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他一定没有死,一定是弄错了。
他答应过她会回来, 就一定会回来。
夜里,她带上他留下的弓箭和火折子渡过了弱水湖,在箭身绑上点燃的火种,起弓搭箭。
她的箭法是他亲手教的,必定百发百中。
她正欲松手,忽有几名孩童提着金鱼灯与荷花灯蹦蹦跳跳地跑来村口玩耍。
她站在原地怔了怔,箭一旦放下了,便再也举不起来。
是夜,她独自回到了山中。
第二日清晨,她醒来时,却在经楼窗口前看到弱水湖对岸的村落正冒着阵阵白烟――整座村子都被烧成了灰烬,空无一人。
之后,她在山中布满了陷阱和机关,一但有陌生人进山,便毫不留情地暗箭驱赶。
她再没有下过山,也再没去过湖对岸,她学着他曾经的样子在山林中奔跑捕猎――现在,她成为了这座山林里最凶猛的那只野兽。
一晃三年后。
一日,她正坐在经楼的窗檐旁低头削着手中的箭矢,忽然看见林间有人影晃动。
那人头戴着顶草帽,看不清相貌,是个男子。
竟然能有人恰好绕过了她设下的每一处机关陷阱,行至此处,莫非是天意。
那人采草药的样子让她想起了他。
她心头一动,从经楼的窗口跳下去,那人被吓了一跳,头上的草帽掉在身旁。
果然,那并不是野人,只是个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她一言不发,只冷冰冰看着他,抬起了手中箭弩。
少年却并未被吓退,眸光扇动:“原来你就是住在这山里的神仙!”
她面无表情地扣动扳机,一支短箭射向了少年身旁的草地,只需再偏半寸,短箭便可以刺入他的身体。
“哎,别!我没有恶意!”少年连连后退,从胸口中摸出几颗糖放在山石上:“你吃,这很好吃的。”
她垂眸看着那些彩色的糖衣,不禁陷入了回忆中。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她开口问那少年。
“哦,我就住在弱水湖对面的村子里。”少年答到:“我常听人说,弱水湖是神湖,曾经饥荒战乱年间,饿殍和尸体堵满了附近的每一条河床,却独独流不进弱水湖,因为湖里住着湖神,庇佑一方。弱水湖后面的山里还有不老仙药和数不尽的宝藏,有仙人设下了机关,守护着神山不让外人进入。我好奇仙人到底长什么样,于是便独自进山里来一探究竟。”
呵,真是可笑。
不过短短数年,曾经人们口口相传的不详之湖又变成了神湖。
“他说得没错,山下的人尽是一群蠢货。”她盯着少年冷笑道:“滚,别再进山里来。”
少年离开后,她从山石上拾起一颗糖,剥开糖衣放入口中。
虽然不是松子糖,却令她再次回忆起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那温暖是野人带给她的。
她重新在山中布下了新的机关陷阱,谁料,过了几日,那少年竟又成功进山来了,这一次,还给她带来了山下的食物还有些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本应会喜欢的小物件。
她躲在丛林里暗中观察着他,一直未现身,少年便坐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块山石上一直等到了太阳下山,最终将带给她的东西留下,独自下山去了。
后来一连数次,她每每在林间布置下更多的新的机关,那少年却总能精准地避开,总能成功进到山中来。
她在林间用暗箭驱赶,他却似乎料定了她并不会真的伤人,所以并不害怕,反而更加契而不舍地请求她出来相见,每一次都为她带来许多山下的东西。
终于有一日,少年又进来山中时,没有撞见她布下的陷阱,却遇到了山林里正在觅食的豺狼。她现身将他救下,就像曾经野人救下她那样。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她想。
她与少年并肩坐在山石上,一起吃着他从山下背上来的糖葫芦,从少年口中她方才得知,曾经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搬走了。就在她曾想要放火烧村的那天夜里,雷电意外击中了村头的一棵空心枯木,村民们试图从湖中取水灭火,水却一次次从完好无损的桶中流走,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村中的屋舍和财物被烧成灰烬焦木。人们都说是那座村子里的人做错了事,惹怒了湖神,所以才降下了天罚。
“呵,什么湖神,什么天罚,不过是善恶有报,咎由自取。”
她用力将手中未吃完的糖葫芦掷在了草丛中。
“你说的是,可也并不是所有山下的人都是坏人。”少年从怀中取出手帕来,递给她擦手。
她听着少年的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陷入了犹豫。
她忽然想起了阿娘,想起了幼年时邻居家的伙伴们,想起了那位曾将家中仅有的食物喂给她、放她逃生的婶婶,想起了野人。
野人并非是“野人”,他也曾是自山下到山中来的。
她的内心松动了。
少年尝试着向她伸出手:“其实你可以下山来,今后和大家一起住在村子里。”
“不行。”她果断后退了几步:“我要留在山里。”
“为什么?”少年不解,笑着打趣道:“莫非这山里当真同传闻中一样,有不老仙药和数不尽的宝藏?”
