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阿梨刚一醒来,帮佣阿姨便为她送来早点,说是清晨她还在睡着时,顾老爷子就已经亲自下楼来帮她检查过眼睛的情况了,一切都好,只要再修养恢复几天,她就能见到光明。
阿梨心情随着这个好消息重新振奋起来,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她已经能够被允许在阿姨的陪同下到外面的院子里简单走一走。
阿梨和帮佣阿姨正一边晒着太阳散步一边聊着中午午餐吃什么的话题,帮佣阿姨的手机忽然响了。阿梨听她迟迟没挂,猜想应该是重要的人打来的,于是主动开口道,“阿姨,您去接电话吧。”
帮佣阿姨看着手机屏幕上儿子的头像,也有些犹豫。
“我就在平地上自己走走,不去草地上,而且这里我都已经很熟悉了,不会有事的。”阿梨说。
“那你稍等我一会儿,我接个儿子的电话马上就回来!”帮佣阿姨握着手机一溜小跑走向保姆间。
阿梨握着盲杖四处转了转,帮佣阿姨放心不下她,只聊了几分钟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找了半圈,见阿梨正安然无恙站在庭院后侧的电梯旁,这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别墅一共三层,电梯外却有四个按键。
阿梨试着按了按最下面的那个按键,电梯纹丝不动,什么都没有发生。
正好帮佣阿姨过来找她,阿梨便好奇问道:“阿姨,负一层是做什么用的?”
“哦,是储物间,老先生年纪大了,家里就常备着些医用设备。”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忽然响起车声,帮佣阿姨激动地叫嚷起来,“哎呀,小念回来了,是小念回来了!”
顾念将车子停入车库,然后大步朝她们走来。
帮佣阿姨见他几天不见人瘦了一圈,心疼坏了,嚷嚷着叫顾念陪陪阿姨,自己跑去了厨房让人提前准备午饭。
顾念伸手在阿梨眼睛上的纱布前晃了晃:“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虽然这几天我始终都闭着眼睛,但感觉好像确实能看到些光亮了,不过顾爷爷说还需要再等几天才能把纱布取掉。”
顾念本来手已经快要伸到纱布前了,想替她看看,一听这话,赶紧又将手收了回来。
“那你还是乖乖听爷爷的话吧,听他的准没错。”
阿梨点点头:“你也还好吧,事情解决了没?”
“害,说起这个我就生气!海关把我叫过去盘问了好几天,结果最后跟我说弄错了,是他们找错人了,我当时听见这话差点动手打人。”顾念气得牙根痒痒。
“对了,谢谢你让小白陪着我,有它在,这几晚我都睡得很安心。”
顾念愣了愣,觉得阿梨这话有点突然,以为是在说之前自己教她怎么操控小白的事,爽朗笑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
阿梨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它可是你的宠物。”
“不管它是我的宠物还是机器人,始终都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得珍贵。”顾念笑着看她:“人最重要。”
阿梨感觉到顾念语气中骤然拉近的亲近感,回避地转过头,握着盲杖向厨房方向走去:“我好像也突然间有点饿了,咱们去厨房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吧。”
顾念欣然随行,两个人并肩穿过宴会厅,正经过一楼正厅时,忽然听见有车子在庭院外的栅栏门前按了两声喇叭。喇叭声并不突兀吵人,听上去甚是客气恭敬的意味。
顾念赶紧一把拉着阿梨,蹲在沙发背面。
帮佣阿姨听见喇叭声忙从厨房跑出来,也被顾念一把拽住。
“别开门,就说我不在家!”
阿梨不解问他:“门外面的人是谁?”
顾念一脸的苦大仇深:“是爷爷的朋友。”
“那你干嘛吓成这样?”
顾念像个间谍特工似的,灵巧弹跳到落地窗边,“唰”一声合上窗帘,然后拉着阿梨坐到沙发上,解释前先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
“爷爷这些年早就不见客了,我爸是宗先生的私人医生、就只服务于宗先生一个人,而且他那性格也不喜欢和人交往应酬,所以这不,我刚回国那群人就瞄到我身上来了,非要让我给他们当医学顾问,就是爷爷寿宴那天献字的那两个人。”
阿梨乍一听到“宗先生”三个字,心中仍控制不住地泛起酸涩,努力控制着情绪掩饰道:“你不愿意吗?”
顾念冷笑一声:“呵,就他们在境外搞的那些人体研究,太疯狂了,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医学顾问这个职务肯定要连带着吃牢饭的。我呢,完美继承了我爷爷和我爸的优点,医术高超,胸无大志。”
顾念略一停顿,笑得大言不惭:“总之,眼前的人我这辈子都还医不完呢,家里又不缺我赚的这几个钱,我对人类文明的未来命运也并不怎么感兴趣。”
阿梨被他的笑声所感染,正想开口恭维他的医术,又听顾念忽然道,“不过有个问题我倒是好奇想问问你,假如有天科技真发展到了那个水平,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精神永生,一个是□□永生,你会选择哪个?”
