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庑下不仅都挂上了灯笼,梨花树的枯枝上也用红线编织的团锦结、吉祥结装饰起来,院子里如佟茉雪所说,皆是芝麻角儿和杆子,脚踩在上面喀吱喀吱响。
入目的新春景象,让玄烨心中也欢喜不少,他放开胤i的手,朗声道:“和你皇姐一同去玩吧,这承乾宫里的芝麻秆铺得可不少,够你踩个尽兴了。”
得了老爹的允许,小胤i完全释放天性,开心得先在地上蹦蹦跳了两下,又去找福雅,两个孩子唧唧哝哝不知说着什么,欢快地跑一边玩去了。
玄烨牵着佟茉雪的手并未放开,他扭头看她,满目柔情:“朕今晚留在承乾宫里陪你守岁。”
佟茉雪将目光从两个小家伙身上收回,眼睛亮闪闪地仰头看玄烨,又垂眸作娇羞状,低低浅浅地轻“嗯”了声。
玄烨心情大好,执着她的手,就往屋里去。
佟茉雪先前摔了一跤,衣服上沾了些污迹,便由时薇伺候着先去里间更换。
时薇关切询问:“娘娘真没摔着吗?奴婢瞧着您当时表情痛苦,要不还是请个太医过来看看吧?”
佟茉雪摇摇头,背着时薇,解开衣裳的盘扣,“也就当时疼,过了那个劲儿就没多大感觉了,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时薇手上动作微顿,没再说话,将她外面沉重的吉服脱掉后,并未给她拿来更换的常服,而是撩起她贴身的衬衣。
佟茉雪微惊,捉住时薇的手,声音带着些恼意:“时薇,我都说了没事,不用察看!”
“都没看过,怎么能确定没事?”
身后玄烨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佟茉雪身子瞬时僵住,另一只手下意识紧紧抓住衣架,身子微弯。
她身子僵直,小脸烧得滚烫,捉住玄烨的手指,被他轻轻柔柔一个个掰开。
当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时,她这才又羞又急地啐道:“我自己可以,不劳皇上费心。”
她声音又娇又怒,惹得玄烨勾唇轻笑:“那你回身自己看吧。”
佟茉雪脑子嗡嗡的,还真信了他的鬼话回头,但转身刹那的场面太过羞耻,她脑子都要烧宕机了,又忙不迭回头。
惊怒之间听到玄烨低低的轻笑,羞得她想钻进衣柜里躲起来。
她本可以将此当做一种情/趣,但自己该死的羞耻心,只让她如铁板上烘烤的虾,全无一丝主动之力。
忽然,一个冰冰凉凉的触感从某个位置直达天灵盖,让她那颗被烧得晕乎乎的脑袋有了丝丝清明。
身后之人手上不停画着圈,声音低沉沙哑,小嘴叭叭不停轻哄:“伤得不重,有些轻微的淤青,擦上消淤膏会好得快些。”
佟茉雪脑子里描摹着他手上的动作,扶着衣架的手抓得更紧了,身后之人手上画圈的动作却微停,轻轻叹息了声。
她衣衫半展,发髻上的一枚玉簪突然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目光正要去寻那枚碎玉,意识却被铺天盖地带着潮湿的灼热掩盖。
时薇在外面候了半晌,也不见里面传人,便红着脸吩咐宫人备水,又让人将火盆、桌椅在廊庑下摆放好,备下吉祥盘、消夜果盒等守岁之物。
福雅和胤i说说笑笑,一个手里提着四角宫灯,一个高举着鲤鱼灯,在院子里肆意疯跑,踩得地上的芝麻秆噼里啪啦响。
里间佟茉雪咬着唇,眼角泣泪,低低求饶,楠木衣架虽结实,却被晃得快要散了架。
玄烨从后面抱着她,伏在她肩头,沙哑的声音在耳边低吟着,还一下一下轻唤着她的名字,放肆蛊惑。
“扑铛!”一声铿然坚致的玉磬之声从廊下传来,穿云裂石间,佟茉雪的意识仿佛被夺去,绵软的身体早已扶不住衣架,沉沉往下坠去……
院子里两个小家伙跑累了,福雅在廊下喝了一大口茶,便围着火盆烤火休息。
胤i不知从哪个角落取了根柏木枝条,放在火盆上烧。
柏木枝不是枯枝,还很青翠,放在火上一烤,瞬间烟熏火燎,呛得福雅眼泪都出来了。
福雅边用手扇开烟雾,边道:“胤i,你这是做什么?”
