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茉雪哪能听不出宜嫔的弦外之音,她搁这儿骂自己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这后宫里, 暗里使绊子为难人的不少,真正用实质性手段害人的, 也是在后位悬空时,平日里, 互相看不顺眼的,不过是唇枪舌剑一番。
佟茉雪感到厌烦,扯头花的戏码又要上演了,这人总憋在深宫里,哪有不疯的。
郭贵人听妹妹言语冒犯佟茉雪,眉头微皱,她和宜嫔虽是亲姐妹,但论受宠,简直是天差地别。
皇上但凡来一趟翊坤宫,伴驾的都是宜嫔,宜嫔有和贵妃别苗头的底气,她可没有。
郭贵人敛眉轻叹:“还能是什么,无非是面对将死之人的一点善心罢了。”
她说完,就赶紧捂住了嘴,年节时候,提死本就不吉利,还有咒皇后之嫌。郭贵人懊恼不已,往宜嫔身后缩了缩,不想引人注意。
宜嫔冷睨郭贵人一眼,呵呵笑道:“姐姐此言差矣,那刽子手呀,是心虚,因为是他亲手拿刀取了那犯人的命,他怕那犯人回过味儿来,死后找他索命呢。”
宜嫔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清,被佟茉雪的贵妃身份压一头,周围众人自然不敢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但眼里皆是意味不明。
惠嫔掩唇而笑,轻哼道:“这宜嫔可真是伶牙俐齿,在贵妃面前也敢造次。”
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荣嫔淡淡道:“宜嫔今儿这出,可不止是为了逞口舌之快。”
惠嫔微微侧身,又表情嫌恶地将头转了回来,比起佟茉雪来,她更不爽这位旧怨。
佟茉雪岂不知宜嫔是什么意思,但若当着众人与她在长街口舌之争一番,届时传遍宫闱,反而遂了她的愿。
德贵人跃跃欲试,有心想帮佟茉雪打头阵,佟茉雪拉住她,微微摇头,笑了笑,“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她说完便准备离开,刚要抬脚迈步过纯v门,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目光森冷地瞥视宜嫔一眼,便收回眼神朝永寿宫去。
宜嫔仿佛被佟茉雪这记眼刀抵住喉咙,怔怔站在原地,抿着唇,再也不敢多言半分。
后面惠嫔看戏的心愿落空,走过宜嫔与郭贵人身边时,冷哼一声道:“远远瞧着,还以为在这螽斯门碰见了个陈平,没想到却是宋江的军师。”
宜嫔听她说完,小脸霎时就红了,偏偏还未离开的德贵人听了扑哧一笑。
德贵人身边的定常在也不知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疑惑地问:“姐姐,宋江的军师是谁啊?”
德贵人戏谑:“小傻瓜,宋江的军师都不知道是谁,就是‘吴用’啊。”
定常在一拍脑袋,惊讶出声:“啊?可不就是无用吗?我这都没想到。”说完便拉着德贵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宜嫔又气又愤,小脸憋得通红,没有一点好颜色,她怨毒地瞪了惠嫔一眼。
惠嫔可不把她当回事,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一个初出茅庐不过得了些恩宠,便无所顾忌的轻狂丫头罢了。