她抬眸望向山顶上的经楼:“我要等一个人回来。”
“那人是谁?”少年问她。
她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从前战乱中离散的父母或是兄弟姐妹?”
她摇摇头。
“那就是从前极要好的朋友?”
她犹疑了下,又再次摇了摇头。
少年笑道:“我知道了,你等的那人,一定是你的爱人。”
这一次,没有片刻的迟疑,她果断摇起头,想了想,道,“他是我的家人,我要留在这座山里等他回家,他说了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她眼中忍不住溢出温热,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他答应过,一定会回来。”
少年热切地望着她,满目真挚纯良:“好,那从今往后,我便陪着你在山里等那人回来。只要你还在这山中一日,我便定会日日陪你来一起等。”
她以为少年不过说说而已,毕竟少年与她和野人不同,他是有亲人在山下每日等他归家吃饭的。但少年当真如那日在山中同她所说一般,每日都不辞辛劳地渡湖来陪她聊天解闷。
就这样过了几十日,几百日......后来有一天,少年突然对她说,“我们成亲吧,嫁了我,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夜她坐在经楼的窗檐上吹着夜风,在月下望着野人送给她的那对耳坠发了一夜呆,她想起自己曾对野人说,等出嫁前一定会戴上这对耳坠给他瞧瞧。
第二日,她留下弓箭和兽皮,怀中仅揣着那双耳坠,与前来接她的少年一同下了山。
她说要等野人回来,亲眼看她穿上嫁衣、戴上耳坠,少年一如既往地尊重她的意愿,并不催促婚期。
热情的乡亲们为她在村子中搭建了一间小屋,渐渐的,她又重新回归融入进了山下人正常的生活中,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村子里同龄的女孩子们在湖边浣衣、在田间拉着手跳舞,生活恬淡而宁静。
只是她仍会在每夜夜深人静时游过弱水湖,独自回到山顶的经楼中,去看一看野人是否回来了。
她从没忘记过他们的约定,她坚信他一定也没忘记。而或许人间的种种悲剧,神明也不曾忘记。
几个月后,天大旱,河床干涸,田野里庄稼尽毁,颗粒无收。好在他们的这座村落临湖而建,村民们尚且能用湖水浇灌庄稼,勉强保存下来一小部分的农作物。
村里人都说,如今四处都干旱,只有弱水湖中水脉充盈,湖中定是有神仙庇佑,若是能用适龄少女祭拜湖神、哄得湖神他老人家高兴了,兴许能够显灵,独独为他们村子的这一片田地降下雨来。
直到她亲眼看着那名被选中了生辰八字的女孩身着火红嫁衣,被人捆绑住双手双脚,从小舟推入了湖心正中。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真正清醒了过来。
原来那些她曾亲历目睹过的,荒谬的、诡异的、可怖的一切,并不是偶然。
它如今又再度发生了,今后也仍会发生。只要还在山下,只要还在人群中。
她推开岸边围观的人群,奋力游向湖中。
她解开了那名被献祭给“湖神”的女孩被束缚住的双手。
她看见女孩游回了岸边。
她看见自己未来的新郎此刻就站在对岸的人群中。
她看见自己正在湖中缓缓下沉。
......
她看见天黑了,然后天又亮了。
她在湖中不知漂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湖面上落着甜津津的春雨,她似乎听到了鸟雀从湖面上挥着翅膀掠过时的啾啾鸣叫。
一只洁白的天鹅从雾中缓缓涉水而来,曲下脖颈,将她温柔驼于背上,游向无人的岸边。
一个神圣而空灵的女声同时在她心中响起。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做,怛梨。”
第36章
自弱水湖的奇遇后, 怛梨的年龄样貌便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那年,时间在她的身上静止了。
村里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这百年间,她避居他乡, 中间也曾数次偷偷回来过, 亲眼看着那个曾经说要娶她的少年后来娶妻生子、白发苍苍、最终沉棺入土。
人死如灯灭, 原本也无爱,最终连那仅有的一点点恨也俱都消散了。
世间已再无一人是旧相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回到弱水湖边。
归来时,她和野人的家――山上那座曾经荒废破败的古寺如今已被修缮一新, 游人如织,香火鼎盛,老方丈亲自题了新的牌匾,名为兰因寺。
香客们皆以为寺名应是取自佛语“兰因絮果”, 实则不然, 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兰因”其实是一名妓.女的名字, 不知在求财问路三叩首时,心中会是作何感想。
