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倨沉默地仰头看着她,嘴角弯起的幅度微不可见。他仍然要继续面对自己早已厌倦的,寒冷空虚的大海,而现在,裴倨只想再多看她一眼。
他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刚开始面对梦里残酷的未来时,最先感受到的那股冰冷的恐惧。情感和力量渐失,人也变得绝望麻木,裴倨很快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可愤怒也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他痛恨命运,痛恨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更痛恨自己无力改变一切的自己。再后来,裴倨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这让他有机会去见世界上各色各样的人,他由此见识过世界上每一种不同的人生,荣华富贵的,平步青云的,孤独失意的,跌宕的,平庸的,庸碌、奢华、惨淡、凄苦、漂泊颠簸……
裴倨孤身一人反复走过寂静的昏暗路途,而且还要一直走下去,面对一成不变的命运,裴倨原有的谨慎和目的都渐渐迟钝了,因为长时间处于一种无人对谈的寂静里,他时常会觉得人生仿佛也是在一场没有边际的梦中行走,漫无目的。每当这时候,他莫名想:“小月儿这时候不知道在做什么?”
然后心里就会一点点平静下来。
裴倨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不住大部分人的脸,他几乎对一切都看淡、释然了,也知道生死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然而,然而……
裴倨的目光在人群中追寻司吉月欢笑的脸庞。
他还是要继续在这条深不见底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用人生去填命运的海。
***
自从单安平的师弟在格斗场上意外离世以后,单安平就时常进行独自修炼,霍玉宸也整日不见身影,少了话多的单安平,三个人显得寂寥不少。
卫承兴最近整天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司吉月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卫承兴不肯说,只是告诉司吉月不用担心,跟他们这些参赛的修士没有关系。
桓叶异常敏锐,问:“跟白鹤山,有关系?”
卫承兴先是否认,但是在两人的逼问下,还是把自己从师父那里听到的消息透露出来:“白鹤山这几天一直在死人,但是都是高阶修士,几位掌门认为是魔教干的。你们不觉得最近白鹤山的排查变严了吗,就是为了查出卧底,增加了巡逻的修士。”
司吉月忽然想,他们找的人不会是裴倨吧……?
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裴倨只是去四大陆,怎么会连夜杀人呢?而且就算他进阶再快,也不可能打赢这么多高阶修士而且毫发无伤。
司吉月问:“不是掌门都在吗?还有几位仙尊,这么久还没有抓到人?”
卫承兴摇摇头,说:“还没抓到犯人,每个死者死前都没出现什么异常……现在白鹤山怀疑是内部有人帮着凶手作案。”
“内奸?”桓叶突然冒出一个词。
“那被杀害的修士有什么共同点吗?”司吉月也认真思考起来。
“共同点…大概就是他们都是白鹤山本宗的修士?”卫承兴回答道,“现在还没有其他门派的人死亡,所以为了避免大家慌乱,还没有把相关的消息公布。”
“那你怎么,知道?”桓叶歪了下脑袋,不解地问道。
卫承兴英俊的脸上一副神神秘秘的神色,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后回答:“我们莲华门可是仙域最大的暗杀部门,有什么内幕是我们不知道的?”
司吉月和桓叶都很不相信地看着他,卫承兴跟两人对视片刻后败下阵来,摸摸鼻子说:“……我偷听的。”
“果然。”桓叶了然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也没办法再练习什么招数,安静一会儿后一致决定去看看单安平。虽然他说过不用担心自己,但是三人还是不太放心。
司吉月蹲在最下面,往上依次探出桓叶和卫承兴的脑袋,三个人躲在树后面悄悄看单安平。
单安平正挥舞着金刚杵,一遍遍练习光明寺基础的功法,身上的汗水浸湿衣裳,看上去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是金刚杵吗?怎么没见小和尚用过?”司吉月抬起头,小声向两人问道。
单安平很快转过头来,“――谁?!”
见到是他们三个之后,他凶巴巴皱起的眉头缓和下来,不好意思地对他们笑了下,为自己刚刚的态度说了声“抱歉”。
司吉月对嘲笑自己的卫承兴翻了个白眼,接着就向单安平走过去,认真端详他片刻后问道:“你最近怎么了?”
卫承兴在后边拦都没来得及拦住,叹口气,捂着脸无奈地跟过去。桓叶见躲下去也没用了,干脆也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单安平看着他们,怔了怔,然后才回答了司吉月的问题。
卫承兴从乾坤袋里拿出几个凳子,示意他们一起坐下唠。
桓叶安静地坐在一边捏东西,司吉月发挥自己话唠的天赋,坐下跟单安平聊起来。
单安平起初还在沉默,后来就直接自暴自弃地说起了自己的事。
单安平和师弟都是自小在光明寺修行的孩子,但是两人的遭遇却完全不同,单安平从小被师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着长大,师弟则跟其他外门弟子没有什么区别,像根野草一样在外生长。
“我师弟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是最开朗的人,不管面对什么事,他都会全力以赴,”单安平想起师弟大笑着向自己伸出手的样子,眼眶一酸,“他才十五岁,怎么会……怎么会死了呢?”