荣嫔在后面静静看着方才这出闹剧,心中无波无澜。
后宫女人间争斗,是最没意义的事,私底下暗咬,在皇上面前争奇斗艳,也不过博取他多看一眼罢了。
哪怕是看起来最行之有效的比谁肚子更争气,也是徒劳,如果争斗有用,她也不至于生了五子一女还仅仅是个嫔位。
显然,年纪轻轻的佟茉雪,似乎比她们都要通透些,她也是经历这诸多事,才渐渐想明白。
“荣嫔姐姐还不走吗?妹妹在后面见姐姐在此伫立良久。”
一个轻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荣嫔随即转身,便见一身书卷气,眉目如画的端嫔缓缓走来。
荣嫔会心一笑,上前挽住她的手道:“方才想事情想出了神,安然最近顽皮得很,改天带她上你那里看书,女孩子总要多读些书,才更容易想明白事理,心性才豁达。”
端嫔当即明了她的意思,尽管螽斯门的人群已经散了,她还是远远瞧见了,宫里哪有什么新鲜事,几年几十年也不过是些相同的事情,换不同的形式重复上演罢了。
她声音柔软清净,脸上始终挂着轻轻浅浅的笑意,“景阳宫里藏书多,安然要是有兴趣,不嫌我那儿清冷愿意过来玩,我自然是欢迎的。”
荣嫔道:“就是怕搅了妹妹清净。”
端嫔笑笑:“哪里的事,小公主率真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
两人说笑着,相携往东六宫方向走去。
皇后搬来永寿宫也快一旬了,她身体状态恢复得虽不算多好,但精气神要比在坤宁宫里足些。
此刻正倚靠在榻上,朝佟茉雪招招手,歪头笑眼弯弯看着她道:“你来啦,来这里坐。”
佟茉雪上前,坐在榻边,含笑道:“娘娘今日瞧着气色大好了。”
皇后笑笑,示意初樱扶着她下床,佟茉雪忙起身搭把手。
“今日除夕家宴,我再怎么也要强撑着赴宴,早上醒来朝颜和初樱早早地伺候着梳了妆,妹妹瞧瞧,可有掩去病容?”
“娘娘的精气神看着比往日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哪里需要掩盖什么病容,梳妆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赴宴?和带病上班有什么不同。
佟茉雪扶着皇后的手,随她走到窗前,皇后望着屋外光秃秃的海棠花枝,喃喃道:“不知今年的海棠,会不会开得早些?”
佟茉雪站在她身侧,语气坚定:“海棠树若知娘娘想看花开,定然会早早绽放的。”
皇后走了这几步,有些微微轻喘,她笑嗔:“不过比我小了两岁,怎的说话这般好听,若是罚你去海棠树下站着,我都不用等了,花儿铁定能被你给哄得马上盛开。”
佟茉雪撒娇卖萌:“人家说的是实话,娘娘怎就嫌我饶舌了?”
皇后用手指着她,不由得笑出了声:“你呀你。”
申正时分,便是宫中的除夕家宴了,家宴设在乾清宫。
玄烨后宫这一大家子,平日里是难得在一起用膳,只有年节,才会特许后妃们陪宴。
待玄烨落座后,皇后领着众妃嫔齐齐朝着他行了一拜礼,此时殿中演起了曲调沉静庄重的乐曲。
玄烨坐在自己的金龙大宴桌前,睥睨众人,挥手淡声道:“今日除夕家宴,众位爱妃不必拘礼。”
众人纷纷落座,照例,皇后坐于东垂首头桌,佟茉雪落坐西垂首头桌。
佟茉雪扫了圈在场众人,意外发现多了个陌生面孔,仔细一想,似乎是之前刚晋为常在的卫氏。
她轻声询问身侧侍立的时薇:“坐在西次最末的可是新封的卫常在?”
