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内堂,众人少不得又打趣孟允棠一番。
因是住在一个坊里头,外祖家众人得以留到傍晚还不曾走,女眷们在院子里头一边乘凉一边笑看着几个小娘子一惊一乍地抓蜘蛛。
这是七夕风俗,每个小娘子都要抓一只蜘蛛,将它放到某个地方,或瓜果盘子里,或首饰盒子里,明日来看,谁的蜘蛛结的网最大最圆,谁将来的前程便最好。
孟允棠的二舅妈说:“明日看彤娘得的网是不是最大最圆的,若不是,来年便不必再抓蜘蛛了,根本不准。”
周氏笑道:“得了吧,她每年抓的蜘蛛结的网都是最破的。”
众人大笑。
二舅妈问:“这却是为何呢?”
周氏边笑边道:“她胆小啊,专捡那芝麻大的蜘蛛抓,能结好网不就怪了吗?”
众人闻言又是乐个不住。
转眼月上中天,外祖家的人都回后巷的宅子里去了。周氏晚上陪孟允棠一起睡,要交代她一些私密的话。
有些事上回成亲就已经交代过了,不过那时候周氏的侧重点是放在如何与公婆小姑妯娌和谐相处上。而贺家没有长辈管着,贺六又纵她,想起上回她在太后面前闯的祸周氏还心有余悸,少不得要多叮嘱她几句小心行事,低调做人,妻贤夫少祸之类的。
孟允棠一一应了,想问她关于洞房的事,犹豫半晌还是没问。人就是这般奇怪,和父母关系再亲密,有些事情也不好意思和父母说,只能和朋友说。
可惜林宛燕嫁做人妇,不方便出来过夜。
次日上午还挺悠闲的,至少孟允棠很悠闲,因为要到黄昏时新郎官才会来接新娘子回去。
吃过午饭后就要开始忙了,沐浴,绞脸,梳妆,换嫁衣,说起来事情不多,但光是盘发这一项可能就得忙上一个时辰。
长安百姓最喜热闹,卫国公贺砺又是今年长安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人物,众人早就辗转打听到了他的亲迎之日,眼瞧着夕阳西下,百姓们一窝蜂地聚在崇仁坊到长兴坊的道路两旁,等着看热闹。
贺砺带着亲迎队伍从卫国公府的乌头门内一出来,围观百姓就沸腾了。
原因无他,他今日没穿爵弁,而是像普通百姓家的儿郎一般,穿了一身由红纱单衣,白内裙与乌头靴组成的绛公服做婚服。
这样的卫国公无疑让人一下子觉得亲切了许多。
更亲切的还在后头。
迎亲的队伍中有一辆装了满满八筐铜钱的骡车,众人正好奇,为何去迎亲还要带着许多铜钱,便见两名眉清目秀的小厮爬上骡车,其中一人向着围观百姓大声道:“我家阿郎今日大喜,有劳各位前来观礼,府中地方有限坐不下,这些铜钱权当请各位喝喜酒了,还请大伙儿多说两句吉祥话。说得越好声音越大钱越多!”说罢抓起一大把铜钱,就向道旁的百姓撒去,另一名小厮朝另一侧撒。
百姓们见念两句好话便有大把的铜钱可捡,谁不肯说?一时间街道上全都是恭贺新婚之语。
读书多的念:“凤凰于飞,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禄攸归。”亦或“金屋笙歌偕跨凤,洞房花烛喜乘龙。”云云。
没读过书抑或读书少的则直接大喊“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两名小厮说话算话,谁喊得大声念得好听,便将大把的铜钱往那人头上洒。
远处的看到这边骚动,不明所以,近了才听到有人说祝福的话,有人洒铜钱,自然以为是要说祝福新婚的话才能有铜钱,于是都跟着说,一时间热闹非凡。
人群后头,秦思莞戴着帷帽站在墙角,遥遥看着贺砺。
他在笑。
他五官生得桀骜冷峭,这般微笑也不显亲和,但他确实在笑,不是冷笑不是讽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只要恭喜他与孟允棠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便是陌生人,他也肯对他笑。
秦思莞握紧双拳,眉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知道皮肉的伤早就长好了,还在生疼的是她内心的伤。
他真的就这般喜欢那孟允棠么?那如果得到又失去,应该会伤心到发疯吧?
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掩着眼底那点泪光,转身离去。
孟府,孟允棠这边堪堪收拾停当,便见禾善从门外进来,喜道:“贺大将军来了,到门外了。”
陪着孟允棠的女眷笑着说:“还得有一会儿。”
不一会儿前头隐隐有男子的起哄大笑声传来。
表姐道:“听这动静,应是在打女婿了。”
果然话音刚落,禾善便窜进来道:“舅母姨妈他们在打贺大将军了。”
孟允棠明知不会真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打身上了?”
禾善嘻嘻笑道:“那可不,大舅母边打还边说‘女婿是妇家狗,打杀勿论!’”
