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显再次检查记录了几个指标后,向坐在一旁的父亲点头示意,然后安静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顾知认真打量着此刻正背对着自己侧卧于病床上的宗恕,这是一具成年男人健壮的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线条都是那么流畅有力,即便是刚刚经过一场精密手术的洗礼,身体的肌肤却依然呈现出健康饱满的小麦色光泽,只有脊椎处一块纱布覆盖下的伤口彰显着人类躯体的脆弱。
这样年轻漂亮的身体,他也曾经拥有过,而且那是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身体。
顾知有些怀念。
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从前自己究竟叫什么名,也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他与哥哥靠出海捕鱼为生,哥哥是镇里有名的弄潮儿,别的渔船都只敢在近海区域捕些只够塞牙缝的渔货,只有他们兄弟俩的渔船敢数次出入深海。
但遇见的风浪多了,终有一日要翻船。
一次他们出海时,在海上遇到了巨大的风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翻起的浪头足有城墙高。
为防止在海浪中失散,哥哥用结实的渔网当作绳子,首尾两端各自在他们二人手腕上系紧。
恰时一个巨浪打来,将他们的渔船彻底淹没,他与哥哥双双沉入海底,被捆住手腕的渔网挂在了渔船桅杆两端。
他醒来时,看见不远处的哥哥头沉沉垂着、头发像海草一样在海水中漂浮着,已经全无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能在海水中呼吸,下一秒,忽觉胸口剧痛无比,再一低头,才陡然发觉一只僧帽水母正伏于他的胸口,通体闪烁着鲜艳夺目的异光。
系在腕上的渔网已经缠绕着深勒入骨,另一端仍在哥哥尸体腕上,使他无法游回海面,扯不开,咬不断。
他便就这样同哥哥的尸体一起在海中漂浮了不知多少日,直到来往的鱼蟹将哥哥身体上的皮肉啃噬得只剩累累白骨,渔网的绳结自手腕的白骨上脱落,他才终于重见天日。
那只寄生在他胸口的僧帽水母已经不知所踪,自海底爬上岸的那一刻,他的心底却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哥哥的声音。
......
见侧卧在病床上的男人背影动了动,顾知收回了思绪。
“宗恕,你听,即便没有视觉,她也依然可以过得很开心。你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你同意,我和哥哥可以考虑再多留给你些时间。比如,十年。”
宗恕仿若未闻,只抬手用指甲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了一道红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痕迹,随着指尖的移动,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如同弱电流自皮肤下涌过的灼烧刺痛。
手术成功了。
“她人生中的前十八年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就算是余生没有视力也不会如何。但是十年,却可以让你做很多事。”
头顶上方再度传来年轻的女孩子清脆明媚的笑声。
宗恕握紧昨夜牵过她跳舞的左手,闭上双目,眉心紧紧皱着,沉醉地感受着自掌心中传来的痛觉。
“听闻你们‘水母’虽可数百年灵魂不灭,却只能依托寄生者的□□寿数,为了活下去,就是附生于猪狗也再所不惜。像你们这种辗转于人世间的蜉蝣又怎能理解,十年对我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身后,顾知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也清楚,再多说无益。
“记住,这是你们兄弟两个答应我的条件,管好你哥哥。”
宗恕沉沉开口,即便此刻他完全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般,虚弱地卧于病床,声音中却仿佛有无可撼动的力量。
“我很清楚你们‘水母’的神谕,除非是我自愿放弃,否则你和你哥哥,永远都休想得到我这具身体。”
第23章
随着手术日越来越近,阿梨也越发紧张。
顾念始终在旁安慰她:“我从我爸那看过了你从前的病例档案,日常生活中也偶尔能够感知到一定光线,证明你的失明不是颅内原因导致的。这种手术的成功几率虽然低,但有我爷爷亲自出手,一定会顺顺利利。”
顾念顿了顿,继续道:“就算不成功,我在国外的同学他们的实验室正在研究专为盲人设计的vr视觉假体,目前最高精尖的科技公司也在研发解决视障的脑内芯片,相信总有一天你能够亲眼看见这个世界的。”
这世上的许多事未必只有一条路可走,阿梨听完顾念的话,心情放松了许多。
手术当天,阿梨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深居简出的顾老爷子。他没叫顾显和顾念跟随,只带了阿梨和一个司机出发去顾家经营开设的私人医院。据说海市许多政商名流和娱乐圈明星都常出入于此,隐蔽性做得极好。
顾老并不像阿梨想象中的那样严肃难以亲近,相反,老人家话很多、十分健谈,从她之前在福利院的生活到她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整整和她聊了一路。
车子快要驶到医院时,顾老从口袋中摸出了颗糖塞到阿梨掌心里:“害怕的话就吃糖。”
“谢谢顾爷爷。”
顾知笑滋滋地“哎~”了一声。
阿梨愣了愣,怀疑是因为自己只有一边耳朵能用的缘故,听错了,怎么总感觉这声“哎~”莫名有点......阴阳怪气的?
