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张满是算计的老脸木着,牙齿突着,唇边沟壑一般的纹络越发遮掩不住,“你若命好,许能被牙子卖到那些富贵之家,不往远了说,就咱们燕地大族也不是少数,日后穿金戴银,福气享用不尽。”
有些话不过是说起来好听。
这时候人人自危,要逃命了,路途遥远背井离乡,家里多余的子儿一个都匀不出来,真真应了那句一穷二白,前儿扒了屋子就剩几只烂木盆,怎么看也不值得带走。可巧谈起了刘旺家的闺女,长得好又能干还进了大户家里去。二人一合计,刘旺家有姑娘他们家也有,二儿媳
妇彪悍,打她家的主意皮都要被她扒了,小儿子贴心,两口子不舍得叫他不如意。只剩大儿子这一户,儿子都死了,还管他什么孙女不孙女的。
两人俯视着怀里的小娃娃,特地压低了声音耳语,“若是活的出不了手,鼓阳那边不是有道人――”
彼此虽未明说,倒是互相给了对方一个了然的眼神。
“喔,若是新鲜的,怕是要这个数。”
男人伸出手比出一个五来。
只这么一个机会来钱快些,且还不必费什么力气。这下夫妻二人都很满意,终于翘起嘴角来。
两人挤挤扛扛地向前而去,再往前头,已能瞧着那人牙子的脚店。
“到时候你个嘴笨的莫要吭声,听我来同他们分辩,他们这生意做得家大业大,只管往多了要,四贯五贯未有不可,可不能叫他将咱们叫花子一样的打发了。”
二人正说到酣处,眼见后面有个面生的年轻人跟了上来,伸刀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两人对视一眼,将怀里的孩子又往上提了提。
“你干什么?”
邵环并不想同他们多废话,将刀锋一转,收回了鞘内,“要卖孩子?”
他方才同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是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同你有什么相干,年纪轻轻的多管闲事。”
邵环轻蔑一笑,“您说对了,我这人没有旁的爱好,就是爱多管闲事。”
那二人还要说些什么,邵环却没了再往下接着听的耐性,他用刀背在那老汉的胳膊肘上一敲,他筋儿上立刻一麻,孩子便从他怀里掉了下来。
以邵环的功夫,自然不可能叫孩子掉在地上,他两臂伸手一捞,立马将孩子接了过来。
这孩子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这时候大概哭累了,揉了揉眼睛,水灵灵的一双眸子盯着这个陌生的大个子叔叔瞧。
邵环也看看她。
真是个漂亮孩子,眼睛乌溜溜的,小脸又白净,叫他不由想起自己已故的妻子,若是当时母子平安,他的孩子现在应当有五岁了。
赵侯同几人在后不紧不慢的跟着,熙宁犹自觉得担心,这担心太过明显,连桑仕都瞧出她的不对劲来。
“怎的,你还信不过邵环的本事不成?”
熙宁自然不会质疑邵环的能力,几人之中以熙宁的武力最弱,她哪里来的立场觉得邵环不成事。
“邵环武力虽高,遇上蛮不讲理的,恐怕要在口头上吃亏,我只是担心对方胡搅蛮缠罢了。”
却见邵环将孩子递给身后姗姗来迟的妇人。
那妇人知道自家婆母的性情,可她性子软弱,不是个能狠下心来同婆家一刀两断的,如今勉强跟上来还在哀切的求着婆母能放手,好叫一家人留个体面。
她怯怯唤婆母一声“阿娘”,却叫那老妇人兜天翻个白眼,“做这受了大委屈的模样给谁瞧,合家里就你这一副卖娇的样子。”
那年轻妇人又是要跪,邵环很是为她不值,“你在这里叫人家爷娘,却不知人家背后可打着要将这孩子卖了换钱的主意的。”
她果然愣在当场,浑身血液都因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逆流。
做了母亲的,自己不受待见她并不放在心上,可若是真真儿要算计到孩子头上,她立时气红了脸。
“爹爹阿娘如何能舍得,这是大郎的孩子,不是街边随意捡来的,就算大郎没了,还有我这个亲娘在,不要你陈家养不要你陈家带,做什么要将孩子卖了?”
那妇人听到邵环说得话,吓得心都要蹦出来,孩子竟要被自己的祖父祖母卖去人牙子那儿。
这还得了,如今这样的年月,自家人都养活不起,数得上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遣散了家仆往南逃窜,婆母二人空手套白狼习惯了,什么黑心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方才你们二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哄骗着我要把孩子留在身边,你们黑了心肝呐,要遭天打雷劈,还说什么以后见到大郎没法子交代,老天若是有眼如今就该叫大郎来收了你们!”
“你个没人养得小妇,诅咒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那老头立时暴起,脱了鞋直往那孩子的头上狠狠丢去,“谁知道这是不是我们陈家的种,打量有这个野男人来替你撑腰,就要骑到爷爷的头上来不成?”
