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脑中有根细弦铮铮作响。
他觉得这时候有如此亲近的举动很好玩不成?前有兄长正对着满月慨叹,似乎对身后一切一无所觉,身后可还跟着一大串的宫中内侍。她与赵侯在众人眼中可是两个大男人,在月色掩映之下牵手并肩而立,宫人门瞧见这秘密,不知要有多惊惧。
熙宁在挣脱他手腕桎梏之前先去回身瞧了瞧一众宫人。
他们面色如常,似乎只管垂首跟随,连眼皮都不曾抬起半分。
赵侯凑到她耳边轻叹,“没有我的允许,哪个敢将行宫中事私泄出去。”
熙宁忽然想到前两日两人纠缠,屋外连更声都不曾听到过,或许也是赵侯杰作,恐怕在她还未意识到什么之时,她在宫人中的形象就已经是个以身侍人的无良模样。
甚至更为劲爆,是个以身侍人的无良男子模样。
白日里严肃而正经的君侯,却夜夜从宫中奔至此处,纠缠着年纪尚轻的青涩郎君。他一声令下,宫人散尽,自远处却能听到隐约的旖旎之声……
熙宁叫自己这般猜测搞得面红耳赤,她若是未有猜错,身后众人恐怕都是这般想法。
她想要将赵侯牵着自己的大手掰开,这人的力气却大,连小指都牢牢贴在自己手心之中。
“柳兄不知有没有品过上好的郦下春。”
熙宁陡然听到赵侯唤兄长的名字,赶忙停了掰弄的动作,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腕背去身后。
如此便是越发将两人如今的关系,明目张胆暴露在宫人面前。
甚至为了不叫兄长看出端倪,熙宁只好越发向赵侯身边凑了凑,将手腕挤去了身后。
柳熙覃缓了缓步伐,“回君侯的话,我这身子经不住那等烈酒。”
“那可实在遗憾,我这里原本备下好些二十年陈酿的郦下春,比熙宁的年龄还要大些,本是要邀柳兄共尚的。”
“确实可惜,君侯的东西,哪怕是寻常之物也当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他又侧身唤了一句,“熙宁。”
熙宁暗自扣扣赵侯手心,叫他放了自己的手。
可这人力道依旧如常,只是缓了一息的功夫,忽而也去搔了搔熙宁的手心。
她只觉得有些发痒,未忍住便“噗嗤”一声乐了起来。
柳熙覃步履未停,却是越发缓了下来,忽而猛地转身,熙宁未曾察觉,差一些便撞了上去。
赵侯似有所感,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捧着熙宁双肩叫她停在了原处。
到底是在几番混战之中一路得胜的诸侯,这点子的反应力自然不在话下,叫熙宁与柳熙覃两人连衣角都不曾沾染到一片。
“兄长?”
