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跑得越来越快,身体轻盈,仿佛下一秒就可以飞起来。
穿过最后一道密林,视线忽然间豁然开朗,那汪蓝宝石般宁静的湖水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阿梨停下脚步,脱下脚上的鞋袜,提着裙摆缓缓走入湖水中。
湖水并不冰冷,相反,温暖如同爱人的抚.摸。
她不禁俯身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温暖的湖水中,直到即将无法呼吸才直起身,静静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湖水洗去了她脸上的脂粉和口红。
阿梨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碰到空落落的耳垂,然后才陡然发觉宗恕送给她的那对玉石耳夹不见了,慌忙重新潜入湖水中去寻找。
不知不觉间,她游得越来越远,再一抬头,竟已远到看不见岸边的森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湖水轻柔地将她托起,阿梨浮在湖中,耳朵鼻子眼睛都浸在水中,却依旧呼吸无阻。
湖面上落着甜津津的春雨,她似乎听到了鸟雀从湖面上挥着翅膀掠过时的啾啾鸣叫。
春雨细如丝,如丝@时。
如何一Q霈,万物尽熙熙。
一个神圣空灵的女声在她心中响起。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做,怛梨。”
第32章
在叫做“怛梨”之前, 她不记得自己有名字。
除了富户人家,镇上的女孩子大多也都没有名字,在家时被唤做“张家那丫头”、“李家二丫”,等到长到十几岁嫁了人, 便随夫家姓氏, 被唤做“王家的”、“赵家的”。
不过她也不记得自己原本是姓什么的了, 姓这个东西,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一个称呼的开头罢了。
也不记得那是自己究竟多大,大约是十二岁, 或者是十三岁。
她只记得父母是镇上的染香人,家中制香卖香,制的是最廉价简朴的寺院供香,卖给每逢初一十五求财问路的香客。
经营这桩营生久了, 不知不觉间, 整个人都染上了香的味道, 功德盈身,故称为“染香人”。
其年烽烟四起,外忧内患, 流寇作乱。
天下大旱,寸苗不生, 百姓饥苦, 易子而食。
整个镇上都断了粮, 连附近方圆几里的树皮草茎都被人扒来充饥。
她的父亲是个胆小庸懦的人,因而连树皮都抢不回来, 家中连香灰都吃尽了,每日仅靠喝水填饱肚子, 饿极了就去睡觉。
几日后,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了过去还是饿昏过去,这并不重要,她只知道每天清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再度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和窗外都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都没有。
隔壁房间里,弟弟已饿得连往日的哭嚎都没了力气,她听到了母亲的低啜和父亲的沉默,在一个厚麻袋里。
麻袋口被捆得很死,其实就算没有捆死,她也早就没有力气挣扎了。
就这样吧。她想。
父亲拿她换了什么,她不清楚,只躺在冰冷的地上听见父亲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声。
“哟,怎么这麻袋里头像是还有动静?你这个还活着呢,还是带回去吧,这......我干不来,太损阴德。”
“你稍微再等等,她很快便死了。”
她在麻袋中听到父亲说。
“终究会死的。”
她渴望能从那语气中听出一丝悲恸,但并没有,有的只是空洞和麻木,极度饥饿下,人已如行尸走肉。
她最终还是在麻袋中被那男人抗回了家,放在了厨房的水缸旁,只等她自行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很快就要这样结束了,夜里,有人悄声摸到她身旁,帮她解开了束着麻袋口的绳子,拿了半碗植物根茎磨成的糊糊喂给她填肚子。
“孩子,快逃吧。”
她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努力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女人。
面色蜡黄,双目含泪,这是一位刚刚死去了孩子的母亲。
“逃去哪?”她问。
女人也被问住了,半晌才道,“随便逃去哪,总之别再回家了,最好能逃去个没人的地方。”
没人的地方,那就只有弱水湖后面的那片山林了。
没有人愿意靠近弱水湖,这是镇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说是这名字忒不吉利,类同忘川河。
“婶婶,谢谢您,好人有好报,菩萨定会保佑您来世托生于一个富贵之家。”
她跪在麻袋旁向女人磕了三个头。
“唉,富贵又有何用,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只要来世天下太平、无饥荒战事,那便是最好的托生。”
镇上断了粮,也早就没了烛火,到处都黑漆漆一片,如同一座鬼城。
她离开了镇子,连夜渡过弱水湖。
渡湖前,她已做好了万一力竭溺毙于湖水中的心理准备。
但落于鱼虾之腹的感觉,总归应该会好过落于同类之腹。
渡湖时,却感到湖水很温暖,身体轻飘飘地浮于水面,她还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灵魂来到了死后极乐的世界。
月光清泠泠地落在水面上,像天神洒下的一片银霜。湖上明明无风起浪,她却随着水流不知不觉间便漂到了湖对岸的山脚下。
她原本打算爬过这道上,去到一个无人认识的村镇,但饥荒战乱年月,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女人和孩子就并不安全,还不如就暂时留在山里度日,等山下的战争结束了再出去。
这山其实并不算高,也并不陡峭,是南方最常见的圆润的小山。
靠着林间的野果野菜果腹,一边探索一边修整,她爬了整整两日才终于爬到了山顶,然后惊喜地发现,山顶上竟然有一座古寺。
她极为年幼时便和母亲在家中制香,或是跟着父亲去寺庙外卖香,看到寺庙便觉得熟悉亲切,激动不已地跑过去伏在古寺院墙外扣门。
寺门久扣不开,原来早已荒废了,她早该想到的。
人人不愿渡弱水湖,寺院里哪来的香火?
