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长指抬起,萧景廷抵住她的额头,一点点往后推去,神情淡漠:“离这么近,想害朕今夜做噩梦?”
陆知晚嘴角轻抽,这男人是喝砒//霜长大的吗,嘴这么毒。
下一刻却又听他朝外扬声:“来人,去请御医。”
陆知晚:“……”好吧,她收回上一句话。
皇帝下令,太医院自是不敢怠慢,没多久便有御医匆匆赶来。
“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罢。”
阳光暖照的长榻旁,萧景廷将手中奏折搁置一旁的平头案几上,眼皮稍掀:“给她看看脸。”
不是来给陛下瞧病?张御医心下疑惑,待抬头看到皇帝斜对面的那抹娇娜身影时,眼底不由闪过一抹惊诧:“这位娘娘的脸怎的弄成这般?”
“呃,一时不防,被小人所害。”陆知晚悻悻地将毒胭脂的事又复述了一遍,末了又忐忑不安地问御医:“我这脸应该能恢复原样吧?”
张御医又细看两眼,谨慎答道:“微臣现下也不敢轻易论断,还请娘娘将那盒毒胭脂给微臣一验。”
那盒毒胭脂陆知晚也是带了的,当即拿出来给张御医过目。
一番查验过后,张御医面色凝重:“这里头掺的是紫毒草粉末,使用两到三次,就能叫人面皮溃烂,流脓生疮,可谓是恶毒至极的手段。”
陆知晚心下一紧:“那我怎么办?”
张御医安抚道:“婕妤不必太紧张,这药粉虽毒,好在您发现得及时。虽说现下生了些红疹,但内服汤药,外敷药膏,过些日子便能恢复原样。”
陆知晚这才松了口气,虽说狗皇帝不怎么注重颜值,但她注重!若这张漂亮脸蛋有半点损伤,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能恢复就成。”
没了毁容的担忧,陆知晚也能心无旁骛地卖惨。等太医写了方子退下,她狠掐一把大腿,挤出两滴眼泪,扑到萧景廷的怀中:“陛下,方才真是吓死嫔妾了!要是嫔妾容貌真的有损,日后怕是再无机会伺候陛下,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还好老天仁慈,不忍叫嫔妾与陛下有情人分离……”
有情人?
萧景廷黑眸眯了眯,刚要开口,又听怀中人继续嘤嘤:“陛下有所不知,您才召幸嫔妾两回,就惹得后宫不少人眼红。这几日您未召见嫔妾,她们只当嫔妾是失了宠,便又来欺负嫔妾。嫔妾有什么错,不过是一个深深倾慕陛下的女子罢了。难道爱上陛下就是我的过错,要被她们这般算计谋害么?”
萧景廷额心跳了跳,垂眸怀中泪光盈盈的小红脸蛋,一时竟不知说何是好。
从小到大,在他身旁阿谀奉承的人不计其数,却没有哪个女人如她这般,每次一逮到机会就与他说那些“倾慕”、“心仪”、“爱”之类的肉麻话语。
他当然不信她的话,只是每回她说这些,那毫不矜持的模样都刷新了他对她的羞耻底线的认知。
他有些好奇她的底线到底在哪,于是等陆知晚梨花带雨哭完后,萧景廷才淡声开口:“既是因朕冷落你,才给旁人害你的机会,那在你脸上红疹恢复之前,你便留在养心殿养病。至于那暗中加害之人,朕自会寻出,予以惩戒。”
听到这话,上一刻还娇娇柔柔抽噎的陆知晚都忘了哭,怔了半晌,才从男人宽敞的胸膛里仰起脸,水眸盈盈:“真的吗?”
看着怀中泪水模糊的小红脸,萧景廷薄唇抿了抿:“君无戏言,现在你先……”松开朕。
三个字还未出口,便见小红脸破涕为笑,而后张开双臂,再次朝他扑来:“陛下可真好,嫔妾太爱您了!”
