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峙,敌众我寡。
战前沉默,无人出声。
秋眠耳边回荡起周引弦那句“我逃婚了”,下意识第一反应就去抓住他的手要带他跑。
“快跑啊。”
她放低声音,比他还着急。
却没能将人拽动。
抓住的那只手,忽然反手将她用力握住。
秋眠整个人一僵,错愕地看向他。
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却在这时钻过她指缝,坚定地与她十指紧扣。
脑子里好似有什么在噼里啪啦地闪,她不敢相信在这样的关头,他会选择握紧她的手。
掌心相贴,他安抚性地用大拇指贴着她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秋眠一瞬间像是被注入勇气,立刻回握。
如此仿佛都仍觉不够。
朝他迈进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即便,他并没有开口对她说一句喜欢。
但是,当他握紧她的手,行动代替语言——
他需要她。
陪在他身边,与他对抗这风雨无边。
俩人旁若无人情意绵绵的小动作全都落进在场众人的眼里,有人挑眉赞赏,有人默默看戏,有人不明所以,有人愤怒至极。
周允回抬手指向秋眠,语调拔高:“你喜欢的人就是她?”
秋眠心口猛地一跳,侧抬头看见夜色下周引弦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微动。
耳边随之落下道掷地有声的肯定应答——
“是,我喜欢她。”
“砰砰砰”的声响,好多绚丽的光在闪。
脑子里仿佛一瞬炸开烟花。
未曾设想过的画面。
当着这样来者不善的人群,他毫不犹豫,语气坚定到,这句表白不像是托辞。
秋眠瞬间更有底气,坦荡地回视众人。
她知道,他那样优秀,并不需要她替他说什么做什么,只需要静静陪在他身边。
他会自己处理好一切。
耳边周引弦又开了口:“不用再威逼利诱,如果一定要,我可以放弃周家给予我的一切。”
周允回怒不可遏地问:“你当你翅膀硬了?如果没有周家,你以为你能走到现在?如今为了一个小三的女儿,你竟然全都要放弃?”
“我不是!”
“她不是。”
一直沉默的秋眠忍不住开了口,一旁的周引弦与她异口同声,一样坚定。
秋眠有些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他。
他竟像是早就知情,却又在她还未开口解释任何时就已经无比坚定地选择信任。
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她听见他低声说:“别怕。”
秋眠几乎一瞬间要掉下泪来。
她猜了他知道她身份后很多种不好的可能,却唯独没猜到,这样的一种可能。
那些自卑、焦急、犹疑、彷徨,都被他的信任所击败,她因他一声“别怕”变得更磊落。
无人察觉的暗处角落,缓缓停下一辆黑色卡宴,却只降下车窗,无人下车来。
秋眠感受着周引弦握住她手的力量和体温,决心要为自己,也为母亲澄清。
“我妈妈不是第三者。”
开口说出第一句,就像是泄洪堤坝开了闸口,蓄积多年的憋屈都争先恐后地要吐露。
秋眠缓慢地呼一口气,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她跟我父亲,是自由恋爱,恋爱之前两人均未有任何婚约,都是单身。”
“他们在恋爱关系存续期间有了我,她也曾试过放弃我,是一个女性作为母亲与生俱来的仁慈天赋最终将我留下。”
“当初我母亲和父亲分手后,父亲结婚生女,母亲独自生下我,抚养我长大,从未想要我去争夺父亲的家产,也没想过要我去破坏父亲的家庭。”
“这么多年,她和我父亲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也未曾告知过我父亲我的存在,更未要求他尽过任何父亲的抚养义务。”
“她漂亮,优秀,坚强,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从未纠缠,也从未破坏任何人的感情和家庭。”
“她从来都不是第三者,她是一个优秀的女性,伟大的母亲。”
“她说过,我不是第三者的女儿。”
现场一片寂静。
周允回重新打量这个站在自己孙子身边,与他携手并肩对抗家族的女孩儿。
她看上去漂亮易碎,楚楚可怜,却又为了所爱之人而如此坚韧。
可他又怎会轻易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妻子生前最讨厌第三者。
因此,即便他因秋眠的那份坚韧而对她少了些许偏见,肯正眼瞧她,也仍要质疑。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所言为真?”
