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吉月就是在这一瞬间, 觉得梁茂尘很像师父。
梁茂尘姿态松散地对三个小徒弟说:“别看你们师伯看上去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其实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别害怕哈。”
司吉月默默想了想李星火的行事作风,和他恶名在外的形象,勉强对三个师侄点点头。
西大陆现在已是立夏时分,晚上的夜风吹面不寒,司吉月帮完忙就趴到窗户边,乌黑的眸子望向外面彻夜不灭的灯火和滚滚浓烟,这里没有宵禁,所以给人的感觉与南大陆截然不同。
司吉月看了会儿,忽然扭回头,问:“那师父这么多年,就只有我们四个弟子吗?”
梁茂尘笑了一下,“这个啊,师父倒是也想收徒弟来着,但是大师兄不让。”
“大师兄不让?为什么?”
“他觉得那些人天赋太差,不允许师父收。还说什么,只要他在舟锡山上一天,师父就别想把那些混吃等死的废物带回来,让师父死了这条心吧。”
说起“混吃等死”这个词,司吉月和三个孩子默契地把视线一齐投向梁茂尘。
司吉月怀疑地对梁茂尘道:“也许正是因为二师兄你,大师兄才会对这件事这么抗拒吧……”
“喂喂喂,”梁茂尘举起手里的扳手表示抗议,“小吉月,你什么时候跟李星火那家伙学坏了啊?!”
司吉月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扬起头对梁茂尘说:“哈哈哈哈对不起……”
梁茂尘被师妹这个笑容晃了一下。
她身上偶尔会闪现出那股孩子气的幼稚,但是这一年里经历的所有事,都在不知不觉中打磨了司吉月的性格,她身上渐渐多了种从容和温和,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横冲莽撞的傻孩子。
梁茂尘也没真生气,伸手揉了揉师妹的头,却忘了自己手上还带着机油。
当他收回手,看到师妹脑袋上黑不拉几的手印时,颇为心虚地挪开了目光,说:“师妹,家里还有热水,你在外面奔波这么长时间,想不想洗个澡?”
司吉月一无所知地看向异常体贴的师兄,点点头,高兴地说:“好啊!”
当晚,司吉月泡在浴桶里,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尽管浴桶有些漏水,但不是啥大问题,将就着也能洗。
她用灵力烘干头发以后才上床,跟林璐音挤在一张小床上,林璐音大概是许久没有跟人挨挨蹭蹭地睡在一起,很眷恋地靠在司吉月身边。
林璐音也才七八岁大小,离开家跟着梁茂尘住在西大陆,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身上有种过于懂事的成熟。司吉月再看看这略显破败的居住条件,干脆把这孩子搂进怀里。
林璐音抱着司吉月温热的、柔软的身体,小脸通红,憧憬又高兴地说:“老大,你真好……特别特别好!我以后也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司吉月心里其实很受用,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咧上去了,还好夜里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清清嗓子,说:“那你可要努力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夜晚中的窃窃私语都像夏风一样,无声无息地融进浓黑的墨色中。
在家里四个孩子都睡着以后,梁茂尘提着酒,走上房檐,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对着月色不知在想什么的李星火。
“师兄。”梁茂尘打了声招呼,在他身边坐下。
梁茂尘在外面给人的感觉和在舟锡山上时完全不一样,他在舟锡山上又二又爱犯倔,跟青云派仙风道骨的风格格格不入,但是到了外面就圆滑得不得了,而且还多了点爱财。
他用灵力检查了下李星火伤势的恢复情况,放下手后,跟他看着同一轮明月,不死心地问:“师兄,你真没有灵石了?能不能借点?”
李星火喝酒的动作一顿,白了他一眼,拿出乾坤袋,随意找出几件天财地宝扔给梁茂尘,“灵石没有,把这些当了倒是能换不少。”
梁茂尘也没客气,笑眯眯地说:“那就多谢师兄了。”
只是沈灼洲也好,李星火也罢,舟锡山上的人都清楚,梁茂尘还能愿意一直待在这么个“懒散又得过且过”的师门里,他本质上,其实也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犟种。
“师妹的事,你放心交给我就好,”梁茂尘的狐狸眼里浮动起意味不明的神色,“师兄,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回仙域了,但是最好还是不要操之过急……就算你想暗中解决那些人,也再等我一段时间。”
梁茂尘不打算拦下李星火,因为李星火要是放弃了,恐怕整个沧溟界就没人能护住司吉月了,一个人做恶事,他会被视作败类,当一万个人做恶事的时候,代表在这个时代,恶已然是正义。
李星火额发随风而动,半遮半掩着一双明眸,他看向梁茂尘,“虽然我以前说过不会管你的事,但是你自己应该清楚,这时候收徒弟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何况还是三个普通人。”
“师兄,当年我带着小城回到舟锡山的时候,你其实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同时修炼两套功法的天赋对吧?可是你还是让他留下了,这么多年,我心里其实一直很感激你,始终找不到机会说……现在好了,既然所有人已经被牵扯进来,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李星火察觉到梁茂尘的认真,锁起眉头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还挺自命不凡的,总想着做大事,老觉得自己是气运之子,可是在仙域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见了不少,又觉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们师门在仙域这么多年郁郁久居人下,独木难支势单力孤,而现在师妹天赋异禀,厚积薄发定能名动天下,师父虽然嘴上说是看破红尘,又何尝不算待时而动,师弟易经洗髓,本就天赋极好,又肯吃苦,这么多年,早已有资格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大师兄你现在也已步入大乘……”
梁茂尘一向带着轻浮笑意的脸上此时收敛了神情,他双唇紧抿成线,脸庞线条分明,透着雕塑般的凌厉之色,梁茂尘眸色明暗不定,倍显执拗:“时机已到,正该是我们出山,扫清六合,席卷八荒,也该让这仙域的天变一变了!”