虽然早已没了人烟,但此处却是前人搭建起来的建筑,留有一丝人类的余温,在这深山密林中,始终仍带给她了一丝温暖和安全感。
她靠在寺院的木门前,枕着自己的膝盖安睡,夜间忽然间惊醒,看到林间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月光下,张开的獠牙闪着寒光。
她急忙想翻墙逃命,寺院墙壁上却长满了厚厚的苔藓,滑不留手,无处着力。
眼看着那只野兽便要嘶吼着伸出利爪扑向她的背,丛林中忽然一支箭矢破风而来,射中了野兽的头颅。
她得救了。
救她的人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也不知已经住在这山林里多久了,身上人类的衣服早已经破破烂烂,仅将树叶和藤蔓编织而成的“衣服”勉强遮蔽身体,长发覆面,看不清样貌。
男人不同她讲话,也不知会不会讲话,只蹲在那只已经死去的野兽身前,熟练地用小刀剥皮,将剥下来的野兽皮毛卷起来用藤蔓捆好抗在肩头,转身离开。
“谢谢你救了我。”她在他背后连忙小声道。
男人听到她的话停下了脚步,然后忽然转身靠近,像兽类一样用力在她身上嗅了嗅,在闻到她身上残存的香灰味道后,一脸厌恶地重新转身走开了。
她连忙在他身后远远跟上,男人发现她尾随后,像狮子一样冲着她大声哈气恐吓,抬手作势要打她。
她被吓退了几步,但见他每每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却并没有真正要伤害自己的意思,她的胆子便更大了几分,一路跟在男人身后来到了一座林间小木屋。
男人个子很高,穿着一身树叶一动不动地站在林间时,乍一看就像一棵树木。
他看了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径直走进小木屋中,拿上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是为了躲避甩掉她,竟然连自己的居所都舍弃不要了。
她正好缺了这么一个住处,于是干脆住进了木屋中。
入了夜,她正躺在男人留下的木床上吃着白天采集来的浆果,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她忙起身出去看。
门口的地上有一块用叶子包裹的烤好的肉,男人的背影已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走远了。
饿了几日,她捡起那块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是她之前从未吃过的粗野天然的味道,也许是狼的肉,或者是野猪肉,反正不会是人肉,因为这座山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这一点让她进食时感到很安心。
第二天早上,男人又来了,仍是一言不发。
这次他丢给她的是一张完整的虎皮,然后指了指木屋。
她猜,男人是在示意她将这张虎皮挂在木屋外面,以震慑那些在夜晚试图靠近的林间野兽。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每天太阳下山后,男人都会在她房门口丢一块烤好的肉,其他时间则全然不见踪影,也从不开口和她说话。
他从不猎杀那些比自己弱小的动物,比如野兔野鹿;他只猎杀那些比人类凶猛的动物,比如豺狼野猪。
唯有一次,她在白天见到了他。
那时她用钻木取火的法子终于生了火,正兴冲冲地架火堆,准备将挖到的番薯烤熟,男人忽然从林间出现,几步便飞奔而来一脚将火堆踩灭了。
他看上去很生气,但没打她,也没再用野兽哈气的法子恐吓她,只是用目光严肃地警告她。
于是她明白了,在这里,只有他才有使用火的权利。
他可以分享自己的烤好的食物给她吃,却不允许她自行生火。她要想在这座山里活下去,就必须遵从着他制定的规则。
――在这座山中,所有能呼吸的动物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而活,当然也包括她在内。
他才是山林里最凶猛的那只野兽。
第33章
就这样, 她和“野人”在山里共同渡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这座山林中,就只有她与他两个人,作为同类,于情感上本应天然地更为亲近,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野人从不开口说话, 同她之间如非必要, 也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他们仿佛仅仅只是山林中各自求生存活的两个个体,脱离了人类族群间的关联,除了他不求回报的每日投食超出了动物性之外,他们就与山林中的其他动物无异。
然而这种自然平和的关系, 在半年后的某天夜里忽然发生了转折。
那日,太阳落山后,她正躺下准备休息,忽然听见夜风里传来了异常的响动。