小胤i见皇姐不解,忙解释:“松柏长青,这样放在火上烧,叫啵ou)岁,是祈求神明给家人增寿的意思,汗阿玛是最英明的君主,我要祈求神明让汗阿玛长命百岁。”
福雅笑他傻:“汗阿玛是万岁,百岁怎么够。”
玄烨换了身常服,神清气爽地从屋内出来,笑声朗朗:“万岁不过是祝福长寿长生的歌颂之词罢了,朕若能得保成所言,活到百岁,也甚感欣慰了。”
佟茉雪从暖阁出来,换了身轻便舒适的衣裳,发髻比先前简约了几分,她脸上红晕未退,被廊庑下灯笼一映照,更显娇艳夺目。
玄烨目光柔得像一汪清泉,缓步走向她,伸手去牵她的手,两人坐在廊庑下看两个孩子玩耍。
胤i听了福雅的话,若有所思,认认真真道:“汗阿玛福寿无疆,万年也拘了时限,得万万年才是。”
玄烨怜爱地看着胤i,心中又温暖又充实,身为帝王,在这一刻,也体会到了几分天伦之乐。
佟茉雪听到这几句童言稚语,忍不住笑出了声。
玄烨见胤i在承乾宫里,难得释放许多小孩子天性,便试着问道:“保成可喜欢佟娘娘此处?”
胤i脸上的笑容收起,有些紧张道:“儿臣虽喜欢承乾宫的欢乐氛围,但更想一直陪着汗阿玛。”
先前在塞外,玄烨本就有意给佟茉雪登上后位铺路,于是想让她抚养太子。
可如今,胤i也快到进学的年纪,本想让他再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既然他不愿意,便也不强求了。
玄烨笑着冲他招招手,胤i眼里泛着泪光,乖巧来到他跟前。
玄烨伸手摸了摸胤i脑袋,面上满是慈爱的笑容:“保成是个好孩子,朕心甚慰。”
佟茉雪见此父慈子孝的场景,心中动容,但想到那句:“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乎?”
又不禁暗自嗟叹这对父子亲情。
此时,乾清宫广场的焰火升起,佟茉雪仰头望向空中烟火,将诸多情绪放在一边。
玄烨执起她的手,深情炙热地凝望着她,烟火在空中绽放,却倒映在他的眼中,既是悲凉也是美好。
“火树银花合,灯树千光照,茉儿,有你在朕身边真好。”
她将仰望夜空的目光收回,转身看他,四目相交那颗,佟茉雪眼里繁花倾泻成淡淡的伤感。
“表哥,烟花易逝,人情长存,此夜此景,茉儿必铭记于心。”
除旧布新,否极泰来,子夜一过,岁朝伊始。
乾清宫举行完开笔仪式,新一年的政务忙碌便开启了。
二月,永寿宫海棠盛开。
是日天气晴好,皇后靠在海棠花树下的躺椅里,望着树上缤纷盛开的花朵出神。
“茉雪,你说这海棠为何无香呢?”
佟茉雪手上调着香粉,微作沉吟:“臣妾认识一位文人,曾说过自己的人生三大恨事,其中一件便是海棠无香。”
皇后疑惑地轻“哦”一声,又问:“那另外两件呢?”
佟茉雪掩唇轻笑,怕研钵里的香粉被吹飞了,“另外两件呀,一件是鲥鱼多刺,一件是红楼未完?”
皇后更迷惑了,鲥鱼她知晓,可红楼是何物?