李星火摸着腰间长刀,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他跟梁茂尘的想法少见地站在了同一个方向――既然已经绕不开所谓“命运”,那么比起受制于人,不如抢先下手!
……
第二天早晨,司吉月打着哈欠从阁楼下来,就看到李星火跟梁茂尘已经和好如初,不再吵架了。
三个孩子已经留了早饭给不省心的师父和师伯师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他们手里还有临离开仙域前司吉月送的那笔灵石,足够花很久。
梁茂尘歇一会儿,给李星火治疗一会儿,西大陆的灵力太过稀薄,所以聚灵对于修士来说是件麻烦事。
司吉月在师兄们旁边打坐,梁茂尘气喘吁吁地看着不断往师妹身上奔涌的灵气,疑惑不解地问:“师妹啊,你在这里也能轻松吸收灵气吗?真好啊……”
司吉月点点头,看着他羡慕的神色,干脆拿手腕上的链饰往指尖一划,鲜血很快涌流出来的。
“怎么突然把手划破了?”梁茂尘有些惊讶,随手用木系灵力治愈了她手上的小伤口。
司吉月用灵力托起流出来的那一小团鲜血,送到梁茂尘眼前,说:“我听三师兄说过,这是月族的天赋,好像是叫‘祝福’。”
梁茂尘迟疑地将血珠送入口中,瞬间感到体内灵力暴涨,时隔一年之久再次感受到充盈在经脉里的灵气,他不由得瞳孔一缩,怪不得仙域的修仙世家病态般的豢养月族……月族的这种能力简直像是能够自动充电的充电宝一样,对修仙者来说简直再方便不过。
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一旁的李星火此时也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司吉月,说:“不要对任何人使用这种能力!”
“……即使是我们也不行。”梁茂尘接道。
第90章 走剧情
“为什么……?”司吉月颇感茫然。
“小儿持金过闹市, ”梁茂尘笑了笑,“要懂得藏拙啊傻孩子。”
“因为是师兄,所以没关系。”司吉月摇了摇脑袋, 蹭蹭蹭地跑出去,去找三个小师侄。
与其说是司吉月带着林璐音三人一起玩,倒不如说是三个孩子哄着这个小师姑。司吉月很喜欢在西大陆平静的日子, 晚上李星火总是歇息在刮着微风的屋顶,夏季的夜晚算不上热,乘凉正好。
林璐音、余天梁还有林安都已经睡了,司吉月爬上屋顶的时候,意外看到二师兄也在这里, 于是悄悄默默地坐到了二师兄旁边。
两个人都看了看她, 但没说什么。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梁茂尘躺在瓦片上,忽然念出一句诗来。
也许是因为这句诗太美了, 也许是因为梁茂尘念出这首诗时的语气和往常差异太大,司吉月下意识就扭头看过去,她好奇地问:“二师兄,这是你写的诗吗?”
李星火嗤笑两声, 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嘲讽:“这要是他写的,太阳真是打从西边出来了。”
“当然不是,”梁茂尘只当没听见大师兄满是火药味的话,“是很久以前一位诗人写的。”
司吉月也习惯了他们两个动不动就要斗两句嘴的相处模式, 抬头望向圆月高悬的天空。
“真美啊……”
三个人就这么躺着聊了一宿,素日里不是李星火出去执行任务, 就是梁茂尘忙着在后山鼓捣他的东西,三人难得有这么清闲, 且能聚在一起的时候。
***
李星火拢共也只是在西大陆待了三天,等伤势一好,他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回仙域,要做的事情一摞叠着一摞,没时间给他休息。
临走前,他对着师妹又把以前交代给她的话嘱咐了一遍,然后用刀划破指间,在三个唯唯诺诺瞧着他的孩子额心轻点一下。
三缕分神就附到了他们眉心,这是大乘期修士才能用的术法,也是舟锡山的“传统艺能”了,李星火额心的红莲,司吉月被遮住的痣,还有梁茂尘和垄钰城,四个人身上都有师父留下用来保命的分神。
梁茂尘修为不够,故而李星火替他做了这件事。
李星火刚走那几天,司吉月和三个孩子在万象城里简直玩疯了,虽然还没忘了修炼,但这毕竟是个以前没有来过的新奇地方,自然什么都有很大的吸引力。
但很快司吉月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被通缉的消息已经从仙域传到了四大陆,她天罚者的令牌也便用不了了,这意味着司吉月再也没办法用它来赊账了。
就连通缉令也是一直监视着他们的那个小修士转告给司吉月的,因为太久没有向门派传递消息,他被召回了,临走前把身上剩下的灵石留给了司吉月。
司吉月握紧手里那几块可怜的灵石,感慨地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吃饭的钱倒是还有,但是一些出风头和玩乐的事就跟几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司吉月很喜欢的天香楼的小蛋糕,现在也吃不起了。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梁茂尘在忙里偷闲给三个徒弟上课的时候,一旁被强迫一起听课的司吉月突然问他:“师兄,我们是不是没什么钱了?”