“天黑,小心脚下。”
柳熙覃拍了拍熙宁的发顶,一如年少之时他夸奖自己字识得快,“熙宁儿,真聪明。”
熙宁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一切都听兄长的,兄长也小心些。”
她急走几步来到柳熙覃身边,将赵侯甩去身后单独走着。这人走路也不老实,动手动脚不成个样子。
“年少时,兄长也是这般送我回自己的院子。”
她阿娘刚去的那几年,熙宁在伯府的日子越发艰难,柳熙覃白日里偷偷将人接到自己院中,教她读书识字,“兄长很小的时候也没了阿娘,后来府上请了师父,便将自己一头扎进这书简之中,你也来试试,暂时忘却俗世烦扰,很有些用处。”
她那时全身心依赖信任着阿兄。她的兄长,她从未同旁的人说过,在她眼中是天神一般的模样,她偷偷恋慕着他,从小小的年纪,一直到随赵侯离开那叫她又爱又恨的都安郡。
东华伯虽然实在叫她厌烦,也多有故意叫她难堪的妄言加诸在熙宁身上,可至少这件事上他所说并非虚言。
可她不知柳熙覃比她更甚,早早便动了心思,要将这纯白无瑕的少年,狠狠拉入红尘污浊之中。
第64章
熙宁以为赵侯今夜仍要缠他, 未料到这人忽然君子起来,将兄长送至房中回程之时,竟未有半分逾矩的举动。
他不主动些, 熙宁反倒有些不太习惯,她赶忙告诫自己, 这人一向算无遗策,多少英雄豪杰在他手中败北,自己小小女子,算不上当世豪杰,可千万莫要掉入他设好的陷阱之中。
直至到房门前,熙宁以为他装样到这里恐怕就还露出马脚来, 结果竟叫她大跌眼镜,赵侯甚至故意选了个同熙宁相去甚远的屋子歇息。
若不是方才他还强牵自己的右手,熙宁几乎要疑心这人, 是不是在讨厌她。
“君侯……”
“早些歇息, 明日我叫桑仕来接你二人出山门。”
他倒着急布置好了明日的任务, 熙宁呆愣一双圆眼,眼睁睁瞧着他将自己送到屋内, 又贴心将自己那房门“咔”一声合拢。
熙宁搞不清楚如今是何情况,只好在房中挠了挠头。
这边赵侯却觉得神清气爽。
不就是风光霁月, 如谪仙一般生人勿进么,他也能学得来。
既然熙宁喜欢,他也不介意在她面前做做样子。
几人各有想法。
熙宁这夜并非好眠,躺在那里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方才有了些困意, 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
今日要同兄长一道同桑仕汇合, 她可不能拖了大家的进度。
这边桑仕已经早早等在厅中,见熙宁出来露出个会心的笑容, 熙宁道,“几日不见,营中可还忙碌?”
“营中还好,你可放心。”
桑仕看赵侯特意将熙宁带到行宫,便是不想叫她参与宫中诸事,因而半分不能提起。
“三爷似乎也有两日不曾出现了”,熙宁同他闲话,“往日里是不曾离开赵侯身边一步的。”
“想是有旁的事情要忙碌,君侯日理万机,给他分些别的任务,倒也不算奇怪。”
这时候柳熙覃才姗姗来迟,他同桑仕并不熟识,便向熙宁讨教,“这位是?”
“这是桑仕桑将军,也是咱们都安郡人,功夫在赵军之中是一等一的好,有他在兄长也可放心,咱们上路便不会有大乱子。”
“也是都安人?”
柳熙覃面上依旧带笑,心中已经盘算起来,“都安桑氏,倒是略有耳闻。”
熙宁并未察觉柳熙覃审视的意味,便又去询问,“君侯说你昨日便已着手寻找,不知可有什么发现?”
桑仕的观察力较熙宁便是天差地别,自然能感受到柳熙覃散发出的丝丝敌意,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
“有了一点头绪。”
他将长剑置于案上,以指沾茶,给二人画出个大概范围。
“这里便是当日万三将人带去的闹市,据那边上的鱼翁说起,确实有个腿脚受了伤的人曾在此处短暂停留。”
“后来一贵人的车驾恰巧路过,似乎是同东华伯熟识,便将人带上车去离开了。”
熙宁便问,“贵人?郦下城中到处皆是贵人,那鱼翁可知是哪家贵人?”
郦下作为赵国都城,自然是名流集聚,要是单单从富贵权势之家寻起,且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鱼翁只说瞧着不一般,他每日在集市杀鱼卖鱼,对旁的事情既不关心也不想知晓。”
熙宁便又问兄长,“阿兄可知他在郦下可有什么熟识之人?”