表姐笑道:“你快别说了,你家娘子要心疼死了。”
孟允棠羞得低下头去。
又过了片刻,舅母姨妈等人回来了,闺房外头动静也大了起来,是新郎官带着他的一帮兄弟来催新娘子出门了。
孟允棠听着贺砺在窗外念催妆诗,只觉双颊发热心头直跳。
嫁给不爱的人与嫁给心爱的人果然不一样。上次出嫁,听着晏辞在外头念催妆诗,尽管身边也有亲戚在说打趣的话,但她的羞涩都是装出来的,心中非但不高兴,还有些伤心和惶恐。
只可惜,这世上应该很少有女子能有机会如她这般,仔细分辩二者的不同吧。
她心不在焉,偶一回神,外头已经没有他的声音,只有一帮男人用粗狂的嗓音声遏云霄般大喊:“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她舅母忙摁着她的肩头将她按坐在凳子上,笑道:“哎哟,这新娘子怎么还着起急来了?这才念了一首催妆诗呢,怎得不得让他念上三五首啊?”
众人大笑。
孟允棠感觉自己脸热得要烧起来,好在粉擦得厚,应当看不出来。
果不其然,那帮男子喊了一会儿之后,见闺房中没动静,贺砺就又在外头念催妆诗了。
念了三首之后,舅母等人才将却扇递给她,扶着她出了闺房的门。
到了正堂,行奠雁礼时,孟允棠面朝南坐在马鞍上,贺砺捧着一只雁跪在她面前,两人终于见了一面。
孟允棠还是第一次看到贺砺穿红,衬得人肤白如玉朗眸如星,难免就多瞧了几眼。
他一抬头瞧见她的脸,却是一副一言难尽强行憋笑的表情。
孟允棠恼羞成怒,若不是众目睽睽,真想踹他一脚。
行过了奠雁礼,孟扶楹对孟允棠说一句:“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
周氏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然后打发孟允棠出门。
到了门口,孟础润沉默地在孟允棠身前蹲下身。
孟允棠伏在他背上,由他背着送上了花轿。
这一套流程下来,天都黑了,迎亲队伍在暮鼓声中将孟允棠带回了卫国公府。
下轿后,孟允棠依然用扇子遮着脸,看不清卫国公府正院的情况,只觉四周人声鼎沸,院中亮如白昼。
嫁衣对于这个天气来说还是有些厚重了,跨火盆跨马鞍跨米袋等一系列流程走下来,孟允棠感觉自己出了身薄汗。
在正堂行过礼,两人便被送入搭在院子角落中的青庐中。
喝过合卺酒,行过结发礼,贺砺将侍女打发出去领赏,自己跨步过来将孟允棠一下抱在怀里。
孟允棠推他:“别抱,热。”
贺砺放她坐在腿上,瞧她额上出了汗,妆都花了些,忍不住笑道:“谁叫你擦这么厚的粉?”
孟允棠恼道:“你以为我愿意啊?”
贺砺笑着在她耳边道:“待会儿我去正堂招待宾客,你可偷偷去松龄院汤池沐浴,我一早叫人备好水了。”
孟允棠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道:“今晚不是要睡在青庐中么?”
“在自己家里,怎么舒服怎么来,无妨的。”贺砺说着,用拇指刮了刮她的脸颊,嫌弃道:“赶紧去洗洗,这粉厚的,亲一口都能吃个半饱。”
“你讨厌……”孟允棠伸手打他,被他扣住手腕。
四目相对,他的眼睛既黑且亮,蕴着她看得懂,却不敢直视的光芒。
她双耳通红地垂下脸。
他握着她腕子的手指紧了紧,低声道:“去吧,今日水放得少,你不必担心会踩不到底。”
孟允棠点点头,感觉头上花钗一阵乱晃,忙抬手扶住。
贺砺笑起来,在她的嘤咛抱怨声中硬是抱着亲了两口,才放开她出去了。
这青庐四面不透风,孟允棠热得难受,瞧着无人注意,便溜出青庐带着穗安与禾善直奔后头的松龄院。
松龄院这边,周氏派来的管事妈妈正和松龄院的侍女安置她的箱笼,主要是衣裳首饰,其它大件的暂时用不着的,都送去库房了。
“先放在这儿吧,明日再收拾,娘子要沐浴了。”穗安遣退管事妈妈和侍女,与禾善两人帮孟允棠脱下嫁衣,卸下钗环。
孟允棠感觉身上一阵轻爽,一边伸展四肢一边道:“终于结束了,应当不会再有第三次了吧。”
急得穗安要去捂她的嘴,轻声道:“娘子你慎言,别叫人听了去。”
孟允棠讪讪,回身看到那张挂着红色罗帐铺着凉簟的大床,心中又不自在起来,往卧房隔壁的汤池走去。
来到隔壁一看,汤池中果然放了水,水面上还漂浮着花瓣,红的粉的白的黄的,一眼看去五彩缤纷。
除了花瓣,还有一只胳膊长的双层画舫,几只木雕彩绘活灵活现的鸳鸯漂在水面上。要不是它们不动,远远看去还以为是真的。
禾善跟穗安咬耳朵:“姑爷莫不是把娘子当小孩子哄呢,还准备了这些小玩意儿。”
穗安忍笑道:“娘子高兴呢。”
“我听得见。”孟允棠羞恼地回身瞪禾善。
禾善忙道:“时辰不早了,要不娘子先沐浴吧。衣裳要全脱了吗?”
