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同邵环对县尉的说法并不曾放在心上,可那妇人并不知自己身后这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赵侯及其部下。
做母亲的哪有不为自己儿女考虑的,纵然明知自己是被人诬陷,也断断不能将孩子的未来毁了。
“县尉大人,”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罪责我担了,您可千万勿怪到我儿小孩头上,今日莫说是三十大板,就是六十九十大板我也当受着了。”
熙宁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实在佩服她肯为陈小孩做出如此牺牲,她这样的弱女子,这三十板挨了,恐怕也活不过明日了。
熙宁赶忙劝解,“不可如此,你若真的担下了这罪责,挨了这三十大板,岂不是坐实了你与邵环有私,这可不是小事。”
熙宁眸光瞟过堂上那不知死活的县尉,“他不过是在诓骗你,若然真的挨了这顿打,才真正把你和小孩未来的日子给断送了。”
那妇人语气决然的地道,“恩人,将你们几人卷入我家中这些污糟事,实在非我所愿,你说得对,民哪里斗得过官呢?”
熙宁听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却见妇人微笑着再瞧了她一眼,接着一跺脚,向着不远处的那根门柱狠狠撞了过去。
她自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结果却并未有料想当中的那般痛到肝肠寸断。
似乎撞在了一个柔软的物件上,像是出嫁前娘家为她预备的过冬的棉被,攮攮软软,温柔的不可思议。
她抬起头却看见一双澄澈的眼睛,又黑又亮,自己刚才使了那么大的劲儿,大概已经把他撞的内脏移了位。
邵环痛得龇牙咧嘴,他脑袋磕在门柱上闷生疼,可还是忍着疼痛轻声地在安慰着妇人,“哪里需要你寻死觅活,不还有我们这群男人站在这里么?”
他嘶嘶地喘着气,这妇人的求死之心倒是坚决。使了如此大的力气,他现在哪怕是喘气都觉得肚皮要被撕裂了。
熙宁搬过他后脑勺来看,“出血了,公子,咱们得快快去寻良医来。”
那县尉听了却在一旁嘲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我清水河县府衙大门是为你家开的不成?”
他看几人摆开架势要打出门去,便嘲弄着,“你们若真是有能耐,大可试上一试,能不能迈出这府衙一步?”
那院落的墙上却站着两个引弓之人,不知是何时登上高处。
县尉看几人在原地立着不说话,还当他们胆怯,“你瞧,这下子连只苍蝇都要飞不出去了。所以本尉细想了想,那四十个大钱我也可以不要。”
赵侯已然不耐烦,这蠢货还在放肆。
“为首的的那个,我叫你给我叩四十个响头,我就放了他们一家。”
那县尉得意洋洋,在屋内大堂踱着正步。
他得意于自己的布置天罗地网,这样近的距离,院中又无遮蔽之处,就是长了翅膀的飞鸟也飞不出这府衙的院子。
他话音刚落,赵侯的飞棍已经蹿到墙上,将墙头的两个三脚猫的家伙敲了下来。
敢折辱他之人,这辈子还未能出生。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府衙外突然回来了大批人马。
熙宁一瞧,那着装正是驻地来得中军士兵,两队人训练有素,进驻府衙之后便把守着门庭,瞧那架势,这才真正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赵军在精气神上果真是比燕地那伙蛇鼠之辈要强出太多,那县尉自诩自己是个见过世面的,也不由为之赞叹。
他激灵一下从座位上立了起来。
想是赵军的大人物要出现了。
为首的县令迈步进了门内,一看院落之中人仰马翻。几乎将能打碎的东西都碎了个遍。
这是来他府衙上抄家来了。
他在外面忙得焦头烂额,这尊贵的县尉大人不知在府衙之中又生了什么事。
“这这这这,你这是做得什么事?”
第19章
这县令一向入不得县尉的法眼,二人虽是上下级,可那县尉向来是不听县令大人指挥的。
县令大人这时候回来,那县尉要从几人身上捞油水的打算便算落了空,没好气地呛他,“县令大人是做大事之人,府衙里的衙役先尽着您驱使,倒搞得我手下无人可用,差点被这几个贼人活吃了。”
县令“啧”了一声,“我这里忙得焦头烂额,县尉大人就莫要再阴阳我了。”
“先将几人押解下去,一会儿有贵客来。”
县尉将人派到各处打扫,“能留用的先留着,紧巴地混过这几日再说。”
那县令正要着人将赵侯几人押解下去,赵侯却没了同几人做戏的心情。
赵军将士,凡六品及以上者,每一个他都叫得上名字来。
却见他绕过了县令身边,在院中心站定,铿锵有力地吩咐,“下军司徒刘胜听令!”