她兀自摇了摇头,打消掉自己奇奇怪怪的念头,剥开糖纸,将顾老给的那颗糖放进了嘴巴里面。
竟然是松子糖,味道也和从前福利院的一模一样。
这个口味的糖并不是人人喜爱,所以也不是随处都能买到。
有一个瞬间,阿梨忽然在想,这糖会不会是宗先生特意交给顾老,在手术这天拿给自己吃的?
但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
在她准备迎接手术的这段日子、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却选择了出国,这么多天来一个电话都没有。
他真的就这样将她一个人丢下了,丢在了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
阿梨低头揉搓着手中的糖纸,鼻酸到有些想哭,从前最爱吃的糖果也再尝不出香甜的味道,反而在嘴巴里苦苦的发涩。
在护士的协助下换好手术服,然后阿梨便躺在滑轮病床上被推进了VIP手术室。
她听到顾老吩咐其余人都出去,手术灯将她的脸和肩膀都烤得温温热热的,感觉到有冰冰凉凉的消毒棉轻轻擦拭过她的眼皮。阿梨戴着麻醉面罩紧张地呼吸了几秒,然后就全然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阿梨眼睛上蒙着厚厚密实的纱布,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身下的床品枕头触感很熟悉,这里是她在顾家别墅的房间。
阿梨抬手,小心翼翼轻触了触眼睛上的纱布。
眼睛并不觉得痛,倒是胸口痛得厉害,随着呼吸的频率一促一促钝钝地抽痛。要不是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症状,她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有心脏病一类的家族遗传了。
佣人听见响动,端了杯温水和几颗止痛药敲了敲门走进来,说是顾老爷子嘱咐的。
阿梨乖乖把药吃下,问她:“阿姨,现在是几点钟?”
“晚上八点。”
八点,那还不算晚,可阿梨听着房间外面却静悄悄的。
“顾念哥和顾叔叔不在里家吗?”阿梨问。
“本来先生和小念都是在家里等着你和老先生手术结束后回来的,但北城那边的分院忽然出了点意外,先生只好急匆匆赶过去那边处理了。小念停在机场的一辆车子也不知道搞得,忽然被强制拖走了,人被临时被叫去海关问话,说是要协助什么调查。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阿梨也跟着担心起来:“那顾爷爷呢?”
“哦,老先生是在家的,但兴许是太累了,刚从医院回来就上楼休息了。”阿姨回答道:“不过老先生说,请您放心,手术很成功,等明早他会亲自来为您换药检查,叫您今晚先好好睡一觉。”
顾爷爷给她的止痛药大约有助眠的成分,阿梨吃下后,胸口的疼痛渐渐缓和了些,头脑也随之越发昏昏沉沉,重新躺下后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梦境。
她梦见一对年轻男女在旷野中并肩纵马,他们身下的两只马儿在溪边彼此绕颈、嬉戏亲昵;又梦见那对男女身着火红喜服,在一间明亮的厅堂里相对而拜,周围鼓乐喧天。
红盖头一掀,却又忽然到了一间冰冷而华丽的厅堂中,男人着黑色西装,女人一身艳红的旗袍。
他们相拥着,在清冷的月光中旋转,耳鬓厮磨,女人看上去却并不高兴。
他们相拥着,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所牵引,低沉的大提琴中,永不停歇的舞步似乎在重复着宿命般的悲剧。
终于,阿梨在梦中看清了那女人的脸。
不笑的时候温婉如画,那眉目像飘着雾气的远山,冰湖里的月亮,可一笑起来,看着便有些微的痴与癫,眼睛里盛着透光般的狡黠,又藏着一丝坏。她白皙的手臂若即若离搭在男人肩头,神似凋零,眼角眉梢却仍有锐气。
阿梨认出来,她是那个从前数次在自己梦中出现过的女人。
梦仍未醒,即便阿梨认为自己此刻的意识是异常清醒的。
忽然“吱呀”一声,梦中的视角切换到了半空中。
女人侧卧在一张古旧的木床上,乌鬓下,挂着翠色玉石耳坠的耳垂发炎红肿。月色从开了一道缝的门外漏进来,一个男人从门外走进来,安静坐在床边帮她涂药。
男人背影宽阔,梦中看不清相貌,他为她上药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像是想将掌中之雪暖热,却又怕雪在他掌中融化。
他伸手,想为她摘了那只耳坠,却又将手收回,然后俯身衔住了她红肿的耳垂。
床帐刹时间翻腾摇晃,如同湖上碧色的波浪。
忽而,两人身体间,一柄精巧的弩箭紧紧抵在男人腰腹之下。
她纤细的手指把持着板机,眼中无一丝情愫。
然后,阿梨听见她冷冷开了口。
“宗恕,滚出去。”
第24章
阿梨自梦中惊醒,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不知道究竟是几点。
她起身抱膝坐在床上,伸手摸向床头柜。
“啪”的一声碎响,是柜子上的一只玻璃水杯被她不小心碰落在了地板上, 寂静的夜里, 格外令人心惊。
担心阿梨半夜有事需要人帮忙, 帮佣阿姨特意没有关房间门,此刻闻声赶来,见阿梨身体并无异样这才放心,连忙拿了扫把来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阿梨不习惯被人这样照料服侍, 而且现在自己又是客居在别人家里,心里就更加过意不去。
“阿姨,我没事,您赶紧回房间去休息吧。”
帮佣阿姨刚刚确实是睡着睡着忽然被声音惊醒, 这会儿仍神游天外、哈欠连天的, 又重新帮阿梨倒了杯水后, 步履蹒跚地退出了房间。
深夜空荡的别墅很快又重归了寂静。
阿梨回想着方才的梦,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然后于黑暗之中, 忽然听见有细微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传来。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阿梨朝房间门口方向抬起头,尝试着轻声呼唤了句, “小白?”