梁茂尘还是狐狸眼一弯的样子,问:“小吉月觉得怎么算有钱?”
司吉月认真想了想说:“起码……要让我们每个人每天吃一块蛋糕。”
梁茂尘忍俊不禁,“嗯,那咱们确实没钱了。”
司吉月眉眼耷拉下来。
林璐音还在一堆式子里发愁,她对这些叫作“化学”的东西实在不敢兴趣,更喜欢梁茂尘教给他们的“英语”,所以从刚才开始,林璐音就一直在偷偷摸摸抄旁边余天梁的答案,听到司吉月的话以后,她抬起头来:“没事儿老大,我攒钱给你买!”
他们三个小的虽然拜了师,但还是一直都喊司吉月“老大”,司吉月又喊他们师父叫“师兄”,五个人各论各的,互不干扰。
梁茂尘还在写用来给他们普及义务教育的教案,司吉月看着林璐音坚定而少年老成的小脸,恨恨地往师兄肩上锤了一拳:“师兄你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梁茂尘不为所动,像条泥鳅一样让人抓不住手。
司吉月失望一会儿,又颠颠跑过来,凑在师兄身边兴奋地问:“师兄,我会武术,还有戏法!你说胸口碎大石能挣钱吗?”
梁茂尘摸摸下巴,沉吟片刻说:“没准。”
司吉月于是高兴起来,走来走去,对着空气时不时“嚯”地打一拳头。
等到了盛夏,万象城外的群山上便长满了青柴,这是一种很名贵的药材,但是存在的时间很短,一年之中也就只有这么几天。
挖青柴,这几乎是西大陆人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习惯,外乡人也好,本地人也罢,到这这个时节,是一定要去山上逛逛的,山脚下会聚满摆摊的小贩,热闹得几乎比得上庙会。
眼见隔壁家的大叔靠挖青柴赚了一大笔钱,司吉月和三个小孩都忍不住了,他们在家实在闲不住,便偷偷摸上山去挖青柴。
但是白天正午时分毕竟还是太热,司吉月还好,林璐音三人毕竟还是孩子,很快就盯着卖水的铺子眼冒绿光。
走了大半天,青柴没见着,倒是人又累又渴,只是山上卖的水和山脚下不同,一小杯就要十个铜板。尽管他们所剩的钱已经不多,林安看看已有不适之态的林璐音和余天梁,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摊前。
他拿了两杯水,想了想,又给司吉月拿了一杯,司吉月看到之后很快冲过来拉住他,说道:“等等!”
她摁着林安的手,让他把那两杯水放下。
虽然还是盛夏,林安的脸却一下子白起来,仓皇解释道:“我不是想自己喝,我是……”
没有人追问他的谨慎和慌张来自哪里,也没有人意识到,他在父亲再婚、有了其他能感受到灵气孩子之后,原生家庭的瘀伤一直延伸到了这个外表高壮、内心却细腻的男孩身上,他好像习惯了辩解,也习惯了自己的解释不被人听进去。
林璐音注意到林安异常的神色,表情紧张地正要说话,司吉月忽然抱起旁边一整桶水,“我们要买这个!”
这么毒的阳光,连三个小孩都晒黑了好几度,司吉月却仍旧皮肤雪白,她此时此刻带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牢牢抱着水桶,乌黑的眼睛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抬着下巴骄傲地说:“给我们家孩子买最大的!”
洋洋得意的小模样惹人发笑。
林安愣了愣,连忙帮师姑把水抬过去。
到底是省钱省出经验来了,最后司吉月也没付钱,和摊主商量了一下,她帮摊主从山下运同等质量的三桶水上来,就算抵账。
司吉月一路袖子,很快风风火火地干起活来。
她早就不再掩饰自己月族的外貌,周围人偶尔会小声地议论几句,但是随着司吉月来回穿梭在山腰和山脚处,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变了味。
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对身边的同伴说:“你说什么?她是个月族?你看她这个样子!你跟我说她是月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