第102章 无香
佟茉雪看她想得认真, 恐她伤神,便解释道:“红楼是个话本子,那写书之人只留了本未完的书, 让众多书迷抓心挠干。”
皇后听她这么一讲,若有所思:“这样呀,那确是一桩憾事。”
佟茉雪手上动作未停, 继续道:“这位写书人还与娘娘是同好呢,他也极爱海棠,还作了几首咏海棠的诗。”
皇后眸光闪烁,笑问:“是嘛?念来听听看。”
她话还没说完,便重重咳嗽起来, 忙捏着手帕掩唇。初樱轻抚着她后背, 不停给她顺气。
佟茉雪忽视皇后肿胀的手指,半垂着眸子,掩盖心中的失意落寞, 一字一句念道:“珍重芳姿昼掩门……冰雪招来露砌魂……”
皇后淡淡瞥了眼手帕上的嫣红,表情波澜不惊地合上,又让初樱再取一条干净的来。
她端起香几上的茶盏,轻抿了口茶水, 喃喃重复佟茉雪所念的诗:“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冰雪魂,好一个冰雪魂!茉雪能和我讲讲红楼的故事吗?”
佟茉雪停下手里研磨的动作, 微作沉吟。红楼的故事,讲的不过是大观园这个诗意世界里, 一群身份地位皆不相同少女悲剧的一生罢了。
恍然间,这后宫与大观园又有何分别呢?这个地方同样摧残了无数少女的青春与身体。
一朝入宫墙, 终身梦不醒。
她轻叹了声,另一只手将香粉慢慢填入香篆的镂空线条内压实,缓缓道:“红楼呀,讲的是一群正值妙龄的少女,在大观园里每日聚会作诗,惬意生活的故事。”
“大观园?和紫禁城有什么不同吗?”
“大观园嘛,自然是没有紫禁城宽阔的。”
“可她们过得很快乐,这是皇宫里没有的。”
佟茉雪手上动作干净利落地提篆,放得一轮廓完美、形神不散的篆型印记,天青色香炉中,是一方海棠花纹香拓。
她点燃已成海棠花形的香粉,拨了拨袅袅升起的烟雾,把话头引开,“娘娘不是遗憾海棠无香嘛,其实并非所有海棠都无香味。”
接下来,佟茉雪并未过多注意措辞,而是细细讲解道:“永寿宫里的海棠无香,只因是木瓜属的,而苹果属的西府海棠是有香味的。”
“皇上命人从南方进贡了西府海棠干花入宫,臣妾结合古香方,特地制成了这味香,或可模仿海棠香,您闻闻看,是不是想象中的味道?”
皇后嗅了嗅,靠在躺椅上,轻轻阖上双眼,沉浸体会着。
佟茉雪将滑落的毯子拢了拢,替皇后盖好,又低声嘱咐初樱和朝颜:“娘娘不宜在室外小憩太久,一刻钟后就叫醒她吧。”
皇后近日总是忽然昏睡过去,这味海棠香里,加了味木香,具有行气止痛的功效,可以让她睡得舒服些。
佟茉雪出了永寿宫,心境仿佛也跟着苍凉了几分,从前享受锦衣玉食时,未曾发觉宫中女人和红楼中女人一般无二。
在送别了多兰、栖筠、星柔后,她便隐隐察觉出自己心境的变化。
不过区区两载,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
宫中的一切都不再同从前那般鲜活,珍馐玉馔也变得味同嚼蜡,呆在这深宫中,真真是了无生趣。
她让时薇等人距离自己远些,怅然行走在长街上。
紫禁城的宫墙可真高呀,长长的宫道只有冰冷的砖石,连片绿树繁荫也是奢望。
她像游魂一样,孤独行走在这个荒凉无望的世界里,忽然好想离开这个地方,回到现代。
就这么失魂落魄的路过广生右门,宫墙左侧翊坤宫里传来的责骂哭声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还是时薇快步跟上前,将她拉住,劝道:“娘娘,奴婢听闻广云斋在闹事儿,您现在摄六宫事,该去看看。”
佟茉雪这才从悲伤苍凉的心境中醒来,她微怔片刻,听得左侧宫苑里传来的哭声悲切,还伴随瓷器碎裂之声,微微忖了忖神便道:“走,去看看。”
广云斋乃翊坤宫东配殿,紧挨着长街。
佟茉雪走到翊坤门的时候,门房太监正要高声通报,如岚出言警告:“别多嘴!咱贵妃娘娘这是整顿宫纪来着!”
