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砺放下茶杯,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此事确实是我与太子共谋。”
太后见他认了,愈发觉着不可思议,怒道:“他才多大?你怎能让他配合你行此险招?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是不是?”
贺砺神色镇定,道:“姑母,太子行此险招为的不是配合我,而是为你和圣上分忧。他知道你与圣上现在必须表现得不偏不倚,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你们难做。我动手,秦衍还是会把我的动机往复仇上想,不会对你和圣上有过多的考量。太子年纪虽小,但有勇有谋,具备身为一国储君最需要的坚韧品质,姑母大可放心了。”
“放心什么?他为了杜绝童廉临阵退缩的可能,事先让奉茶将两人茶杯互换,仅这一个举动,便能叫秦衍知道,他是参与其中的。”太后道。
“那又怎样?便是太子表现得与他秦家亲近,难不成秦衍就能不想自己有个外孙当储君了?出了这件事,姑母正好趁机将东宫上下仔细排查一遍,该杀的杀,该换的换。东宫安全无虞,外头有我继续掣肘,秦衍老贼无暇他顾。”
太后斜眼瞧着他,道:“你事事思虑周全,怎么还是让童廉没开口就死在牢中了?昨日一早出狱,做什么去了?”
贺砺道:“姑母,人都会有些不欲旁人知晓的私密,侄儿也一样。童廉死,只不过是少了一次攻讦秦衍的机会而已,这种程度的损失,侄儿能承受,相信姑母也一样。”
太后看着他眉眼低垂,却暗藏桀骜的模样,没再说话。
这个侄儿回京时间不长,但她早已看透了,他不是个易于掌控的人。
这也正常,用人总是会有这样的烦恼,得用的不好掌控,好掌控的不得用。
但人嘛,就如他所言,总有些不欲旁人知晓的秘密。为何不欲旁人知晓?因为旁人一旦知晓了,这秘密,就会变成他的软肋。
或许她也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观念了,与其让他找个有实力的岳家变得更不好掌控,倒不如静观其变。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孟家,孟七娘,说不好,就是他的软肋。
贺砺出了大明宫,一路向南,在崇仁坊与胜业坊之间的街道上遇上刚从胜业坊里出来的晏辞。
晏辞脸上伤痕未消,心事重重的,一抬头见了贺砺,也没理会他,调转马头就要走。
阿爷下狱,他急着去探听消息。
贺砺却策马上前几步,挡住他的去路。
“姓贺的,我今日没空跟你歪缠,让开!”晏辞皱眉喝道。
“想救你阿爷,就跟我来。”贺砺策马回身,往避人处行去。
晏辞半信半疑犹豫不决地在马上僵坐半晌,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行人稀少处,下了马。
“我给你三天时间,与孟允棠按规矩和离,否则,就准备给你阿爷收尸。”贺砺开门见山。
“你少在那儿唬人,我阿爷的事,怎么都够不着杀头。”晏辞见他只是想借此要挟他与孟允棠和离,转身就要走。
“晏大郎君金尊玉贵,没下过大理寺的牢房是不是?”贺砺微微拔高声音。
晏辞停住。
“大理寺的牢房里,老鼠很多。这人若是被老鼠给咬了,运气好些的就是皮肉破损,若是运气不好得了鼠疫……谁说一定要罪名够得上杀头,才会死呢?”贺砺慢条斯理道。
晏辞霍然转身。
贺砺冷笑一声,转身想上马。
晏辞又气又急,脱口而出:“贺砺,你别在那儿装得人五人六不可一世,你再厉害,还不是想抢我的女人?”
贺砺回身几步走到他面前,出手如电,一把掐着他的脖子就把他按到了一旁的墙上。
“你的女人?”他额角青筋贲起目光凶戾,连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杀气:“当初我若在长安,你有几条命能娶到她?”
就算与贺砺打过两次架,晏辞也一直以为,他对孟允棠不过是见色起意。但此刻他的眼神却告诉他,并不是这么回事。
“你应该庆幸,没有碰过她。”察觉自己的失态,贺砺很快就松开了他,上马离开。
……
孟府,贺令芳来送伤药,周氏才趁机打发了孟老夫人与吴氏。贺令芳离开后,周氏去照顾孟扶楹。胡十一来找孟础润,孟础润就跟他出了门,说不回来吃午饭。
孟允棠则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下怔怔地想事情。
阿爷被连累下狱受刑,孟雅欣被劫持拔牙割舌,这两天发生的事,就仿佛自她被贺临锋扣下,就开始直面了人生的残酷一般。
哪一件都是她承受不住的。
她忍不住去想,若是没有贺临锋出手相助,阿爷会怎样?
