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点了桓婴的名讳,“孤同桓婴交流了一计,大概可行。”
桓婴接过话头,“天子定规,庶人居所要在大邑之外,不可从军不可参政,国人则正相反,不但居所皆在城中,地位比之庶人也要更尊贵些。可如今连年战损,国人不足弥补这些职位空缺,依赵公之意,可在燕地率先打破定规。”
荀克烈闭目凝神细细思量,破陈出新是好事,只是在贸然改变从前法规,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恐怕城池就更加难以控制,毕竟这里同赵国还隔着一个大患独山国。
剩下人等面面相觑,“这……”
赵侯心中大概早已有了底,不疾不徐的继续阐述此法利弊。
“燕地几城可放庶人入城,破格提拔庶人中有才能者为我们所用,他们不比国人,对燕国未有过多归属感,比任用从前国人放心些。且二者互为竞争,因是新来者,除了依靠我们,庶人也无他法。”
“如此便防止了城内人中有不臣之心,且咱们便能腾出手来收拾这碍手的独山国了。”
荀大将军长久的闭目不语,此时方才略略点头,大概也是赞成此法。
桓婴又道,“庶人入城可按人口分配近郊荒地,有了劳力垦荒,一则新国人不至于无事可做,渐成流寇为祸乡里,二则我赵国土地税收有了新来源,三则可趁此机会登记人口造册,便于日后管理。”
邵环也来凑趣问道,“那如此,新旧国人岂不要起冲突,毕竟旧国人势力怎么看都大不如前了。”
荀克烈之子荀武也来附和,“咱们才攻下了燕地,统治力还不稳妥,凡事不要做绝,要不要先同这旧势力合作起来?”
“不!”赵侯伸手打断他的话,他笃定的给出反对意见,“恰恰相反,若他们安于如今手中利益则罢,若有跳反者,立刻逐出城中,再将其土地分给新国人。”
……
熙宁自认算不得十分聪颖,难以提出什么意见,况且这样的场合也断断是轮不到她来发言的,只得默默在心中为诸位英豪竖竖大拇指,赞一句天降奇才。
晨间集会足谈了两个时辰,叫熙宁见识了桓婴之才,他似乎早已考量得面面俱到,每每将众人说得唯有点头称是。赵侯并不拘束众人发言,哪怕是在他面前争吵诡辩,他也只是旁观思考,中途偶尔会点头示意身后记录之人,将方才的精彩论点抄写下来。
席间似乎人人皆有想法,个个都见解独到。
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熙宁生怕漏听了谁的高见,小小脑袋在远远的地方来回摆动。她自己不觉有何不妥,远处有人却觉得的有趣极了。
熙宁正低头琢磨方才新讨论的良马引进之策,不觉有人点了她的名讳。
邵环见她动也不动,急忙点她腰后。熙宁回神赶忙起身行礼,再看荀将军面色已是不虞,叫熙宁惊出一身冷汗。
“大帐之中,如此慌神……”
荀将军厉声责问,熙宁只觉得如芒在侧。
“无谓小事罢了”,赵侯慢悠悠出言阻止,“中军司马有何新法?”
熙宁先是无声地摇了摇头,“属下愚笨。”
这话突然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兄长带着她识字背书,旁人一刻能熟读背诵的文章,她要读一个上午。因她不是个机灵的,在伯府里一向是个不受重视的女公子,东华伯提起自己一向也是以“熙宁愚笨”作为开端,伴之以不耐的神情。
她做事情平白就是要比别人多费些功夫,久而久之,她便常常以愚笨作为自己的注解。
荀克烈在前重重哼了一声。
众人散去,荀将军沉着脸将熙宁留了下来,“可知你今日犯了错?”
二人边走边谈。
大将军一向不苟言笑,熙宁不敢顾左右而言他,“是,属下不该当众失神。”
“这是其一。”
荀克烈回身看她尚有些幼稚的眉眼,越发对赵侯那日偏私,将熙宁塞进自己军中一事无法介怀。
他语气不善,“我着人送了东西到你帐下,你有空好好瞧瞧。”
大将军说有空瞧瞧,那便是不能不瞧的意思了。
熙宁自然对荀将军的话莫敢不从,老将军说完了话便不再理她,昂首巡营去了。
复行几步,熙宁又被万三叫住。
“万兄弟。”
万三来的巧,正同荀克烈一前一后没打上照面。只是看熙宁满脸菜色,献宝一样凑了过来。
“有东华伯府家书一封。”
万三笑模笑样自袖口抽出一簿帛书,递到了熙宁手上。
熙宁算算日子,确实到了兄长同自己约定书信的时候。
她在人前不敢轻易拆了这帛书,正要回营帐细看。
“我前些日子送你的香你可用了没有,合不合心意?”
