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桑仕这时候来了兴趣,灵巧地翻身出了门户,贴地打了几个滚,动作之迅速,比之外面射手搭弓速度还快些。
那箭镞几乎是贴着他头皮飞过,他极有耐心,一点一点接近那射箭之人。
夜间视线受阻,桑仕听声辨位,陡然发现居然听不到那箭镞飞过的簌簌之声了。
这时方才发现,半晚未曾归来的万三就在不远之处,将那射箭之人像拎小鸡仔一样地捉了过来,一面朝他走着,一面哈哈大笑,“竟然是个孩子,这孩子了不得,我瞧他射箭之术倒有章法,比我三爷还强些。”
桑仕抖了抖沾满尘土的袍角,又在附近探查了片刻,确定四周再无险情,想是贼人都交代到了屋里,这才回头同大家汇合。
桑仕将长剑收回剑鞘,而后轻瞥了一眼万三手中的男孩儿,看起来比熙宁还要矮上许多,大概十来岁的年纪,人干瘦,眼睛便显得奇大,穿着破烂一样不合身的夹棉大外套,脚上的单鞋还露着两个脚趾头,两手到处是糊着泥灰的血口子。
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孩子,扔到孩子堆儿里还在玩泥巴的年纪,竟练得这一手好箭法,由不得叫桑仕这等高手也要高看他一眼。
外面消停了一阵,几人也从屋内将浑身血污的马场主揪了出来,只见万三在旁边震天震地的吼着,“公子,这马场主昨日叫老万我回去取行李,单剩哥几位留着保护公子,便是你常说得分而化之之术了吧。”
邵环这时候方才恍然大悟,万三可是少见的如此有文化,眼瞅着便得意洋洋的得瑟起来,邵环在一旁恭维道,“喔,未曾想这里面还有这一层意思在,受教了三爷。”
万三一脚踏到旁边的小土坡上观察那昏迷不醒的马场主,心里暗叹一句也不知是谁下得狠手,瞧瞧这人都快瞧不出人样来了,不过嘴上暂且还在同邵环闲适的胡说八道,“咱还是有些用处的,也不都做了些傻事,除了这把子力气好使,咱在审时夺势这一块儿也还是颇得公子真传的。”
邵环在这头恭维他,赵侯这头却还惦记着熙宁的伤。
几人之中只熙宁的功夫要弱些,她挂了些彩,且还是被那带毒的箭镞所伤,其余几人身上伤口大多都是刀剑无眼,不过擦破些油皮罢了,两相对比还是熙宁伤得更重些。
熙宁伤在耳朵,若真如那马场主所说,箭镞淬了那蚀骨的毒药,耳朵腐烂之后伤到了脑袋里,那便是大事了。
赵侯伸出自己怀中的帕子,摁压在熙宁的伤口之上,伤口已然结了血痂,早已不再流血了。
熙宁想他只是关心下属,心下坦然,这时候若是躲闪便是不识抬举了。
“还疼得厉害?”
熙宁抬头看他一眼,其实在夜色之中并不能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好一些了。”
刚才还火辣辣的疼,现在反倒没了感觉,甚至方才赵侯伸手按在自己的耳朵上,自己也没能感受到赵侯的手指,仿佛这边耳朵不是自己的一般。
这药果真是有些毒辣的。
表面看似乎只一个小口子,倒也不严重。若不是被那马场主说有可能会流脓腐烂,怎么看也不大像是什么值得挂碍的伤口。
赵侯使了个眼色给邵环,他便立刻会意。
那马场主不知是不是疼晕了过去,被邵环狠狠甩了几个巴掌,却仍不见醒。
邵环只好蹲在万三拎着的那小孩面前,“我这兄弟刚才吃了你一箭,若是他无碍尚还可以留你一命。若是他有了什么事,我就先刀割了你的俩耳朵,再在你面前把这耳朵丢去喂狗吃。”
第11章
桑仕也在一边冷下了脸,“你这箭镞是不是真的淬了毒药?”
那孩子看起来瘦小的有些可怜,大概也不善言语,这时候被这么多大人捉来盘问。已然害怕了起来,嗫嚅着说道,“这是用见行草的汁水泡出来的箭镞,虽然有毒,但可以用它的根来解。”
熙宁摸摸自己的耳朵,不敢碰到伤口,只在边缘捏了捏,生出一股子拖了大家后腿的不安之感。
邵环安慰着熙宁,“还好还好,有法可解,费点子功夫罢了。”
万三视线在众人中逡巡了一圈,这才分清楚状况,原来这马场主还用了下毒这样下作的手段。
“怪不得公子不肯与这贼人同桌同食,现在想想若是那时留席,恐怕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咱们四个了。”
这种境况单是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对待不熟悉之人,赵侯一贯都是按照不可信任之法来处理,哪怕自己在这人面前并未暴露身份。
况且这种险境自他成为赵国世子之后,遇到过不下百次,且他似乎很是擅长辨识人心。是敌是友,他心中自有分辨的一套法子。
打从见这马场主的第一面起,他便觉得此人非良善之人,勘破他并非是瘸腿之人且还是功夫好手之后,他便愈发小心谨慎。
这人若不隐藏自己,大大方方展示身手,许他还不会这样快便识破,这也算是马场主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下这马场主已然不是头号问题。
赵侯叫万三先给驻军送信,派人来这马场之中收拾下这一屋子的死伤之人,送去官府里该收押的便去收押,已经气绝的就地掩埋。
如今也好,索性同马场主撕破了脸,他便能无所顾忌,好好审一审从前的马匹走私渠道,或许会有些意外收获。
马匹要买,贼人也要审,燕地在战乱时期这股趁火打劫的不正之风不好生正一正,如何能叫他放心回赵地。
“小娃儿,你名字叫什么?”