“还有你――”
那老妇人长指一伸,妄图戳到了邵环鼻尖上去,叫邵环斜眼飞过凌冽的一记眼刀,暂时不敢造次,讪讪将手臂放下,“莫要猖狂,那赵人打了进来,可燕地府门照开,到时咱们大义灭亲,告你二人……”
邵环看他二人简直像在看一对乱爬的小虫,都不够他手起刀落,他重重喷个鼻息,都足以将二人掀翻。
老妇人拽拽自家男人的袖筒,示意他不必在今日论个长短。
那二人再是泼皮无赖,可遇上刀剑无眼,真刀真枪的一亮相,心里也还是打着怵,叫嚣了几句,骂骂咧咧朝西边去了。
邵环也不久留,还未待那女子醒过神来,便向那女子做个长揖,快步退到巷子口同大家汇合去了。
事情已了,熙宁犹在担心那妇人之后的境况,恐怕今日之后,她那公公婆婆未必就肯轻易放过她。
赵侯歪头瞧她,熙宁却只顾担心旁的,她抿了抿嘴角慨叹,“这般不顾血肉亲情之人,在世上倒也罕见。”
边说边又朝着身后瞧了几眼,确认彻底看不到那一家人才收回眼神。
大概也是感同身受,赵侯如此想着。
东华伯府上对熙宁多有苛待,赵侯出征之后曾托人探查过,她长到如今尤为不易,叫他疼惜。
三人打起精神来,熙宁回头看看走过得老长的路,“还继续走,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邵环同她低语,“要去找三爷,应当快了。”
再这样逛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见万三从重重人群里挤了过来,也不知他一早都跑去了哪里,凑到赵侯身边低语几句。
第8章
他同赵侯开路,几人就在那路的尽头碰了头,之后万三领路,带着几人拐到了栽着一颗大榕树的小道上。方才的人声鼎沸逐渐远去,如今入眼只一爿破败的民居。
这里院落外虽破败,自低矮的围墙看过去,小院里面却井井有条,偶尔有家养的土狗趴在墙上狂吠,叫桑仕伸刀恫吓,立刻呜呜咽咽不敢嚎叫了。
直到穿过民居,地势便瞬间开阔起来,“这里就是燕军俘虏所说的清水河马场,背后有西旗人的势力,卖得也都是自西旗来的良马,只是因两地还未互市,实际上西旗马只能在黑市上流通,皆是走私来的。”
难怪这里距离庙市如此之近,那小贩却叫他们到中谷屯买马,原是地下交易。
赵国兵强马却不壮,又没有草况茂盛的牧场养马,故而同西旗交界又国力衰微的燕国是赵国的头号目标。攻下燕国,引进西旗良马的渠道便更容易打通了。
万三缓了口气又说道,“也正因是走私来的,且西旗人做买卖死板,不懂薄利多销的道理,咱们可能要狠狠同他杀一次价了。”
对西旗人,其实大息人是没有好印象的。这群西旗蛮子冶铁技术粗糙,农业凋敝,若是论生产,下辈子也追不上大息人的生产力。
可偏偏西旗人在Q贡耳山脉与土套沙漠之间的一片绿洲上培育出了天底下耐力最足,最擅奔跑的西旗马。靠着这难得的马匹,西旗人完成了早期的财富积累,从边陲不知名的小国,如今也渐渐托大,成了北方不可忽视的一方霸主。
熙宁这时候才知道此行目的。
息天子大权旁落,王畿果然困不住雄心壮志的赵侯,这一次只是几城,西旗马若能引入,则燕国危矣。
下一步大概便是剑指独山国,若是一气儿将独山国领土都收入了赵国,那大息便再没有能压制赵侯之人了。
熙宁跟在身后瞧着他宽阔的背影。
从前有西伯国来的相士给赵侯看相,说他,“天下之主,匹于帝宫”,如今他北上征伐,一路未尝败绩,果真不同凡响。
若是旁人得了她这样的幸运,被赵侯亲自挑中,不知该多荣幸。还带到身边做个小吏,自赵地一路北伐,日后说不得便是从龙之功。只降到她身上是大祸临头,如今不但气他是个有眼无珠的,更恨他前日在自己帐下做下的糊涂事,他只管在自己身上一通发泄,全不顾被人的死活。
她若真生为男子便好了,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大大方方同赵侯称兄道弟,不必对于男子的亲近太过慌乱,叫她苦痛不已。
这马场建在半山腰上,对外的名头是燕地一富户的产业,外传时说经营得也是本地马的生意,每月十五会送马匹到中谷屯售卖。
只见远远便有人相迎。
看长相这人却不是西旗蛮子的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瘸了一条腿,行动上虽不利索,可那身板看起来却很是健壮,两鬓蓄着老长的胡子,同长眉连在一起,几乎瞧不出五官来。
“几位兄弟到得准时,外头风大,咱们到里边叙话吧。”
生意人笑起来惯是喜气盈门,熙宁瞧他是个和善人,且到她身边专门点了点头,没由来便没了这几日外出紧绷的谨慎感。
几人先被迎进了屋,那人开门见山,“几位是有熟人推荐,咱们也不说两家之话。西旗马,是有……”
赵侯抚了抚身上衣袖,落座在马场主的旁边,赞一句,“场主豪爽。”
他摆手说不是,“咱们不过是个二把手,本来是专门替人采买马匹牲畜的,是原场主看我嘴皮子利索,招来看场子的,您别见怪,若要买马同我说是一样的。”
万三早已摸清了底,正是挑准了这里背后的主家是西旗人才来的。
只是西旗人同大息人长相不同,他们有更为深邃的五官。两地一直未能通商,这个时候叫西旗人到燕国做生意,怕是要被当做是细作抓起来。
“一匹,两匹都好说”,场主比了两根手指,他调侃着,“就是偷也能偷来。”
他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
赵侯冷着脸摇头,又用手去拨那茶盖,却不见他喝上一口,“一百,我要一百匹。”
场主像是听了什么难得的笑话,“莫说是没有,就是有我也不敢出手这么一大批,这若是被人捉住要掉脑袋的。”
“场主都敢同燕军做西旗马交易,竟然也会怕掉脑袋?”