一旁的林至骁揉揉额头:“周老先生,我想我刚刚在饭桌上已经——”
话未说完,林老先生在他身后踹了一脚:“有你什么事?闭上你的嘴。”
林曦在一旁大喊:“你撒谎!明明就是你的母亲故意生下你,想要用你来破坏我们家的感情,这一切都是——”
齐疏影冷声呵斥:“林曦!”
“妈妈!”
林曦心有不甘,早在看见秋眠出现,跟周引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她就已经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秋眠会恰好在此时出现?
师兄为了她,竟不惜跟家里闹翻,打架也要逃,是早就约定好在这里见面吗?
他们难道早就约定好,今夜要私奔出逃?
“是吗?”秋眠无视林曦的气急败坏,抬眼对上她视线,冷声反问,“整个过程我都没有提过我的父亲是谁,只是简单陈述事实,你说这些话,诉求是什么?”
林曦被她一噎,又急又气,张口欲言,被齐疏影扯住胳膊,警告的眼神瞥来,她的冲动便瞬间变得哑口无声。
一旁暗处的卡宴驾驶座内,秋霜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听着秋眠为了她勇敢地对抗人群。
也看见,她和周引弦紧紧相握的手。
这一路她火急火燎地赶来,想要替秋眠做些什么,哪怕豁出一切,抛弃她的骄傲。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用了。
那个她总是嫌弃太不稳重、太胆小、太偷懒、太不求上进的小女孩,不知不觉中,也终于成长为可以对抗风雨的大人。
爱是一定能让人变得更勇敢。
从前她做不到的,秋眠现在都做到了。
爱情是勇者的游戏,她想她一定会获得胜利。
秋眠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也没有咄咄逼人,倘若她想,完全可以指着林至骁冲林曦喊:“那你亲口去问他啊,问问他我妈妈是不是那样的人。”
杀人诛心。
她本可以,但她没有。
她勇敢、坦荡、理智,也不乏仁慈。
仁慈,却又不会圣母心泛滥。
林至骁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欣赏,仿若时隔多年又看见了从前的秋霜。
其余众人表情各异,周允回锐利双眸微眯,回想起秋眠说的那番话。
确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生父亲就在眼前,她却没有指名道姓半分,只是简单陈述事实,替母亲和她自己辩解。
顾全大局,顾全对方颜面。
这一点,倒是值得他欣赏。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已经难以改变。
他答应了齐伯约,要促成这门婚事,此刻又怎能中途毁约。
周允回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这次没再把矛头指向秋眠,而是以某种决绝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孙子。
“你当真要喜欢她,同她在一起?”
“是。”
“被逐出家门也不肯低头?”
“是。”
“愿意为了她放弃周家的一切,哪怕是断绝我们亲人之间的关系?”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玲珑剔透的阮琳琅也在回过神后不禁惊呼:“爸!”
周允回不理,一双极有压迫感的眸子死死地盯住周引弦,倒要看看,他这亲手带大的孙子,能为了个女人做到什么份上。
是不是真可以为了她,六亲不认。
秋眠猛地一下将周引弦的手抓更紧,转头看他,明明刚刚那样的情况都没哭,此刻却忍不住双眼含泪。
而后,她缓缓低头。
声音极轻,却很认真:“不可以。”
周引弦像是瞬间做好了抉择,抓着她的手忽然用力,秋眠感觉手上筋骨都快要断裂。
她忍着,没叫疼,耳畔落下他的声音——
“爷爷,您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敬重您,如果您此刻一定要我做这样的选择。”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
目光坦然地直视那位将他带大的老者。
秋眠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另一只手也握住他,哭着摇摇头低声说不可以。
剩下的话周引弦分明还未说出口,可在场所有人仿佛都知道了他内心所做出的回答。
没人会不惊讶。
秋眠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叛逆、轻狂、不可一世。
他竟也会这样与他的家庭抗衡吗?
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她?
不止她没见过,在场的所有人,谁又见过呢?