赵侯方才交代完大事,一回身瞧见邵环又跑去逗孩子。
只见那小伙子抿了抿自己的嘴唇,诚实的道,“我叫小孩,陈小孩。”
这个名字倒是特别。
赵侯又问,“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那孩子说不,“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
说到家里人时抬头瞧了瞧赵侯,眼神是极其清澈的渴望。他出来的日久,年龄又小,理所应当是极其想家了。
众人心里便有了些底。
赵侯便故意同他话起了家常,“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十月里生人,才刚过了生日,今年十二岁了。
“好,那我们算是认识了,你可以叫我显大哥。我来问你,你说的见行草,是什么东西?要在哪里才可以采得到?
陈小孩回身遥遥一指,“不算远,就在那南望山山坡的背面。”
“那这草药若是采摘的时候,手指沾到了那叶间的汁水,可会有相同的功效,致人皮肤腐烂的?”
小孩说那倒不会,“它的汁水还需炼化,没有个三五十株的见行草来炼,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功效。”
“不过这叶子的汁水很是厉害,哪怕用它的根来治,也不是立刻就能好的,左右怎么也要敷上个十天半月方能见到效果,且不可中断,每日都要敷上三遍才好。”
桑仕凉凉的道,“你这娃娃了解的倒是清楚。”
陈小孩怯怯望他一眼,这个大个子总是冷着脸,看起来尤其的不好说话,“我外祖家在村子里世代行医,几个如我一般大的姊妹耳濡目染,多少都懂一点医术。”
“在村子里行医,你们家是这里村子的?”
陈小孩得的摇头说:“不是。”
邵环这时候牵来了马车和马匹,赵侯还在同陈小孩交谈,熙宁的视线在二人身边扫过,再偏一偏头,正巧同桑仕撞到一处。
不知为何,彼此都有些尴尬,识趣的各自偏开了头。
“我家那边的村子到这里还有一程子距离,这里的人我还不太熟悉。不过我在这里做活,一个月能得些钱来补贴家用。”
桑仕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那眼神凉薄,仿佛在说:“做活?杀人越货的活?”
“显大哥,我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月才来的,他们说你们是要谋害马场主的人,要跟我们抢这片地方,我才出手了,我不知道你们是好人,那马场主才是想要谋财害命之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好人,万一那马场主所言不虚,我们几个才是惦记这家马场的恶人,你当如何?”
“显大哥既然敢报官府,必然是好人。”
陈小孩挺直了胸脯,十分笃定的道。
“你这小子,倒是个有眼色的。”
桑仕仍旧黑着脸,这头万三倒是同小孩亲亲热热的攀谈了起来,“我来问你,你的射箭之术是谁教的,小小年纪练到如此地步。在我所见之人当中,也算是极具天资之人了。”
小孩说:“我打小要到山上去打野味,打不到野味就没得吃,爹爹病了做不了活,我们一家就要饿肚子。我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一直熬到天都黑透,才能打到一点东西,所以练了一双好眼睛,哪怕在黑夜之中也能视物。”
赵侯点了点头,他如此说来,倒也算说得通。
几人暂且先不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孩子,况且他们人多,应付一个半大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熙宁耳朵上的伤痕尚需医治,无论如何还是要同这孩子好生合作一番。
这边收拾停当,万三前去府衙报官。
赵侯便预备着带上熙宁与邵环上路。
桑仕上前向赵侯请示道,“属下还是随着公子一同去吧,咱们人少,属下恐怕要生变故。”
桑仕扫了眼默默不语的熙宁,之后更将身子低了下去,谦卑的等待赵侯示下。
赵侯倒是不对此事担心,眼下这里死伤者众多,不能撂下不管。他挽了挽渗血的衣袖,看到血污嫌弃的皱起眉头,“你回去带些人过来,左右不过一个时辰万三便能回来同你汇合,待一切收拾停当,你再跟上来不迟。我们先去那孩子家中将草药采摘回来,还是熙宁的耳朵要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掉头便示意陈小孩一同上马车,一面叫他指路,向他家中奔去了。
第12章
桑仕在原处立了许久,脸上的冷硬表情叫人瞧不出是担忧还是无奈。
赵侯的意思还轮不到他们几人置喙,不过万三秉持着同僚情谊叫他宽心,“邵环的功夫你有什么信不过的,赵侯功夫又不在少环之下,这二人保护熙宁一个是绰绰有余了,你还担心个什么?”