孟雅欣是伯爵之女,都能被人劫去做下这等惨毒之事,那她和她的家人,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和这些相比起来,她之前担心的嫁给贺临锋之后会被他欺负会过得不好之类的事情,显得那样幼稚与可笑。
用午膳的时候,孟允棠对周氏道:“阿娘,我待会儿去一趟卫国公府。”
周氏想起她答应鹿闻笙要去看鹦鹉,便道:“阿娘陪你一道去。”
“不用了阿娘,他不会对我怎样的。”孟允棠闷闷道。
因为她也不会再惹他生气了。
周氏看着她,真的很想问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犹豫片刻,还是没问出口。女儿大了,心里藏着秘密不想说,做爷娘的没必要去追根究底。
午后,贺砺往内书房去,鹿闻笙道:“阿郎,某回房一趟。”
贺砺瞧他心神不宁的,问:“何事?”
“就是那只鹦鹉,这两天瞧着蔫蔫儿的精神不佳,不知是不是生了病,某回去看看。”鹿闻笙道。
贺砺闻言,道:“拎过来我瞧瞧。”
鹿闻笙将彩衣拎到松龄院,挂在院中那株老松树下。
贺砺逗它片刻,发现是有点蔫儿,不爱说话。他猜到可能是乍离了主人,一时之间不能适应新环境之故。
“不行就再去买一只鹦鹉,与它作伴。”他道。
这时院门外有仆人来报:“鹿司戈,孟家小娘子来了。”
贺砺骤然侧身看向鹿闻笙,剑眉微蹙。
鹿闻笙讪讪道:“上午孟夫人带着孟小郎君和孟小娘子来感谢阿郎,某担心鹦鹉,就请孟小娘子过来看看。当时孟小娘子有事,说好了午后来……阿郎若不高兴,那某去谢绝孟小娘子?”
贺砺不置一词,绷着脸回身就向书房走去。
鹿闻笙见状,忙低声吩咐仆人:“速去请孟小娘子进来。”
第51章
“没良心的, 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没良心的。”果不其然,彩衣一看到孟允棠, 立马就精神了,在紫竹架子上踱来踱去, 破口大骂。
孟允棠又想哭又想笑,伸出手道:“我错了,我给你摸摸。”
彩衣配合地把头低下来让她摸了摸,站直身子抖了下羽毛,道:“有了夫婿就忘了朋友,你这叫重色轻友。”
一旁鹿闻笙:“……”
孟允棠尴尬地向他解释道:“这是当年我闺中好友出嫁后来看我, 我埋怨她的话,被彩衣学去了。”
鹿闻笙表示了解。
孟允棠又细细问他彩衣的喂食作息,都没什么问题。
“孟小娘子你一来它就精神了, 可见是想念你之故。以后若得空, 孟小娘子可否常来看看它?”鹿闻笙问。
“鹿十二!”
孟允棠还没来得及回答, 不远处的书房里突然传来贺砺的声音。
鹿闻笙忙跑过去,站在书房门口听候吩咐。
“谁让你自作主张!”贺砺呵斥道。
“某错了, 阿郎请息怒。”鹿闻笙赔罪道。
孟允棠低下头去。
鹿闻笙回到院中。
孟允棠抓着披帛的手指紧了紧,问他:“我能见一见临锋哥哥吗?”
鹿闻笙不怕死地回到书房门口, 道:“阿郎,孟小娘子想见你。”
贺砺从书案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你瞧着我现在很闲是不是?”
鹿闻笙退回来,对孟允棠道:“阿郎说他现在没空。”
“那、那我在这里等他吧。”孟允棠道。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中途鹿闻笙有事离开, 孟允棠站得腿酸,干脆过去坐在书房外的廊下。
白天院子里是没有守卫的, 下人们也很安静,贺砺能听到她在院中走动时发出的细微动静。
他心烦意乱,看了半天的书卷发现自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一时不免为自己如此容易受她影响而感到十分愤怒和懊丧,烦恼地将手中书轴卷起,往案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响。
坐在廊下的孟允棠被这突兀的动静一惊,回身看看开着的窗户,就站起身来,偷摸地走到窗户边上,手扒着窗户边缘,悄悄探出半个头往屋内看去。
贺砺多敏锐的人,她靠近窗户时他就发现了,所以她一探头往屋里一看,正好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
孟允棠:“……”她慢吞吞地将脑袋缩回来。
贺砺看着她还扒在窗沿上的那几根白嫩嫩的手指,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起身就走了出去。
孟允棠听到脚步声,眼巴巴地看着书房门口,但他出门就径直往院中走了,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忙跟上去。
“三日之内晏辞会来找你办理和离事宜。”贺砺想着她必是来找他要放妻书的,边走边道。
“临锋哥哥。”孟允棠小跑着追上他,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贺砺停步,侧过脸看她。
“临锋哥哥,我们能不能和好?”孟允棠被他看得心虚,低下头道。
“和好?凭什么?凭你对我贺家有恩?凭你是我阿姐的义妹?”他咄咄逼人。
孟允棠惶急摇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略施巧劲将手腕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回头便走。
“临锋哥哥,我……我喜欢你。”孟允棠看着他高挺的背影,有些无助地道。
这就是她这阵子郁郁寡欢后得出的结论。
她原以为她和他之间最难过的事情就是她嫁给他,被他欺负一辈子。可自他说他们之间的婚约作废,并且不再来找她之后,她才发现,他不理她,比欺负她更让她难受。
她找不到理由为自己的情绪开脱,除了她刚说出口的那个。
贺砺再次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他面色平静,看着她问道。
孟允棠被他问住了。
喜欢他什么?她不知道,她没有仔细地去想过。她刚刚得出结论,还没来得及剖析原因。
她在这个问题上的沉默好像激怒了他。
他大步走回来,伸手握住她的后颈将她带到他面前,低下头来盯着她慌乱无措的双眸,压低了嗓音道:“你是不是吓傻了?当初说不嫁的是你,现在说喜欢的也是你,你想我有怎样的反应?你以为你是谁,能对我贺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没有想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没有被你吓到,我只是、只是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我知道上次你是太生气了故意吓我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要伤害我。”孟允棠仰着脸乖顺地道,“临锋哥哥,我们都把上次的事情忘记,重归于好,好不好?”