这猝不及防的一扑叫萧景廷朝榻边倒去,若不是手臂及时撑住,怕是要直接被她压倒在地——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殿内还有太监宫女,这陆氏到底懂不懂礼义廉耻?
呼吸似有些凌乱,萧景廷咬牙:“你给朕下去!”
身上之人怔了下,忙撑起身子:“陛下莫怪,实是嫔妾太高兴,一时情难自禁。”
陆知晚边揣着笑灰溜溜起身,边拿眼睛去觑男人系着金银错蹀躞带的腰身,看不出狗皇帝这腰还挺不错的,也不知是练过,还是天生腰力好?
不等她看第二眼,一只大掌就落在她的头顶,拧螺丝般将她的脸拧向一旁,男人语气平淡:“朕虽允你留在养心殿,但在你的脸恢复之前,你都歇在侧殿。”
陆知晚“啊”了声,似有些遗憾:“陛下……”
萧景廷也不给她任何撒娇的机会,以目示意余明江:“大伴儿,带她下去。”
目的达成,还意外收获留在皇帝身边养病的机会,陆知晚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不再继续赖在这。
“那陛下您先忙,嫔妾告退。”老老实实与榻边高冷的男人行了礼,她便随着余明江退下。
而养心殿外,不到半日光景,陆婕妤拦着陛下告状、并获恩准留在养心殿养病的消息便传遍了东西六宫。
一时间,诸位妃嫔有人惊诧、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当然也有人害怕。
尤其当丽风殿那个背叛主子、往脂粉下药的宫人被拖到西巷,当着各宫主管太监宫女的面活生生打死时,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更慌了。
翌日午后,余明江恭恭敬敬呈上一份“认罪书”给:“陛下命老奴调查此事,老奴不敢轻怠。此乃长春宫美人赵氏留下的认罪书,承认是她指使那宫女桂兰往胭脂里下毒。现下赵氏已畏罪投缳,尸首仍在长春宫偏殿,还请陛下示下。”
彼时皇帝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玄色长袍,盘腿坐在榻边,怀中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临清狮子猫。听得余明江的禀告,只淡淡扫了眼托盘上那封认罪书,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便事不关己地垂下眼:“下毒谋害宫妃本就是罪过,私自投缳更是罪上加罪,就照着宫规办。”
“陛下说的是。”余明江道:“此事可要知会顾贵妃一声?”
皇帝意味不明嗤了声:“你当这赵氏哪来的胆子下毒?”
余明江垂了垂眼皮,没敢接话。
“行了,将这认罪书拿去给陆氏瞧瞧,这事也算有个交代。”
“是。”余明江应诺,临退下前,又想起什么,轻声补了一句:“陛下,这个赵氏也是岳州人士,其父赵志明现任岳州知府。”
轻抚着猫头的大掌停住,而后皇帝平静的嗓音不紧不慢响起:“身为知府,教女无方,德不配位。”
说着又弯下腰,深深吸了一口猫,好似得到极大的放松般,浓俊眉眼间也透出几分慵懒:“赵志明的知府顶戴摘了吧,至于继任人选……让陆氏的父亲补上便是。”
余明江闻言,叉着手笑吟吟道:“陛下隆恩深重,陆婕妤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欢喜极了。”
想到那女人欢喜雀跃的模样,萧景廷眉梢轻挑了挑,语气却没什么变化:“去吧。”
“老奴这就去。”余明江很快退下。
萧景廷气定神闲倚着明黄色彩绣祥云纹的高枕,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小猫的脑袋,嗓音很轻很轻:“小兰花,你猜她何时会来谢恩?”
被主人撸得格外舒服的小白猫:“喵呜~”
“朕猜最迟一炷香。”
“喵!”
“你也这样觉得?”
“喵喵。”
“行,那便等等看。若猜对了,今晚给你加两条小鱼干。”
没过多久,陆知晚果真来到养心殿,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只是她的反应与他预想的喜极而泣截然不同——
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个礼,那张红疹稍褪的清婉脸庞缓缓抬起,望向他的目光满是真诚:“嫔妾斗胆,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千万别让嫔妾父亲担任岳州知府一职!”