场主被他这话吓到,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嗽半天才缓过来,“您可不能信口开河,咱们大息人哪里瞧得上西旗那群蛮子,王畿才发了制书,不允西旗人通关呢。”
“那是王畿的政策,真落到北地,几个燕人会老实遵从。再说今日询价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那场主十分老实,只管摇头说不可,“从前做这西旗马生意是燕君治下不严,如今被赵人攻打的这副德行,燕君还要依仗王畿支持,对制令莫敢不从的。咱们可是燕人,燕君之言便是圣令。”
邵环听了直皱眉头,难不成还是他们打错了,倒是把燕人的胆子都打没了。
只是人家马场主死活就是不卖,这可如何是好。桑仕一贯是个面冷的,那表情同寻常并无分别,邵环同熙宁倒是率先有些沉不住气了。
两人互看一眼,心中感叹今日恐怕要白来一趟。
二人看向不慌不忙的犹在转动茶盅的赵侯,仿佛并未将方才马场主的话放在心上。
却见万三适时自袖中摸出一摞金饼,不动声色的放在案几之上。
“一换一,如何?”
场主正襟危坐,端着茶盅抿了一口,正要将茶盏搁下,忽而盯着这金饼看了一瞬。这下似乎破了防,立马开始犹疑要不要伸手,忽然又咽了咽口水,抿起嘴角摇了摇头。
熙宁瞪大了眼睛,方才还当他果真忠肝义胆效忠燕君,原是真的在同赵侯杀价。
是她无知了,若不是赵侯坐镇不容他们几个多言,情急之下恐怕熙宁与邵环真的会说出:您出个价,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出,这种自己坑自己的冤大头混账话来。
那马场主重新坐好,心道:果然是个有家底的,不枉自己同他多费一番口舌。
“您是做大买卖的人,可您这钱烫手……”
马场主敲了下自己手背,“咱们不敢拿。”
他悄悄竖起两根指头,在赵侯眼前晃了晃,这意思显而易见,是要他们再加价。
市面上的西旗马难流通,其实真正大批量需要的,除了商队就是军队,如今燕军大败,西旗人缺了一大客源,西旗马价格已不如从前那般昂贵,一个金饼换一匹马是极公道的价格。
这个二把手有些刁钻,要价可真是不低。
万三看了眼赵侯,心道这场主不知多久不曾开张了,如今遇上他们这群大客户,竟然还想着在他们身上狠敲一笔。
赵侯不语,只是作势要起身告辞。
“两个不算多的,你们商人走南闯北见识广,要挑好的哪里能低于这个数。”
他虚拦了赵侯一把,“您别嫌我自夸,在燕国的地界上,除了我万瘸子这儿,您到别处买,撑死了能凑出二三十匹罢了。”
赵侯后不为所动,“二三十也不错,咱们事忙,没那多时间废嘴皮子。”
“这话不能说这么死,一个半总要有的……”
赵侯可不是个你来我往,砍价砍个三天三夜的闲人,那些个不如他意的,早做了他刀下亡魂,投胎转世的队伍排出去十里长了。
桑仕冷脸用剑鞘劈开那马场主,没给他再往赵侯身上靠的机会。
生意人身段软得不可思议,立刻又能蹿到另一面赔笑脸,“如今风紧,还要打点西旗人和燕国关口,这么一大批西旗马,实在太过惹眼。”
那头马场主自他们进门时视线便飘忽不定,想着再同赵侯身边人套套近乎,这下总算逮到时机将目光停在熙宁身上,“这位公子瞧着面善。”
熙宁向他点头见礼。
“咱们燕国竟然有这样标志的人物”,马场主笑得有些谄媚,“各位做南北生意的不在燕地久留,恐怕不知那公宫之中的两位美姬,正是咱们这隔壁县的姑娘,来往不过三十里地,我这瘸子还得幸见过一回。”
“那两位已是万中无一的好颜色了,这位公子则更甚。”
熙宁偏头躲过他的打量,她脸上少有的带上怒容,“场主这是说得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