刘胜对这发令的声音熟悉到在耳畔磨出了茧子,就算忘却了自己的姓名,也绝不会听错这个声音。
一声气势如虹的“善”,震得县令与县尉二人头皮发麻。
“速速传良医来!”
县令转头时,似乎能听到自己脖颈处咔咔作响。
这个瞧起来不声不响的年轻人,怎么能驱动得了这屋外列队,那如一尊尊大佛般的将士?
那可是实打实的赵君近卫。
他是谁?难不成是那个打得燕君北逃,至今不敢越过回江一步的赵侯――中行显?
这猜测太过大胆,县令自己都觉得不可相信。
若是真的,那中行显居然这样年轻,瞧着应当不超过二十五六岁,没有想象之中那股子王霸的气息,反倒是矜贵儒雅,更像个文臣不似个武将。
当下这气氛当真叫人窒息,县令僵着身子在原地思前想后。
县令暗想,他这手下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不论这人是谁,总归抬抬脚就够碾死他这个小喽了。曹县尉啊曹县尉,怎么把这么大一尊佛给捉到府衙来了,竟还当场械斗,这年轻人的脸色看起来已经很难看了。
那县尉却想着,哪里就有这般巧合的事情,这人倒是会装相,连这赵军下军都被糊弄住了。
“你这贼人实在胆大包天,可知假扮赵军是何罪过,难道未瞧到这里的两班赵军将士么?你有几个脑袋够他们砍得?”
赵侯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一根筋犟到底的人,以完全俯视的姿态扫了他一眼。
那县尉忽觉,这贼人怎的生得如此高挑,叫他生生被压了一头。
邵环捂着受伤的脑袋,简直被这人的蠢笨逗笑了,心道若一切落实,只怕这有眼无珠的县尉,离人头落地也差不了多少的距离了。
却见一高壮的男子阔步迈进门槛,这人身着青铜甲胄,头戴绛,按律做此打扮者必定是赵军之中的高级将领。
这才是身份非同寻常之人所作的打扮,只是不知是哪位大人物。
县令连忙上前迎接,万三轻瞥了二人一眼,略微点头算是致意,很有些将军的派头。
那县尉在一旁捅了捅县令的胳膊,谄媚地道,“这位军爷如何称呼?”
还未等县令作答,他似等不及一般将那县令挤在一旁,又叫人看茶看座,县令一向是个窝囊的,也争他不过,他在这小小府衙之中,从前能使唤上的人,自这县尉来了之后,便也不大听他的调派了。
县令比这县尉大了近二十岁,也早没了那个体力和心气儿,同他去争个长短,小情小事上一向是随他去的。这次果然,县尉将他挤到一边,他也并不生气,依旧如往常那副儒生的姿态,不卑也不亢。同这县尉的谄媚模样,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下万三,承蒙关照。”
万三冷言回了那县尉的话,继而又瞧了瞧那院墙根上,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着的两个引弓之人,一个眼刀飞来,县尉立刻了然,“都收了,收了,伤到了三爷可如何是好?”
万三正冷脸装相,他对燕地之人可是时时设防,从未放下戒心,再朝四周一看,这才陡然一惊。
那县尉还要殷勤地询问,万三已经绕过二人,径直来到赵侯身前,“侯爷,您怎么在这儿。”
那县尉一听万三如此称呼,惊的瞳孔收缩,脚步不听使唤,手倒是先抖动了起来。
天爷,把大菩萨给捉来了。
县令回身看那气宇轩昂的青年,他打一开始见他就知他非常人,思来想去哪里敢料定,这人是赵国那赫赫有名的君侯赵侯中行显呢。
赵侯却不答他,只看他身后空空如也,便问,“桑仕怎么未随你一道前来?”