这个问题倒是一下将阿梨问住了,她此前从没思考过这么深奥的问题,也没幻想过未来还会有这种可能性,于是一直到吃完了午饭、晚饭又上了桌,她都还没有想清楚答案。
这问题仿佛对她有黑洞般的吸引力,越是想不清就越牵引着她下意识去思考。
阿梨心不在焉地捧着碗喝粥,顾念三不五时往她碗里添些小菜,然后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同他道谢。
为了能和阿梨同桌吃饭,顾念也配合着她术后的清淡饮食,桌上没一盘鱼虾肉菜,嘴巴里正觉得没滋没味,院门口忽然又传来车喇叭响。
顾念一个头两个大,仰天长叹:“这帮人烦不烦啊,累死我算了!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啊。”
帮佣阿姨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顾念放下筷子问。
“是宗先生回来了!”
第25章
顾念立刻起身出去迎接, 宗恕已独自下了车大步行至庭院中,抬手轻轻拂开迎面而来的顾念,径直走进屋子里,长身伫立在餐厅外的大理石屏风前。
阿梨听着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握着汤匙扭头“看”向他站着的方向, 呆呆坐着, 然后放下粥碗起身奔向宗恕,哭着扑进他怀中。
她哭到整张脸颊都湿漉漉的,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终于得以归窠的幼燕,热泪渗入他身上的西装领口的衬衫中, 难过到令人心疼。
“宗恕......宗叔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梨在含混的呜咽中,悄然变换了个称呼。
她的泪水是滚烫的,透过衬衫浸在他胸口的皮肤上, 带来一阵微弱的灼痛。
宗恕将下巴搁在她头顶, 抚摸着阿梨披散在脑后的长发:“别哭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的眼睛治好了,宗叔叔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样子、怕给我机会今后缠上你,所以才故意把我忘在这里了。”
阿梨哭得抽抽噎噎, 仿佛要将这些天心里的委屈全都尽数染湿到他的身上,不甘心只他一个独善其身。
“傻瓜, 怎么会呢。”
宗恕环着她的手臂收紧, 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包裹在怀中, 仿佛下一秒即将融于骨血。
顾念紧随其后走进来,和帮佣阿姨两个人看着他们“亲人重逢”的温馨画面, 均在一旁颔首微笑。
“宗叔叔放心,这些天阿梨在我家过得很好, 手术也很成功。”
宗恕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顾念。
阿梨听见顾念的声音,理智回归,不好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像这样躲在宗恕怀里哭。
哭也哭够了,她推开宗恕的手臂,安静从他怀中挣扎抽身,默默向一旁后退了半步。
“爷爷说阿梨的眼睛还需要再修养观察几天,宗叔叔可以下周末再来接阿梨。”
宗恕眉心再度皱了皱,一开口,语气表情依旧如往日般的和光同尘。
“我也就比你大了十岁,你叫我宗叔叔,是不是有点太客气了?”
“不客气,您同我爸同辈分,我叫您宗叔叔......”
顾念话说完一半忽然才反应过来宗恕说他“太客气”的意思,随即端正了仪态,改口道:“不好意思,宗先生。”
宗恕点点头:“你们正在吃晚饭吧?都继续坐下吃,不用特意招待我。”
说完,他脱了西装外套搭在餐桌旁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径自坐下,竟像是一时间并不打算走了。
宗恕往旁边一坐,阿梨倒没什么,就如同他所说的,重新在餐桌旁坐下,端起粥碗来继续吃饭,顾念却是坐立不安。
“宗先生,您吃过晚饭了么?”
他憋了半天实在是绷不住了,本来就没滋没味的饭菜现下更是吃得如坐针毡,于是索性试探发出邀请:“要不......您和我们一块儿再吃点?”
“也好。”
宗恕欣然应允,起身坐到阿梨旁边的位置,解开衬衫的袖扣。
帮佣阿姨为宗恕上了一套餐具,又恭敬端来加热过的湿毛巾给他擦手:“您把手套脱了吧,我帮您收起来。”
顾念曾听他父亲顾显提起过,说宗先生从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摘手套,于是半开玩笑地打起圆场。
“阿姨,您是不知道宗先生这双手有多贵,您可别害我啊,万一宗先生的手在咱们家磕了碰了,就是把这套房子卖了也赔不起。”
“我的天,那可不敢。”帮佣阿姨被吓到了,端着小托盘躲避炸.弹似的一溜烟走开了,离宗恕六七步远的距离站着。
顾念正乐不可支,阿梨忽然放下碗筷淡淡道,“顾念哥,宗叔叔,我吃好先回房间休息了,你们慢慢吃。”
“今天这么早吗。”顾念抬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
宗恕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刚要去餐碟中夹菜,听她脚步声轻轻绕过自己身后远去,又将筷子重新搁回了桌上。
顾念看他撂了筷子,也不好当没看见自己继续闷头吃,只好跟着放下,一顿晚饭吃得九曲十八弯。
“宗先生,是饭菜不合胃口?我让厨房按您的口味再做几道来――”
宗恕打断他的话,问道:“家里还有空余的客房吗?”