萧景廷睇着她,浓眉拧起:“为何?”
第14章
来之前陆知晚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是以这会儿也不慌乱,悄悄捏紧了衣角,便将原委娓娓道来——
“嫔妾生母乃是岳州府商户王家的独生女,父亲少年家境贫寒,外祖父见他颇有文才,招他为婿,并资助他读书科考……”
王氏刚嫁给原主生父陆骏时,夫妻感情还算不错,后来陆骏高中,回乡当了县令,王氏也就安心在后衙当她的县令夫人,操持家务、教养女儿。
可没过几年,外祖父王员外病逝,同年的冬天,陆骏就牵了个比陆知晚还要大上两岁的男孩回来,说是当年上京赶考时,与农女一夜风流留下的种。
“他在嫔妾母亲面前哭着道歉,说他是酒醉糊涂,悔不当初,现如今孩子生母病逝,相熟的人只得将儿子送过来,总不能由着孩子大冬天冻死在外。嫔妾母亲气愤不已,可她生嫔妾时伤了身子,再难怀嗣……最后她还是接受了那个私生子,也就是嫔妾的兄长陆伏安……”
“但这事到底成了母亲的心结,她身体本就不好,此后愈发郁郁寡欢,终是在嫔妾八岁时撑不住,撒手人寰。”
说到这,陆知晚的嗓音也有些哽噎,既是为原主的母亲王氏哀叹,也为原主年幼失母的悲惨而唏嘘。
头颅低了低,她也没去看此刻萧景廷的神情,只哑声继续道:“也就隔了一年吧,父亲便娶了他一远房表妹陈氏为续弦。陈氏待嫔妾还算不错,待兄长陆伏安更是视若己出,人人都夸她是个仁慈后娘。彼时嫔妾尚且年幼,也觉得陈氏是个好后娘。直到嫔妾再大了一些,一次偶尔,听到了父亲与后娘的谈话,这才方知原来嫔妾母亲被这对狗男女瞒得好苦!”
什么农家女一夜风流,什么远房表妹上门投靠,陆骏与那陈氏早就相识,但陆骏贪图王家财产,这才娶了王氏。
他一边和王氏夫妻情深,一边又在背地和陈氏藕断丝连,并做下许诺,等王员外一死,王氏彻底没了娘家依仗,便将陈氏纳入府。
“陆伏安便是陆骏和陈氏所生之子,他们一家三口都心知肚明,唯独嫔妾和嫔妾的母亲被瞒在鼓里。”陆知晚掐紧了掌肉,心下腾腾都烧起一把火,替原主愤愤不平:“他们吞并了外祖父的家产,又怕嫔妾抢夺,便索性趁着各州府的秀女大选,将嫔妾当作烫手山芋送来京城,从此山高路远,嫔妾便是再不忿,也无法将他们如何。”
一口气说完这些,陆知晚都不得不佩服原主父亲的阴狠与心计。
若不是她恰好穿了过来,这些污糟事便如那死渣男所愿,统统随着原主沉入后宫的池塘里,从此深埋地下,再无人知。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些琐碎事本不该说来污了陛下的耳,可在嫔妾心里,陛下就是这世上最值得嫔妾信赖的人。”陆知晚抬袖掖了掖眼角,再次深深朝榻边的男人一拜:“还请陛下收回旨意,莫要给嫔妾父亲升官……”
凭什么原主母女香消玉殒,含恨而终,渣男贱女却能逍遥自在,潇洒度日?美不死他们。
狗皇帝要真的想表示恩宠,封她赏她啊!她绝不嫌多!现场给他磕两个都行。
斜坐榻边的萧景廷安静听完一切,始终一言不发,修长手掌摸着膝头狮子猫,浓黑长睫低垂,若有所思。
还是陆知晚小心翼翼又唤了他一声,他这才掀起眼眸看向她。
那目光深邃而沉静,如一潭无波无澜的静水,不似从前的难以莫测,此刻莫名有一种叫人心生平静的力量。
良久,萧景廷移开目光,薄唇扯出一抹微凉的弧度:“又是一个痴情男人啊。”
陆知晚为这没来由的话愣了下,什么叫做“又”,他说的“痴情”是在反讽?