时薇顺着佟茉雪目光看过去的方向,低声回话:“回娘娘,正是卫常在,内管领阿布鼐之女,原是翊坤宫里伺候的宫女。”
宜嫔竟然容许自己宫里人,成为皇上的妃嫔?佟茉雪若有所思,没再多问。
太监们已经端着汤膳进来了,此时殿内的曲子又发生了变化。她也不是第一次赴除夕家宴了,说是后宫众人一起吃团圆饭,却好似一场祭祀似的,礼仪繁多。
佟茉雪目光无意扫了眼玄烨,两人四目相接,她若无其事地将眸光从他身上淡淡略过,飘到皇后身上。
今日众人皆身着吉服,佟茉雪自觉身上的衣服都有些发沉,但见皇后雍容气度,面色在略微厚施的香粉掩饰下,竟也将她脸上的疲态遮住了几分。
皇后发现佟茉雪在看自己,与她对视一眼,双颊露出浅浅的梨涡,又端了酒杯起身朝玄烨祝酒,口里说着吉祥话,无非是些四海昌盛,国泰民安之类的话语,她敬酒时,礼乐之声便跟着变换。
玄烨面上始终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只在皇后欲要饮下那杯酒时,出言阻止:“给皇后端盏茶来,皇后以茶代酒吧。”
按照位份排次,随后是佟茉雪敬酒,她捧起酒杯,微微清了清嗓:“臣妾祝皇上寿与天齐,天下太平。”
玄烨望向她,目中微澜,却没同她说一句话,端起斟满酒水的杯子,一饮而尽。
佟茉雪面上讪讪,自己临时准备的话术,听起来可能不太应景,但他这张臭脸摆得也忒久了。
宫中妃位空缺,佟茉雪一人独享整张二等宴桌,三十二道菜用黄地绿龙盘碗装盛,她淡淡扫了眼,全是按照礼制准备的菜色,只看一眼便索然无味。
整场晚宴,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玄烨每进一次酒,众人都要行跪拜礼,连喝茶也免不了,一顿饭也不知他吃得香不香,反正佟茉雪不好受。
随着梁九功高声奏:“宴毕”,玄烨用帕子掖了掖唇角起座,宴会便在繁琐的礼节中结束了。
玄烨离席后,梁九功过来叫散众人。
佟茉雪是最后离席的,出了乾清宫正殿,天色已然昏黑。
殿里殿外华灯初上,四处皆是溶溶宝烛光辉,远处错落的楼阁,烁烁华灯照耀,几个太监忙着点上给玄烨祈福的万寿灯。
佟茉雪觉得一切都乏味透了,心中想着得赶紧回自己那承乾宫里开小灶,不由得放开扶着时薇的手,脚上步子快了几分,忽地台阶下一个抱着芝麻秆的小皇子就朝她冲了过来。
佟茉雪脚上踩着高高的花盆底,一个没站稳,直接给撞倒在地,摔得屁股那叫一个疼,小家伙怀里的芝麻秆子撒得她满身都是,他自己倒是站得稳稳的,见自己撞了人,懵懵站在一处,手里还抓着几根芝麻秆。
时薇和如月吓得不轻,忙跪在地上关切询问:“娘娘,娘娘您有没有伤着,奴婢扶您起来,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后面的跟随着的乳母见此情景,忙快步上前,跪在地上磕头:“贵妃娘娘恕罪,贵妃娘娘恕罪,是奴婢没照看好太子殿下。”
佟茉雪摔得不轻,疼得龇牙咧嘴,她搭着时薇的手缓缓起身,却险些站不稳,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颤:“这里,这里好像摔着了。”
小太子胤i这才醒过神来,赶紧上前,他眼里蓄着泪,表情却带着几分坚毅,“是胤i冲撞了娘娘,求娘娘宽恕。”
佟茉雪示意时薇将她扶着往廊柱边靠了靠,倚着廊柱微微弯身,凝视眼前一身紫貂端罩,乌黑深邃葡萄眼,又奶又贵气的四五岁小男孩儿,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安抚道:“嗯,佟娘娘没伤着,不疼的,太子殿下怎么抱着芝麻秆往乾清宫来了?”
小胤i望着散落一地的芝麻秆,有点惆怅,“儿臣原本想和汗阿玛一起踩岁的。”
佟茉雪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就见承乾宫院儿里四处撒满了芝麻秆、芝麻角。福雅提着灯笼在院子里快乐地疯跑,脚踩在上面发出脆脆的声响。
但乾清宫内却没有铺上,许是小胤i想和玄烨一起体验踩岁的快乐,这才不知从何处抱了一捧芝麻秆。还真是个可人的孩子,到底是玄烨亲自带大的,看来两父子挺亲近。
“如月,回宫取几个‘聚宝盆’来。”她笑眼弯弯地望着小胤i,柔声道,“太子殿下莫急,承乾宫与乾清宫离得近,佟娘娘让人回去取用黄纸包着的芝麻秆,你拿去找你汗阿玛,这样就不容易散落啦。”
“不必了。”一个极重的威严之声从后方传来,声音不大,却极具压迫力。
小胤i畏怯地朝佟茉雪挪了两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佟茉雪转身,直了直腰板,疼得唇角扯了扯,她恭谨行礼:“皇上圣安。”
玄烨望着她,做了个让她起的手势,随后看向胤i淡声道:“你若是想踩岁,今夜就去承乾宫里。”
佟茉雪抬眼看他,欲言又止,小胤i哪里是想自己玩,人家是想和你一起玩好吧。
胤i见老爹面无表情,也不知他是何意,慌忙解释:“儿臣不是贪玩,儿臣只是想和汗阿玛一起踩岁。”
小胤i见老爹表情缓和,边说着边将目光转向佟茉雪。
啥意思?这小家伙真是人小鬼大,难道想让她主动邀请他们两父子去承乾宫?