桑仕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万三犹在滔滔不绝,他却不知何时已然翻身上马,一瞬便奔出数丈之远,消失在万三眼前。
若是没有赵侯坐镇,这人灵魂总不受拘束似的,一霎在天,一霎奔地,来去自由。
北地深秋的夜渐渐长了许多。他们一路疾驰,直到来到了陈小孩家附近,那天色依旧如墨色一般,浓的要流下汁液,陈小孩跳下车来在路上张望了一番。附近的人逃的逃,散的散,虽依旧是从前的屋子和从前的地皮,可他若是不仔细去瞧,倒变化叫他有些迷惑了。
饶是他自小便在这里长大,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分清方向。
“从前这地心有个人家的,有个老奶奶住在这里,房子是茅草搭得,她医术了的,我爹腿脚灵便之时,常去向她请教打听。不过自我爹走后,家里倒是同这位老婆婆生分了,后来我又上了山,再没机会见到她,今日再来,这片地怎的变成了如此模样?”
陈小孩瘪了瘪嘴,物是人非的滋味着实叫人难受。
陈小孩对当下的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只一味地说着自己从前的经历,想可见家中同他在这段时间没能通上书信,那马场主又是个心狠之人,大概只拿他当做是挣钱的工具,哪里有耐性与他分析这当下的局势。
这一日众人确实乏累,赵侯在马车上幽幽的闭目养神,熙宁安安静静的,只是朝着窗外的风景看去。此刻月朗星稀,两旁的道路瞧着,倒是同都安郡有些相像。
熙宁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那时父母健在,日子过的尤其幸福,连那个并不看中爹爹这个长子的祖父,面对自己之时也算是慈爱可亲。
祖母年轻之时母家中有些根底,一手扶持着祖父发了家,母家却因意外家道中落。祖母伤情之余,祖父也一改往日恩爱模样,将在外面认识的女人带了回来。
被带回来的那女人在府上横行霸道,将一家人打压的连口气都喘不得,可偏偏这时熙宁爹爹的身体越发不好。爹爹担心若是哪日他一命呜呼,那女人同祖父想必更是要容不下他们这一房了。故而,熙宁出生之前便同阿娘商议,不论这孩子是男是女,对外一致坚称是个男孩儿。如此,祖父看在嫡长孙的面上,总也能保证自己妻儿和母亲今后生活无虞。
熙宁开始思念起来远在乡下的祖母,祖父自纳了新人之后,祖母便不愿同他来往了,只管在乡下养着。她是个极和善的妇人,不愿意参与那些大院之中的争斗,安心一人在乡里奉养双亲。她人品极佳,家里家外名声颇好,祖父对此心知肚明,纵然那小妇几尽挑唆,祖母也不再当家,可祖母正妻的位置稳稳当当,只她自己不在乎罢了。
直到祖父先她而去,她也再没回应过他任何事。
只留下那小妇在宅院中,本想把持着门户,不过族中的宗亲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膝下无子,大部分的家产还是交还到了熙宁和阿娘手上。
可惜她愧对双亲。
东华伯府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生生夺了去。
她回去以后得到祖母跟前磕头。这世上同熙宁有血亲之人,似乎也只剩祖母一个。祖母是那样淡薄的一个人,她将公婆尽心侍奉到挨个老去,四十岁上便到乡里的一间道馆里做修行,家财对她仿若云烟。当日阿娘要将爹爹留下的遗产交还与她时,祖母叫她不要将这身外之物看得太重,安心将熙宁抚养长大便好。
世间的名或利,早已不能叫她心中再起波澜。
阿娘与东华伯要成好事之时,她也是真心祝愿阿娘的,且当时也真诚以为阿娘找到了今后的依靠,不必如她一般半生孤独。她尤其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这世上生活的难处,甚至有意促成了这门亲事。哪知阿娘嫁进得乃是魔窟,在阿娘过世之后,熙宁曾将自己与阿娘在东华伯府中的遭遇一一说与祖母听过,她那时说得上是后悔万分。
祖母自己年轻时便信错了人,嫁与祖父之后半生凄苦。未曾想,年老之时又信错了人,将熙宁和母亲交与了东华伯这样狼子野心之人,一生之中犯过这样两处如此相似的错误,叫祖母难受许久。
熙宁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经历,竟比旁人几十年还要精彩,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来,渐渐觉得有些喘不上气,这沉重的生活压力,无时无刻不在将她生活的缝隙填满。
她眼角不觉垂下两粒泪珠,却也迅速抬手将那泪水洇在了指尖上,打心底里不想叫任何人察觉到她的丑态。
熙宁回身睨了赵侯一眼,邵环正同那孩子一起在外驾车,车内只剩他二人,赵侯正老僧入定,大概是累得睡着了罢,熙宁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哪知她视线正要收回,方才还在闭目小憩的人却忽地睁开了眼,那目光如炬,正巧同她的视线撞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