司吉月手里拿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低头盯着地面,“……小和尚,你之前说你跟师兄师姐关系不好,为什么?”
单安平忍住鼻头的酸意,一边回想,一边犹豫着解释说:“好像是因为摘星阁预言说我是金刚手菩萨的分神转世,所以师父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多一些,师兄和师姐……也不是关系不好,是大家都会主动远离我。”
“师父说,让我好好修行,戒怒戒嗔,不可杀生,这样才能修得个功德圆满……”单安平说着说着,头也渐渐低下去,夹在内心的愤怒和师父规训之间,陷入一种迷惘、进退两难的处境。
桓叶在地上捏了五个并列的小人,从司吉月捏到霍玉宸,她抬头看了看,又默默在单安平的那个小人脸上又加了一滴眼泪。
卫承兴早已死死皱起锋利的眉头,把暗器掏出来磨了磨,同仇敌忾地说:“单兄,你别难受,临走之前我肯定替你刀了那个混蛋!”
司吉月把小树枝一扔,脚稍微一抬,扬起泥沙盖住自己刚刚写下来的字,她用力地拍了拍单安平的肩膀,推着他往回走,“现在好受些了吗,回去好好睡一觉……”
面对太深刻的痛苦,刮骨疗伤未尝不是一种治疗良方。
桓叶把小人都收起来,和卫承兴一起跟在两人身后离开。
晚间风起,吹开表面的一层浮沙,司吉月写下来的那个字也暴露出来,是一个反复描摹过,入地三分的――“杀”。
***
第五场比赛很快到来,司吉月提前一天和另外十二支队伍的队长一起参加抽签。
令牌被裁判交给她之后,司吉月立马反过来看了一眼,这一次她运气不错,抽到了想要的对手,不是“裴倨”,而是“李强亭”。
那个杀了单安平师弟的修士。
第53章 走剧情
司吉月其实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把抽到李强亭的事告诉单安平, 但是就算不说,单安平明天依旧要面对这件事,因此她犹豫片刻, 还是在第二天早上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单安平依旧沉默,他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神情。
卫承兴见此, 又开始磨刀,打算替单安平把李强亭解决掉,因为心里怀抱着这种想法,司吉月和卫承兴上场的时候都面色凝重,身上又带股杀意, 比对面更像是穷凶极恶的恶徒。
司吉月拒绝向对面行礼, 正好对面也有此意,司吉月跟李强亭用眼神较劲片刻,忽然认出来这人就是比赛第一天时讥笑自己是月族的人。
李强亭居高临下的视线不屑地打量着司吉月, 阴恻恻道:“我以前还没杀过月族呢,今天就试试是什么滋味。”
司吉月眼神一厉,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强亭身后,用未出鞘的剑狠狠抵着他后心口, 低声说:“好啊……那就看看你有几条命吧!”
李强亭神经一紧,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裁判制止了他们的赛前争斗。
在比赛开始的那一瞬间,司吉月就抽出剑,但是却被单安平拦住, 他不仅拦下了司吉月,也拦下了卫承兴和桓叶。
霍玉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又把轻飘飘的目光投向李强亭,若有所思地用金扇挡了挡脸。
虽说大道三千, 但是以“杀”入道确实少见,这在五大门派眼中可不算是正途。
霍玉宸玩味一笑,眼神里的高傲和挑剔比李强亭更甚,察觉到李强亭死死盯着司吉月的傲慢狠毒的目光,霍玉宸嗤笑一声后收回视线,心想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
单安平拿出金刚杵,对司吉月几人认真说:“这是我跟他的因果。麻烦大家给我一点时间……在我输掉之前不要插手。”
司吉月见他拿出这个从没用过的法器,有些意外,但是跟卫承兴对视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桓叶,封场。”
卫承兴冷冷地盯着李强亭,“他们今天要是没有以命偿命,谁也别想离开!”
桓叶沉默地点点头,她把双手按在地上,整个格斗场的地形骤然变化,四周突起三人高的土墙,像是笼子一样把所有人关在了里面。
单安平拿着金刚杵跟对手交战起来,司吉月四人都在旁边观战,在单安平主动提出要求之前,他们不会贸然插手。
霍玉宸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新仇旧恨,只是好奇地盯着单安平,乌黑的眼瞳中满是笑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真是奇怪啊,一个佛修,身上怎么有这么大的杀意?他不害怕破戒吗?”