在浴桶里沐浴衣裳自是全脱了的。可是这汤池这般大,全脱了……总让人觉着心里不安。况且要是还没洗完贺砺就回来了怎么办?
孟允棠咬咬唇,道:“要穿着衬裙。”
两个丫鬟就帮她将小衫脱了,发髻散下来。
孟允棠提着绯红色齐胸衬裙的下摆,沿着汤池边上雕刻花纹的阶梯慢慢走入池中,发现水是温的,并不是凉的。脚踩到汤池底部的石板上时,水才没到她胸口。
她高兴起来,伸手玩水面上的花瓣,想叫两个丫鬟也下来,可转念一想今天是洞房花烛夜,贺砺随时会回来,叫她们下来不太妥当
“娘子,那船上有吃的。”禾善蹲在池边指着画舫叫道。
孟允棠从水里慢慢朝画舫走过去,到了近处将画舫拉过来一看,里面还真装着几碟子瓜果点心,还有一壶果浆和琉璃杯子。
她将画舫推到池边,两个丫鬟将那些吃的从画舫上端出来放到岸上。
孟允棠还没吃晚饭,就吃了一些,叫两个丫鬟也吃一些。
吃饱了两个丫鬟帮孟允棠净了脸洗了头发,孟允棠就在池中将那几只木头鸳鸯推来推去,正玩得起劲,贺砺来了。
第69章
两个丫鬟见贺砺来了, 忙起身向他行礼。
贺砺道:“都下去吧。”
穗安与禾善知道娘子嫁过来了,贺砺是一家之主,她俩应当听他的, 但,还是忍不住拿眼睛去看孟允棠。
孟允棠双颊绯红, 眼睛往旁边瞟,道:“我洗好了,我、我也先下去吧……”
贺砺轻笑一声,伸手解腰带,口中道:“是吗?那正好,帮我洗吧。”
俩丫头一见这架势, 忙退出门去。
孟允棠看他将外面的红纱单衣脱下来才反应过来,猛的背过身去,想说些什么, 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她没有任何借口拒绝他了。
过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水声。
是他下来了。
孟允棠紧张地抱住了自己胸前的木雕鸳鸯。
贺砺走到她背后,探头一看, 笑道:“你抱着它做什么?”
“它好看。”孟允棠不肯回头。
贺砺伸手捞过另外一只,将它的尾巴拉开, 有一根线连着尾巴与腹腔。
他来回拉了几下尾巴,将木雕鸳鸯往水面上一放,那鸳鸯忽如活了一般游了出去,在水面上行滑行了好几尺才停下来。
孟允棠瞪大眼新奇地瞧着:原来还能这么玩?
她放开怀里的那只鸳鸯, 有样学样, 拉了几下尾巴,将它往水面上一放, 鸳鸯就扑腾着小脚游出去了。
孟允棠开心地回头朝他笑,却看到他光着臂膀,她猛的扭过头去,嚷嚷:“你为何又……又……”
“又脱了衣裳?沐浴脱衣裳不是很正常?谁像你啊,在自家汤池里沐浴还穿着裙子。”贺砺展臂将她搂到胸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前在外头带兵时,到了夏天,但凡遇到一条河,一个营的兵卒都脱光了下去洗澡,就跟下馄饨似的,引得十里八村的小媳妇小娘子们都来围观。”
孟允棠后背细嫩的皮肤紧贴在他硬实滚烫的肌肉上,感觉要烧起来,却还不忘问道:“你也脱光了下去,叫人瞧了?”
“不然怎么办?难不成他们都洗了,叫我一个人馊着臭着?”
“你不检点!”孟允棠赌气地推他胳膊。
贺砺笑着搂紧她,道:“近千号人在河里扑腾,那些小娘子早看花眼了,哪能看到我呢?”
“你长得好看,她们肯定头一个看你。”
“我长得好看,那你怎么不看我?”贺砺握着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
到她胸的水位,只到他腰上一点点,孟允棠匆匆扫了眼,还是觉得太过刺激。
明明穿着衣服看起来腰肢劲窄人瘦长的,为何脱了衣服,就全是线条起伏的肌肉啊?
“我……”孟允棠低着头,双颊发烫,唇舌发干,找不出个合理的借口。
“你不肯看我,是不是嫌弃我身上的疤痕丑陋?”贺砺忽然问道。
孟允棠一愣,虽是见过他的身子几次了,但每次她都是慌慌张张地瞥一眼而已,从未敢细看,根本不知道他身上有疤。
听他这样说,她怕他误会,就掀起被水沾湿的睫毛,羞怯地看他的身子。
他身上真的有疤,胸前有三道,最长的在右胸,大概一指长,左胸两道稍微短些。
右肩上和右臂上都有伤疤,形状小而略圆,看上去像箭伤。
露出水面的腹部还有一道,看长度,像是刀捅的。
孟允棠正震惊他居然受过这么多伤,他转过身去。
看到他的后背,孟允棠直接伸手掩住了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