就连同辈的钟斯琰,也惊讶地挑了挑眉。
阮琳琅没想到事态会到如此不可收场的地步,再难保持镇定,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丈夫,默默祈盼着儿子能服软。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情况僵持不下,周引弦没说出最后答案,现场的每分每秒都变得缓慢而焦灼。
仿佛在等谁来打破这平衡。
周允回人过古稀,大半辈子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当着这么多人,他亲手带大的孙子,连半分也不肯对他服软。
即便他还未说出口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沉默就是他做出的回答。
罢了,既如此,要断便断。
周允回微仰着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仿佛已决定好一切,面色冷凝。
正要开口,有人抢了先。
“好了,到此为止吧。”
人群里,齐伯约打破死寂。
像刽子手临落刀之前,赦免圣旨先一步到来。
周允回错愕地转头看他,他却只是叹了叹气,一派语重心长:“允回,好好珍惜家人,别跟孩子置气。”
尽管这些年来齐伯约一直说一不二,可把生死之交逼到家人离散这种恶事他做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友是重情守诺之人,欠着他一条命,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答应过就绝不会反悔。
因此,今日能做出退让的,只有他。
到底是过了命的交情,如今各自都上了年纪,却还叫人看这种笑话。
他觉得自己丢人,也对战友不忍心。
家丑今日已经出尽,再继续待下去,丢脸的还是自家外孙女——
他也一直默默打量着那对小情侣,看见他们彼此交握的手,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呢?
别人都已经“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了,再继续纠缠,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是求姻缘,不至于那么没皮没脸。
好儿郎又不止他一个。
他也懒得去管那是不是女婿的私生女,说到底,是下一辈的事,他没那闲心。
到底历经风霜多年,想明白一切也不需要多少时间,齐伯约先行释怀。
“允回,当初救你是出于战友之情,易地而处,我想你也同样会救我,实在无需挂怀。”
“你能记得这份恩,我们之间就永远有情。”
“刚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挟恩以报,是我的不对,你就当今日我们彼此看了个笑话,这事就此作罢,不必放在心上。”
“今生与你做不成亲家,但永远是兄弟。”
“你我年少相识,而今均过古稀,别后多珍重,他日再相逢,仍与你把酒言欢。”
恢复理智的齐伯约仍像年少时一样,是较之周允回更为沉稳的兄长。
周允回热了眼眶,觉得有愧于他。
当时相识不过十八九,而今再聚近八十。
尸山血海里他拽起他,替他捡回一条命,这热血至今未冷。
他应是什么都可以为他做,可一切太有限。
而他仍体贴,让他不必记在心。
感念在怀,无以言表。
于心有愧,唯有道一声:“你也多珍重。”
今生恩,来生再报。
齐伯约转身欲走,林曦却不肯。
脸上眼泪已经干了,可她眼眶还湿着,无法接受今晚就如此潦草收场。
她问为什么,也叹凭什么。
林家两位长辈心疼孙女,可却无法左右齐伯约的决定,恩情是他的,他们什么也没有。
齐疏影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今天,历史重演,她的女儿成了输家。
或许,她也是输家。
林至骁也没打算走,他看见秋霜在车里。
除了齐伯约夫妇,没人肯就此收场离开。
钟斯琰在一旁瞧着都想笑,被他爹在背后拍了一巴掌,悄声警告:“收着点儿。”
场面便好像陷入了另一种尴尬,周允回不知如何打破,阮琳琅也只能静观其变,周家姐弟俩默默隐形看戏。
秋眠眼睫上还挂着泪,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场面,不知道为何周引弦说出那番话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竟然是林曦的外公——
应该是林曦的外公吧,毕竟跟她妈妈长相有几分相似,瞧着也是最有话语权的一个。
周引弦则偷摸地用大拇指指腹在秋眠手背上摩挲着,将对面众人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
他慌吗?
意外吗?
丁点儿也不。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他或许不太懂爱情,却懂人性。
那位齐老先生,怎会不顾颜面也不念战友旧情,任由大庭广众之下事态如此发酵下去。
他会知道的,如果有一个人必须先做出退步,那这个人只能是他,而不是他这位重情守诺还欠了他救命之恩的战友。
虽然周允回把家庭关系处理得很糟糕,但没人会否认,他确实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
哪怕今日当真收不了场,鱼死网破。
他也绝不可能,在齐伯约发话之前作罢。
周引弦在赌,赌齐伯约的仁慈。
而他赌赢了。
齐伯约见林曦不肯走,虽然是从小捧在手心疼爱的外孙女,也仍旧生了气。
他最讨厌别人没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