万三将他引到一旁落座,“老桑惦记着熙宁的伤势,追着你们去了那小孩的家中,未曾想居然是我先见到你们。”
熙宁抬头同万三交换个眼神,示意自己现下无碍。
只赵侯听到万三那句“老桑惦记着熙宁”,左右感觉有些不快。
“哦,还有,方才刘胜来报,说邵环伤了脑袋,早前说燕地民风彪悍,当时两军对垒倒不见他们拿出这股子蛮劲儿,如今战事已歇,怎得倒把咱们这群人为难住了,三番五次身陷险境。”
万三回身看看在原地立住的县尉二人,不耐烦的打发道,“去把那马场的底细再查查清楚,我今日要求你的东西都要问好做好,稍后一并呈上来给赵侯过目。”
县令自然事求之不得,抬脚便要溜之大吉。
赵侯这时候却抬了抬眼皮,万三在一旁立刻会意,指了指也想开溜的县尉,“你――留下。”
对付这种小角色,赵侯甚至懒于开口,多分与他一个眼神都算施舍。
他一指在桌上轻扣,指尖便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声响一声高过一声,叫那一脸菜色的县尉,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时候不敢再造次,连辩解之言都显苍白。
县尉倒是想在厚着脸皮上前求饶,可那个姓万的将军像个夜叉,将他看得死死地,稍微挪动个步子,他立刻凶神恶煞的瞪了过来。
那弹指上桌,足击了二十个来回,气氛冷淡到几乎能在那县尉身边结上一层严霜。
气氛虽冷,那县尉却在不由自主的冒汗。他一向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若在平时,他大可以胡说些个缘由,再扯一扯家中老父在燕地的地位和燕君身边自己交下的一班兄弟,总归是能饶过去的。
可今天他犯了大忌讳,因昨日输红了眼心情不爽,今日嘴上便没个把门的,将人一顿嘲讽加打压,如今才知自己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如今在燕地,恐怕连燕君都入不了这位的法眼,实在是连个请托之人都盘不出来,他几次想要开口,可抬眼瞧瞧那人紧抿的嘴唇,还是没胆子挑战太岁的权威。
此时已有良医提着药箱低头碎步进来,伸手在邵环脑后轻轻抚触起来。
几人眼神便随着良医的动作来来去去。
“燕地风光倒是别致。”
赵侯突然说了一句同当下情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叫那装腔作势的县尉愈发摸不清头脑。
万三在一旁附和,“确实同咱们赵国差出良多。”
“林木枯槁,除草,以期来年。”
第20章
赵侯声音不算响亮,那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
万三回应赵侯一句,“善!”
邵环抬一手起,门口两列队伍似乎同他有了感应,立马将那县尉提到长凳之上,赵军的杀威棒同府衙里比那可实打实是两码事了。
一棍下去,他连声都未来得及出,一口气便已经提不上来,喊叫都要喊不出口,再等续上第二棍,才知道死了都比这样活受罪的好,眼看他下半截身子扭成一个极怪异的形状,绝不是正常人能做出的弧度。
那人甚至从头至尾不曾发出过半分声响。
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杀威棒”。
那妇人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况害得懵在原地,她哪里能想得到,她儿陈小孩带来的这几个年轻人,为首的竟是赵国来得那位列侯,那可是连息天子都要叫一声叔舅的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他单是坐在那里,不多言语地瞧着二人将那县尉按在长凳之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就震得她半分都不敢靠近。
她们这等平民小卒,往日里只知赵国将燕军大部打得节节半退,直到将十座城池拱手让与赵国。
昨日还是燕国人,今日便成了赵国人。
这些人或事也不过只是在传说之中才会出现,如今有这样名望的诸侯不仅出现在自己眼前,甚至还曾在自己家中小坐,简直叫她觉得是在做梦。
他单坐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将这边事撂下给万三处理,起身瞧了瞧当日难得的艳阳天。
赵侯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县尉,带着俯视众生的孤高神色。那一处是人间惨剧,妇人早觉得这惩处已尽够了,甚至不忍直视那县尉的惨状,可他却面色如常,从头至尾未露出半分不忍。
甚至一直待到那人彻底断了气。
他面如冠玉,可若论心狠,在坐的哪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熙宁――”
他轻声唤她。
熙宁从愣神中缓过来,赶忙回一声,“在!”
“跟上。”
熙宁突然想到,他若没有这般心狠,应当也没法子在这个位置上做大吧。
熙宁自那件事之后其实是有些恨他的,可今日,她又有些怕他。
纵然她与他乃是一个阵营之中的同伴,却没由来也让她胆怯。若自己欺骗他的事情暴露,会不会也叫他震怒如斯。
熙宁不敢细想,只紧紧裹好衣裳,随着赵侯一道出了门去。
邵环叫良医诊断无碍,下令叫众人先将院中的残局收拾干净。那妇人看着有个人影在自己身边来来去去,忽而那个大个子的青年在自己面前站定。
邵环对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实则是十分震惊的,他竟不知一女子能有血性至此,看似柔柔弱弱,却比想象中要勇敢许多。
女子是万分在意名声的,连带着她似乎也很怕将别人的名声带上污点。
邵环自认自己皮糙肉厚,若有人在他身后谣传他的艳闻,大概率他也只是嗤之以鼻,全不会放在心上。
哪知竟有人会为这种事献出自己的生命。
女子的境况在当下实在可怜。
二人自被诬陷是一对起,还是头一次远离赵侯等人独处,彼此都有些尴尬。
邵环摸摸自己的鼻子,那上面已经浸出一层薄汗,大概是同人缠斗,身上出了汗吧。
他憨厚的一笑,“我叫人来送你回去。”
那妇人连连拒绝,“不必,不必,这里的路我熟的。”
邵环嘴上虽未坚持,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妇人踌躇了下,想了想有件事还是要问个清楚,她轻声问了出来,“小将军,有你们为我做主,之前那些污名和罪名便都可两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