山脚下亮着一串蜿蜒的火光, 细细望去, 竟是有人也涉过了弱水湖, 正成群结队地举着火把往山上来,都是些青壮年的男女,不见老人或孩童。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同类了, 她感到亲切又陌生,夜色掩映下, 她偷偷躲在树丛中靠近那些人, 向人群中张望找寻爹娘和弟弟的身影。
可惜她并没找到, 没看到亲人,也没看到那个曾救过她的婶婶,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将自己收集来的野果和平日攒下的肉干全部悄悄放在了那伙人临时安插的营地附近,然后踏着夜风又跑回了小木屋, 躺在草席上流了一夜眼泪。
第二天一早,她又跑下山偷偷摸过去看。那伙人没有离开,仍盘踞在山脚下的树林里,林间升起了袅袅白烟。
黄昏时,临近太阳落山,野人又来送肉给她吃,见她怀中揣着两包用树叶包裹着的野果正要向山下去,他忽然间变得极其暴躁愤怒,粗暴地将那些野果从她手中打翻在地。
野果咕噜噜滚得到处都是,她蹲下想捡,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野人在地上恶狠狠踩了几脚,野果被他踩得稀巴烂,汁液将草地都染成了淡红色。然后他凶巴巴地捏住她的后颈,将一块肉递到她嘴边。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和野人之间的距离挨得这么近。
在那一头乱发的缝隙间,她看到了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
野人掐着她的脖子同她对视,她终于在他眼中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要她当着自己的面将肉全部吃下,不许她再将没吃完的肉晒成肉干攒起来,也不许她再送任何食物给山脚下的那些人。
一阵风从林间穿过,一颗幸存的野果被风吹动,滚到了她身旁的草地上。
她下意识将那颗果子握住,藏在了掌心中。
脖子后面倏地一轻,野人忽然松开了手,起身将那块肉丢在她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林间。
那是他丢给她的最后一块肉,那天的黄昏后,野人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次日夜里,她又揣着野果靠近了山脚下的营地,负责值夜提防山中野兽袭击的一名中年男人发现了她。
原来这是一群从附近某个村子逃命而来的流民,隔壁几个村子已在战乱中被屠了村,他们实在被逼得再无退路,为了活命再顾不上什么吉利不吉利,也如同她当日一般,涉水渡过弱水湖,逃进了这荒无人迹的山里面,试图躲过一劫。
她藏身于山中的这半年来,外面的世界已是沧海桑田。
饥荒还未结束,镇子里又爆发了瘟.疫,各地均有小股势力揭竿而起,朝廷下派了军.队镇压,与起.义军彼此追逐厮杀,另又有浑水摸鱼的匪寇在此期间借机于乡间作乱、谋财害命。
她试着同他们打听爹娘和弟弟的下落,恰巧流民中有一名少妇是从她出生长大的那个镇上嫁到邻村的同乡,听她提起,伤心不已,说是整个镇上的人都死在了饥荒后的那场瘟.疫中,无一幸免,少妇自己的父母弟妹也都死在了那场瘟.疫中。
闻此噩耗,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伤心仍还是会伤心,但却又仿佛只是在听着他人的命运。
爹娘和弟弟已是旁人,那户人家中曾有过的那个女儿,于如今的她而言,也不过只是旁人罢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流民们收下了她送来的果子,纷纷向她道谢。那名少妇见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烂烂,便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裹里找出了件自己的衣服来给她穿。
明亮的火把和干净的衣服让她久违地再度体会到了来自同类族群间的温暖和安全感。
她的忽然出现被流民们视为一段逃亡路上的奇遇,也依稀在她身上看到了生的希望,暂时冲淡了不得不抛下家中年迈的老人与稚子、离开家园涉水而来的悲苦与良心不安的煎熬。
人们围坐在篝火旁,谈笑着回忆起曾几何时清贫却安稳的日子,有人低低地唱起了歌,苦中作乐。
林风凄凄,歌声如泣如诉,似乎早已昭示了这注定是个不吉的夜晚。
夜半,篝火的火光引来了嗜杀成性的一小股叛军,人群在林间四处逃窜,哭喊声和杀戮声惊飞了林中安静栖息的鸟群。
她与那名年轻的少妇相互搀扶着逃命,已经有好几具尸.体在她们身后倒下,几名狂徒持刀紧追不舍,认定了少妇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定会有首饰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