***
“小白, 来这里。”
昏暗的地下室中, 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伴随着一阵短促而压抑的咳嗽。
宗恕赤.裸的上半身仅披了件宴会那晚的西装外套, 腰间缠着一段白色绷带,撑着一支金属柱杖仰头“望”向天花板, 隔着一截冰冷的石砖水泥操控着小白一步一步向阿梨的房间方向移动。
这支拐杖是顾知留给他的,用以回击那日他的蔑视――即便是如他这般高贵的“天鹅”,也终究是人,即便接受过神明的祝福,人终究仍然是人。
是人就逃不开疾病,苦痛,和□□的脆弱。
宗恕此前从不认为自己真的会用到这支金属柱杖,却不得不承认,这具已经用了千余年的身体,恢复机能已经大不如前。
但对于黑暗,他却并不感到陌生或恐惧,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
最初,为了能够习惯盲人的黑暗,宗恕尝试戴着眼罩去做一切事,双手却总会本能地想要将眼罩扯下。为了克服这一点,他又将双手铐在身后,强迫自己去迅速地适应接受。
第一项最大的挑战是,在人为地失去视觉后,他同时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控和感知,昼夜颠倒,生物钟混乱,必须极其自律才能保持与大多数人同样的生活节奏和步调。
成功通过这项考验后,又继续练习蒙眼握笔写字、蒙眼骑马、蒙眼握刻刀......直到一切与睁眼时无异。
......
“小白,真的是你!”
宗恕听到头顶传来女孩惊喜的呼声,勾起唇角笑笑,抬起手臂,却又在扯动了腰间的手术创口后深深皱了皱眉。
待那阵灭顶般的痛感和战栗过去后,他将掌心向上,温柔触摸着头顶的天花板,仿佛可以透过它,触摸到她柔软温热的脸颊。
***
阿梨坐在床上抱着双膝,欣喜地听着小白“沙沙”运转着来到她床边,默默帮她扫清起地板上残存的细小玻璃碴,然后安静地停留在床头柜旁,仿佛在为她守夜。
有小白陪着,她再也不觉得寂寞和害怕了,只是有一瞬间,阿梨恍惚听到了宗恕的声音。
她愣了会儿,然后迅速打消掉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宗先生现在人在国外,怎么可能会忽然间出现在顾爷爷家里呢?她想,大概是自己这些天想起宗恕的次数太多了,以及吃了止痛药后出现的幻觉。
阿梨又再次想起刚刚的梦境,然后再次摸向床头柜,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小绒布袋子,从里面拿出宗恕送给她的那一对玉石耳坠,盛于掌心中,若有所思。
寂静的夜里,处于休眠状态的小白忽然“滴”了一声,像是被什么唤醒了,又重新“沙沙”地运转了起来,像是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阿梨被这“滴”的一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抖,掌心中的一枚玉石耳坠咕噜噜地沿着被子的褶皱滚落在了地上。
她生怕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顾不上穿鞋,连忙光脚跳下床,趴在地板上四处摸索,幸好有小白帮她提前将地上的玻璃碴清扫得干干净净。
那枚“走失”的耳坠很快就被找到了,就在她的床下。
失而复得,虚惊一场。
小白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后,也终于消停下来,重归休眠状态,乖乖靠墙站好。
深夜重归寂静。
阿梨跪坐在地板上,将一双耳坠握在掌心中,贴于胸口,胸口的肌肤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与沾染着体温的玉石耳坠轻轻相触。
然后,她忽然没来由地俯下身,下意识将右耳贴在了木地板上,在黑夜中静静聆听着。
什么声音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