司吉月瞧他两眼,忽然说:“你这个人……真惹人嫌。”
霍玉宸诧异挑了挑眉,司吉月乌黑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她,继续说:“你笑起来很假,总是皮笑肉不笑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霍玉宸听见她这话一愣,片刻后反而笑得更恣肆了,“嗯,还真没人这么说过。”
笑容绽放在他那张色如春花的脸上,就连看台上都有不少修士挪不开眼睛,而在他身旁的司吉月却跟看不见一样,继续嫌弃他。
虽然嘴上这么说,司吉月心里其实并不十分厌恶霍玉宸,那股熟悉感依旧在,只是见他脸上的笑,司吉月下意识就知道那是假笑。
李强亭手里提着染血的长剑,不断和同伴配合着向单安平发起攻势,他所用的招式确实招招都是杀人之术,但是落在司吉月眼里有点小儿科,曾经沧海难为水,跟大师兄相比,李强亭的招式还是差点火候。
单安平刚开始还能招招避过,但在五人围攻下也一点点显出疲态。司吉月几次想要上前,都被卫承兴拉住。
李强亭眼神含着兴奋的嗜血意味,不太在意地甩去剑上的血迹,大笑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几天之前我确实杀过一个小和尚,他和你是同门是不是?”
单安平慢慢抬起头,眼里带着强烈的恨意看向他。
李强亭继续说:“你知道他临死前的眼神什么样吗?明明十分害怕却又强撑着哈哈哈,真有意思啊,他被我杀死之前好像还说了什么……什么来着……”
“奥,对了!”李强亭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恶意,“是‘师兄’啊……”
单安平双目赤红,疯狂地挣脱开两人的控制,他身上灵气暴动,经脉中的灵力逆流,忽然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李强亭见他灵力果真暴动,正中自己下怀,便拿着剑朝单安平攻过去,想要趁此机会收下他的性命。
司吉月早已忍不下去,拔/出剑愤怒地砍向李强亭。
“锵”的一声,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金石相撞声。
司吉月诧异抬起头,因为自己的剑分明还未迎上李强亭的兵器。
挡在她面前的人是单安平,他用金刚杵接下了李强亭的攻击。
李强亭同样意外,原本以为单安平已经不成气候,怎么……他定睛再次朝单安平看去,然后就难以置信地发现单安平进阶了。
他从金丹期一步跨入元婴,而且还是在格斗场上。
李强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液,还是觉得难以相信,这怎么可能呢……
金丹期和元婴期,看似只是一阶之差,表现在实力上却犹如天沟地壑。单安平眼眶里依旧充着血,平时总是慈悲为怀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比起佛修,此时更像个来讨命的修罗。
卫承兴也远远观察着单安平,觉得他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论是招式还是神态、动作,都太干净利落,单安平于烈焰中站立,面容祥和却自带威严。
“我现在有点相信他是金刚手菩萨分神转世了……”卫承兴喃喃着,望着好似换了个人格的单安平,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
桓叶皱了皱眉头,“我也感觉,现在的‘单安平’,不对劲。”
单安平很快击破围攻自己的五人,他对着李强亭高高把金刚杵举起。
司吉月盯着他的动作,猜测着单安平究竟会不会下手。
就在这时,单安平的手忽然晃了一下,眼里滚下泪来,一点点脱离了那个让四人陌生的状态,那个熟悉的小和尚回来了。
他痛苦地说:“我师弟的命,并不是这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卫承兴做好了单安平不会下手的心理准备,他拿出暗器,打算替单安平做这个恶人。
司吉月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因此在三秒寂静之后,她亲眼看到单安平再次举起金刚杵,废了李强亭一条胳膊,接着毫不留情地捶碎了他的丹田。
从此以后李强亭再也不能修仙,与大道彻底无缘了。
卫承兴大吃一惊,连手里的东西也忘了收起来。
单安平破戒了,而且破这个戒的人不是那个失控的金刚手菩萨分神,是他自己,是清醒的单安平自己。
霍玉宸颇感有趣地“哟”了一声,李强亭的同伴见形势不对,连忙破开土墙逃离格斗场。
单安平收起金刚杵,双手合十,对痛苦哀嚎的李强亭说:“废了你的胳膊是为对得起我师弟,废你丹田则是不想你继续危祸世间,我不杀你,施主若是想寻仇,只来找我便是。”
司吉月四人在旁边围观了一切,司吉月忽然想到,紧张地向卫承兴问:“这算是破戒吗?应该不算吧……?”
卫承兴忽然笑了一声,回答道:“小月亮,你知不知道金刚手菩萨是哪位?”
司吉月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她又不是修佛的,怎么会对这些事了解得这么清楚。
“因其手执金刚杵,常侍卫于佛,故称之为金刚手菩萨,具有除恶降魔的广大神力。”卫承兴对她解释道。
霍玉宸懒懒散散地摇着扇子,在本就寒冷的冬天扇起一阵冷风,“人间常说的‘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也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