熙宁听不得他说起那香的事,摇头胡说没用过,“还未来得及,恐怕要用顶顶好的香炉来烧,才不枉费你的好心。”
万三不疑有他,只是调侃,“你们世家公子总是要讲究些。”
熙宁也淡笑回应,可惜她不是世家公子。阿娘早逝,她既不聪明也不圆滑,明面上的爹爹东华伯因她是随母聘来的便宜孩子对她多有苛责,离家之前伯府里哪一个都能欺负她。
万三同她又行了一程,熙宁这边默默不语,万三可是个闲不住的,“你莫多心,荀老将军并非是针对你一人。”
熙宁有些讶异,万三这样行事大大咧咧的汉子,心思似乎比想象中细腻很多,“这不妨事。”
营里这些人脾气虽大,但都直来直往,绝不做暗地里作践人的事,她从前吃了太多苦,荀将军的这点小小敲打算不了什么。
熙宁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营里比伯府要好上许多。”
“你又说笑,咱们一群粗人哪里能同伯府这富贵人家比。”
熙宁便不再解释了,同他在帐子前作别。
第3章
帐中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熙宁想着荀将军手下办事果然利落。她将手里的竹筒放到一边,查看案上码的齐齐整整的竹简。
是几部讲用兵布阵和纵横之术的书。
熙宁对这几本书很是宝贝,翻来覆去摩挲良久。
她从前的书都是自兄长柳熙覃那里借来看的,后来不知怎的被东华伯知晓了,便说自己存着勾引大公子的心。
彼时她尚年少,对这种指责羞愧不已,便不敢再到兄长那里去借书了。
如此,读书便也成了奢望。
熙宁小心翼翼搁下荀克烈送来的兵书,又去看兄长寄来的书信:
八月丁酉,兄覃问若:兄好,府内甚善,若无恙耶……
兄长唤她若,因她原名兮若,原不是东华伯府之人,母亲是长陵富户阳家的主母,爹爹走得早,阿娘便带着尚年幼的熙宁改嫁东华伯,阳家数万家私更是被捏在了东华伯的手里。
可那原本是熙宁被阳家爹爹扮作男孩养着,才得以从阳家继承的家产。伯府里头能吃人,阿娘醒来得太晚,直到病亡前才说与自己听。她也唤东华伯一声爹爹,可这人却在阿娘死后警告自己守好自己身份的秘密。
“你若是叫阳家人知晓了女儿身份,那阳家人砸上门来要房要契,你便是拆了骨头都填不上窟窿!”
熙宁离家,其实对伯府并无牵念,不像营中旁的兄弟有家这个根,多数时间她只是一片无根漂萍,唯有兄长书信聊以慰藉。
她提笔想了想营中光景,比在伯府里要好了不只一星半点,至少大家真心待她,真真是视若手足。
唯有昨夜之事,她受了大委屈,可又不知该向谁说理。兄长也是万万不可告诉的,若是知道了详情,不知要有多难过。
一失神,泪珠便滚在墨迹未干的竹简上,熙宁吸了吸鼻涕,赶忙拂袖将那痕迹拭去。
这种事情烂在肚子里是最稳妥的,况她那晚挠他挠得那么狠,熙宁安慰自己,也不算太吃亏。
从前,赵侯在自己心中,是威严又可堪依靠的大哥,熙宁那样信任他,他怎么会同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熙宁悄悄查探了,那香虽有催情之效,却万万没到让人识人不清的地步。
熙宁越发觉得难熬,“难不成他故意如此,是有断袖之癖?”
这一瞬,委屈与不甘的情绪相继迸发,她孤身一个姑娘,遇上这种事情没处说理,在军营之中又万万不可暴露自己是女子的身份,左右都是煎熬,熙宁抱着自己狠狠哭了一场。
半晌,她揉揉红肿的眼,将想要吐露的心声咽了下去。写好了回信,啜泣着又赶忙展开一侧的竹简读了起来。
此书简共三十五篇,荀将军对其中八篇做了注解,熙宁虽一时参不透其中优劣,单看荀克烈对这八篇不同的对待方式,也知他本人是极认可其中说法的。
读到车,骑,步兵协同作战之法时日头早已西斜,熙宁正觉得酣畅,一抬头却瞧见个不速之客,安静的用铜簪在远处挑着灯花。
熙宁不自觉浑身戒备,勉强辨认出来人是谁时才略略松了口气,“桑仕?”
“嗯。”
那冷硬的声音响起,确实是桑仕的。
二人虽都是都安人士,交集却不算多,他任上军佐,位列六卿,同熙宁这等小吏并无太多交集。
桑仕一贯是个爱冷着脸的,今晚也不例外。只是他似乎也怕冷场,看熙宁静坐在那里读书良久,便随意找个话题闲聊,“哪里来的书简?”