贺砺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那样清澈干净,干净得仿佛不应该存在于这污浊的世间。
“孟雅欣,我派人做的。”他忽然道。
孟允棠呆了一下,然后惊住。
“喜欢我?你根本连站在你面前的是人是鬼都没分清楚!”贺砺松开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孟允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床上,阿娘坐在她身边焦急地问她发生了何事?
她瞧着房里没下人,一个绷不住,哭着道:“今日贺临锋对我说,孟雅欣的事,是他派人做的。”
周氏之前心里就隐隐有所猜测,但没想到贺临锋会直接告诉孟允棠,便问她:“因为对上次他们兄妹绑你的事后续处置不满意?”
孟允棠摇头,哽咽道:“上次他将我扣在府中,我告诉他是孟雅欣害我嫁给晏辞的。孟雅欣害了我两次,但是我害了她一辈子。”
她痛哭失声。
周氏忙搂住她,抚着她的脊背道:“不是你的错,你又怎会想到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般模样?”
“若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这么做,就是我的错。”孟允棠伏在周氏肩上哭道。
周氏见安慰无用,索性等她哭了个痛快,待她渐渐安静下来,才拿帕子给她擦着眼泪道:“不管如何,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声张出去。若叫人知道是他做的,定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孟允棠点点头,沙着嗓音道:“我不会说的,若有报应,我愿替他受着。”
“你们谁也别受着,若真有报应,阿娘受着。”周氏捧着她的脸,道:“你振作些,不要一直想着这件事,也不要太过关注孟雅欣的状况,跟以前一样就好。这件事再不要对第二个人提及了。”
孟允棠乖乖地应了。
卫国公府,鹿闻笙办完事回到松龄院时,孟允棠已经走了,贺砺站在松树下仰头看着鹦鹉。
鹿闻笙道:“阿郎,时辰不早了,某将鹦鹉提回去?”
“不必了,就放在这儿吧。”贺砺道。
鹿闻笙看他情绪不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彩衣用爪子挠了几下头,忽然开口:“临锋哥哥,我喜欢你。”
往旁边挪了几步,它嗓音变沉:“你喜欢我什么?”
鹿闻笙:“……”看来今天下午并不是无事发生啊。
贺砺转身就往书房走,走到书房门口又停住,吩咐鹿闻笙:“把鹦鹉提进来。”
晏家担心时间拖长了晏阅真的会被贺砺弄死在大牢里,第二日晏夫人便来到孟家与周氏商量晏辞与孟允棠和离之事。
周氏自是愿意,于是两家说好,第二天在晏家祠堂给两人办和离。
第二日两家请了各自的族老及万年县令做见证,在晏家祠堂里,晏辞为了救自己的阿爷,不得不忍着被人夺妻的屈辱重新写了份放妻书,万年县令当场盖了章,交给孟家人。
至此,孟允棠与晏辞和离一事,终于板上钉钉,尘埃落定。
晏阅也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在秦家的运作下,他只是丢官罢职,没有伤筋动骨。
与之相对的,绥安伯孟扶林入狱之后,几番刑讯下来,竟被坐实了参与运输倒卖弩箭之罪。
弩箭可是朝廷严禁流通之物,一旦坐实罪名,后果可严重。
吴氏吵着让孟老夫人去汝昌侯府求张家人找贺砺帮忙,孟老夫人清楚内情,岂肯让张家冒这个险?于是便又来找孟扶楹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