说起来,这兰因寺的老方丈也是个奇人, 年轻时曾是个镇上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夜夜笙歌、眠花宿柳, 后来不知怎的, 突然痴恋上了一名相貌身段才艺都普普通通的妓.女, 两人爱得死去活来,誓约白首。再后来, 也不知那□□究竟是死了还是跟着别的恩客走了,总之还未等他前来赎身, 已凭空不见了人影。
自那之后,这位浪荡公子整个人便像是换了心、改了性,吵着闹着不肯回家,非要一个人躲在弱水湖后面那片深山老林里离群而居。家里人将他抓回去捆了,他又砸又摔差点把家中房子点着了,连夜又跑回山上去。
几次三番,父母亲也精疲力尽,想着不如就这么算了,但也不能真眼睁睁瞧着亲生骨肉去当个山顶洞人,便差了一队工匠进山里来,借着礼佛的名头,为山顶废弃古寺中的佛像重塑金身的同时,又将那座早已无人居住的林中木屋重新好好修筑了一番。如此一番之后,倒颇有了些山中雅居的意趣。
初进山时,老方丈原本只觉得这一头长发总要去洗,麻烦得很,反正山里也就他与明月成三人,没什么美不美观的,索性将自己这一头三千烦恼丝全剃光了,谁成想,几度鸿飞霜降后,山下传着传着,自己竟成了个隐居山林的得道高僧。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开始有外乡的香客四处游历时顺路慕名来访,之后,寺院中又陆续收留了许多流浪的乞儿,以及想要了却凡尘过往、从山下上山来的人。
大家彼此各点各的高香,各敬各的神明,他只给无家可归之人提供个遮风避雨的居所,一同在山中了此残生罢了。
宗恕年少时曾问过老方丈,为何当初不寻一正经寺庙,正经出个家。
老方丈答曰:起不来,坐不住。
宗恕凡所精通的那些风雅之事,便都是兰因寺的这位老“方丈”所教授的,于是后来宗恕每每面壁反思,究竟为何自己会善根难筑,或许是这个“根”,它从根上就不大对劲。
不过宗恕并不是无家可归的乞儿,也没什么想要了却的过往,他第一次初到兰因寺中时,还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
他原生父母是这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属于撞了大运一夜暴富的那种,却都没读过什么书,听说弱水湖旁的兰因寺拜佛求财最是灵验,便一家人前来参拜,在入寺门时却不小心踏了“空门”。
正在扫院子的小沙弥见了忙扛着扫帚上前解释:施主,这道门不可走,是仅供寺院内僧人出入的空门。
爹娘赶忙抱着他又沿空门原路退回,俱是一脸紧张神色:那若是不慎踏了空门该如何是好?有何方法可化解?还请小师傅指点一二。
小沙弥想起师父师兄们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的样子,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也罢也罢,应是无碍。
谁料随后母亲抱他在佛前进香时,他忽然醒来、在襁褓中挣扎,母亲不慎脱手将他掉入了佛前的香坛之中。
旁边有一个香客见后道:你家这孩子掉入了香坛之中,便是敬给佛的贡品,就这样带回家中恐怕不吉利,易夭折。我给你出个法子,不如你将这孩子就寄养在这佛寺中,记做俗家弟子,或是在此养到五六岁再带回去还俗。
父亲已然心动,母亲却说什么都不肯,抱紧他掉头便走,他一路啼哭不止,行至寺门时更是哭到撕心裂肺、全身通红。等母亲抱着他又重新折返回寺院,他竟神奇地停止了哭闹,望着寺庙旁的那座经楼咯咯笑起来。
所有人都说他定是与佛有缘,就连母亲内心都松动了。
就这样,他留在了兰因寺,老方丈为他取法名为,宗恕。
恕,意为,如心。
因他当时尚且年幼,便没烫戒疤,后来山下又有战乱,山中又起风波,这事拖着拖着也便没人有空惦记。
没烫戒疤,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佛门中人,日后老方丈给他讲起自己年轻时曾在烟花风月场所经历过的那些美轮美奂、梦幻泡影时,便也就没了什么心理包袱。
父母亲将他留在寺庙后,每逢初一十五都来看望、进香油钱,家中生意也当真越来越好。直到他三岁那年,父母亲原本想留他在寺中过完四月初八便将他从山上接回家中,最后一次相见,竟成了永别。
王朝权利的变换比湖水中流沙的更迭还要迅速,山下又再次爆发了战乱,几名逃兵为了躲避追捕连夜逃入了兰因寺中,逼迫着庙中的僧人为他们掩护烫戒疤,否则就要杀人灭口。
这几名野和尚霸占了寺院后,成日里好吃懒做,将小和尚们当作奴仆使唤。老方丈虽不是个真正的得道高僧,那几名恶霸却莫名的都有些惧怕他,从不敢在他头顶动土,平日里只当后院中没他这个人。
宗恕自小便在老方丈的屋子里长大,多少也得了些“佛光”的庇护。老方丈倒也是个万事不挂心的逍遥散人,宗恕幼年时,常见老方丈顶着一个光溜溜的秃瓢,裹着件破棉袄,于月下吟风弄月,在四面萧索的寺庙后院里种蔷薇、栽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