“阿爹的熟识之人应当不算少,可我那日已经派人一一问询过了,竟无人见过他。”
桑仕道,“我倒是依据那人所说得车驾模样,找出了几户大概的人家。”
他将昨日找寻到的信息誊写在一件薄布之上,“你们瞧瞧,这里面可有认识的。”
熙宁同柳熙覃凑在一起瞧了瞧,熙宁是全无熟识的,她虽在伯府之中长大,实际却是伯府中的局外之人,自然不可能知晓东华伯的人脉资源。
柳熙覃一一看过,“这里面的贵人莫说是认识,甚至连听都未听说过。”
郦下果真人人不凡,柳熙覃甚至看到,有一些是东华伯想要攀交之人,不过那贵人从前却连一眼都吝分与他。
熙宁倒是瞧见一人很是意外,“谏议大夫?”
桑仕同熙宁都听过张盖盖当日言论,这个谏议大夫之女同郎中令之女许姚黄,从前不都是小君的备选之人么?
桑仕也垂头来看,“谏议大夫和郎中令都受窦君提拔,窦君常会召几人进宫陪伴,故而能自由出入公宫,所以你常能听到这两人名字,不算叫人意外。”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君人选来来去去便是这几个,原是窦君已经固定了人选,纵然不是窦绾,是许姚黄或是谏议大夫家的女君,依然不失为一上策。
不过熙宁不知郎中令许佳已经投了赵侯门下,这才大大破坏了窦君从前布局。
窦君同赵侯之间生有嫌隙,是柳熙覃同赵侯还是好友之时便察觉到的,熙宁同桑仕方才又特特提起窦君,这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阿爹失踪一事,是不是真如表面那般简单。
难道因熙宁是赵侯身边之人,窦君已经开始从赵侯手下着手,要彻底撕破了脸皮,自表面之下的斗争彻底放到台面上来么?
若真如此,阿爹的处境便有些危险了。
柳熙覃又极其了解阿爹的为人,若是从他身上找寻突破之法,他必定是知无不言,甚至不惜编造出一些事情,也许会将如今赵国政局这摊浑水,愈发搅个昏天暗地。
东华伯是个诡诈之人,却不是个精明的政客,若是真的被窦君利用,从赵侯身边的熙宁开始下手,那便糟了。
柳熙覃忽而站起身来,冲着桑仕作揖,“桑将军,请带我面见赵侯。”
许姚黄却在公宫之中如鱼得水。细君温和有理,待自己极亲近,不单在宫中为自己划了处殿阁邀自己在公宫中小住,更是为了自己住得舒心,衣食住行各个安排妥帖。她刚进宫之时那些紧张的情绪渐渐疏散,只是有二事叫她有些烦忧。
一件是自她入宫之后便未曾见过君侯,阿娘和阿爹都曾在书信中提点自己,要她小心伺候宫中贵人。细君是不必说的,姚黄日日会到细君殿阁问候请早,一日都不曾落下。可进了宫里面才知晓,若想得见赵侯,简直难如登天。白日里赵侯在宫中忙碌公务,那时连细君都不敢前去打扰的。姚黄那时候自觉同众人身份不同,倒是向祈善殿送了几次吃食,结果无一例外都叫人退了回来。
不过宫中赏赐是不少的,赵侯并不接受自己的好意,反而送了自己和细君不少首饰和珠宝。
另一件便是细君宫里接进来了两位美人。听细君的意思二人都是燕君所赠,且赵侯在燕地便幸了二人。她本以为赵侯会对这两位美人另眼相待,结果竟也没有,她实在有些不清楚赵侯的想法。这人整日与政务为伍,看着倒不像是个流连女色的,可他却又偏偏选中自己,竟不是瞧上自己这般好颜色么。
姚黄从来未曾遇上过这样难懂的人。
她从前只觉得天下男子都是一个样子,赵侯也不恍如是,如今方才知道自己浅薄,倒越发想要了解他。除了他的权势与外在之外,姚黄更想要知道赵侯是个什么样的男子。那被君侯相中的激情褪去,姚黄不得不承认,他在别处确实吸引到了自己 。
这日,姚黄本是在宫中散步,却不知不觉又行至祈善殿,只是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忽而看到桑将军带着一年轻男子走近。
她进公宫之后,只知道桑仕的官阶身份,彼此并不熟识,故而即使打了照面也未曾有问候之意。
倒是他身后那公子瞧着谦和,细看面若冠玉,只是身体看来有些虚弱,对着自己行了一礼。
姚黄顿觉羞涩,只侧身还了一礼,再回首便只能瞧到那人雪白的一片衣角。
她回身问了宫人,“此人是谁?”