玄烨也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等她作出点表示,佟茉雪稍作迟疑,瞬间气氛凝固。
这小子已经仨月没去承乾宫了,若不和他搞好关系,之后自己当皇后,也不见得十拿九稳。
她微作沉吟,便换了副乐乐呵呵的表情,“不如皇上和太子来承乾宫吧,承乾宫里可是铺了整整一个院子的芝麻秆。”
玄烨唇角浮起笑容,背在身后的手微松,小胤i是懂察言观色的,见自己老爹面带笑容,便要去到佟茉雪身侧。
佟茉雪瞧着欢欣喜悦的胤i,宴会上的烦闷一扫而空,朝小胤i伸出手,要去牵他小手。
玄烨轻咳两声,制止住了胤i的动作,温声询问:“朕听说胤i冲撞了你,可有伤着?”
佟茉雪手下意识将手放在身后,摸了下臀部,瞧着昂头看她的小脑袋,笑眯眯摇头:“哪算得上什么冲撞,都怪鞋跟太高,臣妾没站稳罢了。”
她说着话,冷不防,一个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心,就那样执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小胤i,缓步往承乾宫去。
第101章 守岁
他的手心很暖, 有那么一瞬,佟茉雪心跳如雷,仰头偷瞄他俊逸的侧脸。
但也不过一瞬, 她的心便恢复了平静。
她在玄烨面前只有被选择的资格,她也只有依附他,在这皇宫里才有地位可言。否则, 一旦被人发现有失宠的迹象,人心浮动,就想尝试欺凌她。
她在这后宫里过得好不好,何时被宠幸,何时被抛弃, 全取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喜好。
如果妄想用爱的名义来维系两人之间稳定的关系, 不过是既虚无缥缈又荒谬可笑的痴心妄想罢了。
这么一想,佟茉雪就为自己对玄烨恍然间的心动释然了。短暂的喜欢不过是面对这后宫中仅有的男人,产生的生理反应罢了。
承乾宫里, 福雅手里拎着盏四角宫灯,身上披着件绯色织金斗篷,扬着张粉扑扑的小脸站在菱花格栅门口张望。
如岚守在她旁边劝道:“公主,入夜风寒, 您本来就受凉了,可别再吹风加重病情了。”
福雅近日着了风寒,一番悉心照料后,已然大好, 佟茉雪没让她去除夕家宴,省得再被那些繁文缛节给折腾。
“如岚姑姑, 宫宴已经结束了吧,额娘怎么还没回宫呀?”额娘可是说了要早些回来陪她守岁的。
梁渠笑着哄福雅:“公主等着, 奴才这就出去替您瞧瞧,说不定咱娘娘现在已经过了广生门了。”
福雅眉开眼笑:“谙达快去看看。”
梁渠应声便往外去,刚绕过木影壁,就见着门房小太监给皇上行礼,于是赶紧跪拜,更氏将声音扬了扬:“奴才给皇上请安。”
声音传到承乾宫正殿,如岚忙领着福雅上前相迎。
小福雅没曾想额娘身侧还站着汗阿玛和小太子,提着四角宫灯的手不禁颤了颤,她乖巧行礼:“儿臣给汗阿玛请安,额娘安。”
随后又向胤i行礼致意,胤i也恭敬还礼。
玄烨扫了眼承乾宫,菱花窗上贴着剪纸窗花,对联也不是宫里常贴的白底春联,而是红底黑字的,虽不醒目,但胜在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