门房小太监自然知晓如今贵妃位同副后,宫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她管理。贵妃若是看他不顺眼,三言两语便可将他随意处置,便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默默缩到一边。
佟茉雪早已将先前的伤痛心思放到一边,对翊坤宫里发生的事,也在短短的时间内有了大致的判断。
广云斋方向,宜嫔正颐指气使地辱骂着卫常在:“你一个辛者库的贱婢,居然也敢爬皇上的床,还痴心妄想地绣什么龙凤里衣,就凭你也配!”
她话里虽透露出了点信息,但佟茉雪还是听得不明不白。
宫女爬玄烨的床?她不太信,若真是这样,这小宫女还真有几分胆识,她可是拿命在搏啊。
这后宫中无论宫女还是妃嫔,能被选秀入宫的,大都出身不差,家里大小都有官阶。爬龙床这事,能博圣宠算好的,要是触怒龙颜,不仅自己小命难保,还会牵连家人。
要是玄烨那老小子垂涎人家小宫女美色,那就不好说了。
佟茉雪站在翊坤门口,也不进去,被木影壁一挡,里面竟无人发现她。广云斋刚好挨着门房,迈过翊坤宫的门槛,就能清晰听清里面说话的声音。
但站在门口听墙角,又似有不妥,她便让门房小太监引路,朝广云斋走去。
“宜嫔娘娘,嫔妾不是有意的。”可怜兮兮的卫常在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那日分明是宜嫔在皇上跟前借口身子不适,又将自己引荐给皇上的,为何今日又偏要说自己狐媚勾引。
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多加分辩,只能默默忍受着。
“啪”得一声,广云斋内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
宜嫔咬牙切齿啐骂:“本宫只是让你伺候皇上,不是让你爬龙床!整个翊坤宫,也只有卫宁双你这个贱婢,敢公然挑衅本宫!”
佟茉雪听不下去了,出言打断她:“宜嫔此言差矣,在这后宫里,皇上要抬举谁,是皇上的自由,她一个宫女出身的,哪能作得了自己的主?”
佟茉雪一语双关,既道明了后宫女人的身不由己,也在指明宜嫔当初也不过是宫女出身,被皇上抬举成了贵嫔,今日又何必一口一句贱婢地折辱人。
卫常在见是贵妃,本来就弯着身子垂着头,此时向她行礼更卑微了几分。
宜嫔却怔住了,坐在黄花梨木椅上都忘了给佟茉雪行礼,她目光怨毒地看向佟茉雪身侧的门房小太监,小太监则低垂着头,不敢看宜嫔。
佟茉雪唇角浮起讥诮的笑容,瞧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故作惊讶道:“都是宫女做了皇上的妃嫔,本宫原以为宜嫔和卫常在能亲近相处,才将卫常在安置在这广云斋的,没曾想反倒是碍了宜嫔的眼,原来是本宫想岔了。”
宜嫔气急败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随即阴沉着脸,周身笼罩着浓浓的戾气。
时薇却上前对宜嫔恭敬行礼道:“宜嫔,后宫尊卑有别,您见了贵妃不请安,难道是有意冒犯娘娘?”
宜嫔这才回过神来,不情不愿起身行礼:“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起身衣衫浮动,带起一阵香风,佟茉雪拿帕子微微掩了掩鼻。
宜嫔身上香味混杂着淡淡的苏合香,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与时薇交换了个眼神,忽地想起北巡出宫前,两人是讨论过宜嫔身上香味的,好像是玉华香,后来忙着筹备北巡事宜,竟然忘了这事。
但今日,宜嫔身上的香味有了些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