真是好相貌,又懂礼知节,叫姚黄心中熨帖。若他能像赵侯一般英武,或是赵侯能如这人一般体贴,那便是姚黄曾经想象之中,夫婿的模样。
宫人也摇头说是未知。
再在公宫之中兜了几个圈子,姚黄也觉疲惫,这会儿正打算回到自己殿阁歇息,忽而接到窦君传话,要自己到她那处一趟。
此前她倒是同阿娘去过窦君那处几次,不过自阿爹下定决心追随赵侯,她已经很久未曾听说过窦君二字了。
不过既然是贵人要见,姚黄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在这公宫之中,连细君都要听从窦君的差遣,何况是自己这小小官员之女。
那个传说之中的窦绾依旧在窦君身边侍候着,有宫人在为窦君捶腿捏肩,窦绾便在一旁烹茶调香。
不知怎的,姚黄只觉得再见到窦绾,她愈发沉静,比窦君这上了年岁之人还要死气。
不过倒也难怪,有谁能够愿意在青春年少之时离开亲友,被送到异国伺候一个野心勃勃却年事已高的女君呢。况且窦君宫中压抑,姚黄不过进来一息的功夫,已经觉得难以呼吸。
窦君倒远比姚黄想象之中更加开门见山。
“听说许佳将你献给了显儿意图结盟?”
窦君轻笑,“许佳这美梦做得极好,只是他此事失察,我那孙儿可不是个喜欢女人的。”
第65章
姚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他倒是听说过, 年轻公子们有些不爱同女人们夹缠,身边会带着个名义上的书童,实际便是“小夫人”, 什么事都会办。她此前也曾偷偷问过一母同胞的兄长,可他很是不悦, 叫自己莫打听这些污糟事,安心做自己的贵女便好,阿爹阿娘自然不会叫自己吃亏。
窦君做祖母的,说起自己孙儿的房中事,简直像拿捏住了大把柄。窦绾看许姚黄小脸苍白,连辩驳之力都没有, 于无人处对着窦君皱了皱眉头。
而后便又恢复如常,仿若这公宫诸事同她并无甚关系,只一味忙着手上烹茶的手艺。
“显儿今年二十有六, 你可曾见过或听说过他身边出现过什么女子?反倒是同一群男人整日缠在一起, 这点事甚至连宫中秘事都算不上, 简直是人人都醒得的。怎么,瞧你脸色, 你阿爹不曾告诉过你么?
姚黄独自面见窦君,本就在心中打鼓, 如今她咄咄逼人,便越发不知要如何回复才好,心中越发慌乱不堪。
“这么美的人儿,只可惜有人不懂欣赏, 也不知是不是他将你阿爹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空把你送进公宫里来有什么用,无名无实的, 日子满了再送出宫去,博个伺候过细君的好名声么?”
“可,可赵侯分明在燕地幸过两女。”
姚黄低着头,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有力的回击之言。
对啊,赵侯虽然不曾多沾染女子,可他收过燕君送去的两位美人,且有万将军佐证,细君说起过,得胜大宴那日,他叫这两位美人在帐中留宿。
姚黄曾在细君宫中见过两人,确实是两个曼妙佳人,只是都不爱同人交谈,她曾主动接近想要了解赵侯喜好,这二人却只管摇头不语,许是那一夜之后便再没能同赵侯有过亲密接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