熙宁同他一问一答,“荀将军午后着人送来的。”
两人隔得远,油灯昏暗,桑仕只隐约能瞧得出一个极美却又瘦削的轮廓。
他便不再看她,“收拾些必须物品,日落后出营。”
熙宁本觉得有些突然,但看他不愿多说的模样,大概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任务,便当即回复,“属下明白。”
熙宁只带了小小一只包袱,另将今夜未曾读完的书简也一并装了起来,有桑仕在,几处不太理解的地方也能同他交流一二。
她到营门之时已有三人在等,好在一旁有火把的光线映照,熙宁立马便能认出三人。
桑仕同邵环各牵了匹马,只万三驾了服车,正在车头坐着。
熙宁向三人挨个行礼,万三看见她便乐,“齐活了,上车。”
熙宁将包袱扔给万三,利索的跳上车去,从前在家中她也并不是娇养的女公子,身手还算灵活。
万三正要扬鞭,突然想起什么,努努嘴示意她进去,“上里头去吧,我一个便成了。”
“天太黑了,咱们换着来安全些”,熙宁终究放心不下。
“没那么远的路,左右半个时辰就到了。”
熙宁一向是受照顾的那一个,这叫她着实是不好意思。大事情上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论功夫,在座的任意一个都强大的离谱,只能抢枪驾车这种小事做。
熙宁还要再说什么,没留神自服车之中伸出只大手,将她揪了一个趔趄,正扑在车厢里那人的手臂上。
在这车c的黑暗之中,熙宁的眼睛便显得又圆又亮,她看清来人便赶忙收起抓在他胳膊上的手。
他在自己面前总是这样四平八稳的模样,反倒是自己一贯狼狈又依赖着他,从前同他来往本就没什么底气,怎么如今更显得矮他一头了。
熙宁自己内心不平,车c之中的气氛似乎也渐渐尴尬起来。
她偏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乱想着也不知今日,到底是要做什么避人耳目的任务。
“熙宁。”
“――是。”
熙宁装作镇定,“属下在。”
“此处没有大将军,你不必如此拘礼。”
日前,熙宁因在荀将军面前未尊称赵侯,而被大将军斥责罚过,这才错过了得胜大宴,后面又生出那许多事情。
熙宁轻而又轻的摇头,她尚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这是个同她有了肌肤之亲的男子,即便当时二人皆不清醒,可那痕迹在身上清晰可见,她欺骗不了自己,难以比照从前那样的姿态对他。
“属下不敢逾矩。”
赵侯闲来无事,半倚车窗,伸出一指在窗沿描摹。他有修长的一双手,在月光下赏心悦目,如同他精致的侧颜,这才是勋贵人家出身的公子,不必看衣着打扮,只是浑身气度便同旁的人差出九重天。
“今日是秘事,在外不必称呼官职”,赵侯摆出事实诱导,“皆要直呼姓名。”
熙宁两道秀气的眉毛拧作一团,似乎还有不解之处。
“你――难道不知孤的姓名?”
她自然知道,只是不想应他。
赵侯似乎被她蒙骗过去,不知从何处摸来一串珠穗,他的胳膊那样长,明明人还在窗畔倚着,伸伸手便用穗子敲了下熙宁面中,叫她痒得只想打喷嚏。
大概是生了她的气,赵侯不再理她,只专注看着车窗外的荒凉景色。
熙宁缓缓吐了口气,想着不必再去应付赵侯,同他你来我往的对话,人便松了下来。
只是大概松得过了头,人也渐渐困乏起来。
迷蒙之中似乎又听到谁在念着什么。
“显,孤的名字是显。”
他甚至没有回身看她,像是对着窗外的小山包说胡话。
赵国国姓乃是中行,赵侯便是中行显。
熙宁瞧他身姿挺拔的背影,温吞的“喔”了一声。
再行一刻,车马便都停在一处传舍边上。
熙宁下车来看,心道果然是件秘事,照如今赵侯的尊崇地位该被燕君安排到侯馆入住才对,如今却准备在传舍过夜,可见是在避人耳目。
这时辰传舍大门紧闭,想必店家早已入了梦乡,可桑仕既不扣门也不叫人,只是打了两声啸指。
那紧闭的大门便斜开了一道门缝,桑仕递进一枚铜节,那客舍小吏验过之后便将门大展,迎了众人进来。
熙宁同赵侯走在最后,几人皆是不言不语,只管低头行进。
这传舍小的抹不开脚,不过却很干净的模样,若是平时大概是招待士族一级的落脚处。
那传舍小吏另又拿出一铜节递给桑仕,“便是这两间。”
几人似乎相熟,对这里也不陌生。
除了熙宁,剩下三人皆是功夫好手,需轮流守夜,赵侯看看尚在四处探看的熙宁,语气不容置疑,“咱们一处。”
熙宁心里早有准备,道一句,“是。”
从前也多是如此安排,赵侯像带着随身的物件一样带着她这个“小弟”,二人大多时候都是焦不离孟,无怪熙宁会依赖他。
这附近静谧地吓人,一路行来,连狗吠之声都不曾听到,可见此处荒无人烟。
熙宁心中隐忧渐升。
庐舍中陈设简单,墙边砌着半人高的土炕,燕国地处北方,不比赵国温热,若是不烧土炕怕是冬天便要难捱了。
熙宁将包袱搁到低矮的木禁之上,取了燧石打火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