顾念愣了愣,然后赶紧招呼帮佣阿姨:“去把二楼的客房收拾出来给宗先生住下吧。”
“不用,我住一楼就好。”
“一楼?那怎么行呢?您是贵客,要是让我爸知道我安排您住一楼,回来非得骂我不可。”
“没关系,我就住阿梨隔壁的房间。”
顾念见宗恕执意坚持,只好叫阿姨去收拾。见宗恕面色不善,纵然他想提前开溜,但此时面前坐着的这位是和他爸有雇佣关系的老板,作为东道主的顾念也只好格尽职守地在餐桌前陪着。
好在宗恕谈兴不高,全程也没说几句话,待阿姨收拾好房间后便起身离了席,这才终于放了他一条生路,让他踏下心来好好把已经有些放凉了的饭给吃了。
***
阿梨的房间门像从前每晚一样,没完全合上,留了道空隙。
宗恕敲了敲门走进去时,她正侧卧在床上想事情。宗恕的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一听见他进来,默不作声地装睡。
宗恕走到阿梨床边,弯腰打开了台灯开关。
她眼上蒙着厚厚纱布,他已然成为一个真正的盲人,但他却还是亮了盏灯,一盏他与她两个人都看不见的灯。
宗恕脱了手上的皮手套轻轻放在她枕边,又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丝绒小匣子,打开,搁在他脱下来的手套上面。
小匣子里面是一只钻石小发卡,天鹅形状的。
“阿梨,我从国外给你带了礼物回来。”宗恕垂手,温柔抚摸她的头发。
阿梨仿佛闻到了他手套上面的皮革气味,回忆涌来,她整个人顿时被他身上“华灯”的冰冷气息所笼罩,却仍硬.挺着,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继续装睡。
宗恕也没再叫她,忽然俯身伸了只手臂进她被窝里,寻觅到她冰凉的脚,牢牢包裹在掌心中。
她还和从前一样动不动就手脚发凉,冰到他手指都隐隐发痛。
阿梨再也没办法装作睡着,瞬间惊恐地蹬腿,试图逃离开他掌心温热的禁锢。
宗恕握着她的脚,无论她如何踢踹都不曾放手,直到她放弃了挣扎,呼吸声哽咽,眼看就要落泪,他又忽然间主动松开了手,直起腰背,安静坐在她床边,伸手调高了些台灯亮度。
阿梨从床上爬起来,抱膝坐在床头,刻意同他离远了些。
宗恕拿起手套上的丝绒小匣子,转头问她:“我帮你把发卡戴上。”
他伸手转身的动作间,西装下摆的面料无意间碰触到她裹在身上的羽绒被,于静夜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身下的床垫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阿梨吓了一跳,又下意识离他挪远了些,语气里也尽是疏离:“谢谢宗叔叔,不过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出差还特意给我带礼物。”
宗恕听她这话的语气就知道阿梨还在生他的气,也不勉强,只笑笑说:“你是不是嫌弃我的手刚摸完你的脚,又要摸你的头发?”
阿梨差点被他逗乐,拼命绷住不笑,又听见他在一旁说,“等着,我去洗洗。”
然后,她真听见宗恕的脚步声朝着房间的卫生间方向去了,紧接着,从里面传来水龙头的哗哗流水声。
没一会儿,宗恕又折返回来,一把掀了她身上的被子,俯身抱起来向卫生间方向走去。
阿梨“啊”地惊叫了一声,搂紧他的脖子,然后被宗恕放在了卫生间的洗手台上,身下垫着他的西装外套。
宗恕一只手揽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捉住她的双足缓缓放入水中。
冷热水他是在心中读秒计时分开来放的,听她的反应,应该水温适中,但于他而言,这个温度的热水已有如滚水般灼手。
宗恕手在水池中帮她轻轻揉捏着双脚和小腿,阿梨十个圆润的小脚趾尽数紧张地蜷缩起来,害羞不愿让他碰,最后终于敌不过,只得将他那只手从水中捞起来,十指牢牢合握住他的手腕,才终于勉强将他制住。
宗恕撑着洗手台半坐在水池边,一只手被她抓着,手上的水弄了她一身,蔓延浸湿了她身上绵软的睡裙。
他抬手想去扯毛巾帮她擦拭干净,阿梨却草木皆兵,吓得身体一抖。
“宗叔叔,拿别人家的洗手池泡脚,这不太好吧......”
宗恕笑笑,手不动了,安分由她握着:“等咱们走时赔他个新的。
阿梨听见“咱们”两个字,耳朵竖了起来。
这是要带她一块儿走的意思――宗恕真的并不是要把她一个人永远丢在这。
她心情顿时好转了些,再开口跟宗恕说话时,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