不等她想明白,萧景廷忽然朝她抬了抬手指:“过来些。”
陆知晚轻眨了下眼,抬步上前:“陛下。”
萧景廷上下打量她一遍,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眶时顿了下,又飞快挪开,低头撸着怀中的猫,漫不经心地问:“你可恨他?”
当然恨了!吃绝户的骗婚死渣男,人人得而诛之好吧。
但陆知晚抿了抿唇,没立刻答。毕竟这是在孝道大过天的古代,大兴朝历代君主也推崇仁孝治国,陆骏固然可恨,可自己作为子女,若论父亲是非,也是能被治个不孝之罪的。
也不知萧景廷突然问这么一出,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纠结好一番,陆知晚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双拳握紧,一副“豁出去”的壮烈表情,字正腔圆地回道:“恨!”
这诚实的回答说出后,殿内陷入了一阵静谧。
陆知晚也不禁屏住呼吸,悄悄觑着面前的男人,见他冷着面庞一副瞧不出情绪的模样,心下惴惴,难道自己选了个错误答案?
就在她快要扛不住这份静寂打算认怂时,榻边男人忽的低笑出声:“好一个恨。”
陆知晚怔怔抬眼,什么情况?
犹如冰雪消融,方才还板着的英俊脸庞此刻透着凉薄笑意,那双好看的狭长眼眸定定看向陆知晚:“既然你这么恨,那朕帮你报仇,杀了他们可好?”
杀、杀了?
虽然他是笑着说出这话,但陆知晚一点都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也就是说,只要她点一下头,陆骏一家三口很快就会人头落地。
这种把他人生死权直接交到手上的感觉,并未叫她有多爽快,更多是一种说不出的慌张与恐惧——就如不久前,余明江将那张沾了鲜血的认罪书送到她面前,并告知她赵美人今早上吊死了,她当时只觉一阵寒意爬满全身,心下惴惴凄惶。
她的一句话,真要了一条人命,哪怕赵美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种能随意主宰人命的可怕权势对于受现代社会熏陶多年的陆知晚来说,实在是不小的冲击。
“怎么不说话?”
萧景廷敲了敲案几,浓眉微蹙:“不是说恨他们,现在又在犹豫什么。”
陆知晚恍惚回神,对上男人不悦的脸庞心下一紧,连忙答道:“陛下恕罪,嫔妾方才在想,若是直接杀了,实在太便宜他们了。不然将陆骏贬官,或者寻个由头流放到苦寒之地,叫他们生不如死……”
要是流放路上或者在流放之地撑不住死掉了,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萧景廷看着她这副神情,也明白什么,垂着眼皮,冷声评价:“妇人之仁。”
陆知晚:“……”
哪里妇人之仁了,她只是不想直接背负好几条人命的压力好吧。
算了,和这种杀人如砍柴的封建皇帝没什么好解释的。
稍定心神,她走到萧景廷身边,纤纤玉手勾住他的衣袖,撒娇般晃了晃:“陛下就发发善心,依了嫔妾吧,嫔妾知道您最好了。而且贬了官,还能给您省一笔俸禄,留在国库用作其他多好。”
萧景廷似被她这话逗笑,挑眉看她:“这么说,朕还得谢你?”
“不敢不敢。”陆知晚摇头,十足十善解人意小白花模样:“嫔妾入了宫,便是陛下的人,从今往外自然一切以陛下为先,一切为陛下着想。”
萧景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摸着怀中的狮子猫淡淡道:“朕本想给你一个恩典,才给陆骏升迁。现下不升反降,旁人不知内情,还当你又失了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