻薄鄙夷。
阿梨默不做声地听着,心情复杂:“你说的她究竟是谁,我又究竟是谁?”
檐兽忽然笑了,笑声甚是蛊惑:“山下的弱水湖里,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阿梨抬眸望向远处那汪碧蓝色的湖水,山上林风阵阵,湖面却不起半分波浪。
“好了,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还有,如果你今后还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事的话,就不许将一切告诉宗恕。”
阿梨还有一肚子疑问没有问完,可是内心又惧怕这只喜怒无常的檐兽,害怕一阵风来,它会忽然变大然后展开血盆大口将自己一口吞了,于是只好提起裙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等等。”檐兽忽然又开口叫住了她。
阿梨竖起耳朵。
“你晚上睡觉时不许说梦话打呼,很影响我的睡眠质量。”
阿梨愣了愣:“我没有!”
檐兽不再作声理会她,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石像。
阿梨踩着阁楼的窗檐退回去,想了想,仍然不甘心,扭头同它小声解释。
“我睡觉真的从不打呼,宗叔叔和我的朋友望望都能证明的!”
“你再敢叫他一句宗叔叔,我现在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阿梨委屈巴巴地紧紧闭上嘴巴,连滚带爬跌回了小阁楼,坐在木地板上,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支撑着站起来,在房间里焦急地四处寻找,这里找不到,又飞快奔向其他房间。
这偌大的屋子里面,竟然四处都找不到一面镜子。
阿梨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院子正中的天井。
一滴硕大的水珠从高高的廊檐坠下,骤然砸落进她脖子后面的领口中,冰凉彻骨。阿梨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被人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了一瓢冰雪来。
她想起刚被宗恕接来山里时,他戴着皮手套的宽大手掌牵着她,同她驻足站在这里一起听着断断续续的水声。
“天下离心,四水归堂。”她记得宗叔叔当时这样说。
她脱下脚上的鞋子,赤足踩进那方清浅的水池,缓缓蹲下,将自己的脸靠近那被搅动的一池波浪。
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两弯柳叶眉,高挺的鼻梁下是滴水樱桃般的粉唇,眼睛像冰湖中的月亮。
阿梨身上洁白的睡裙飘在水面上轻轻地荡漾浮动。
她在水中看到了那个梦中的女人。
她在水中看到了自己。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