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氏起身一面穿衣裳,一面抱怨着,“你大伯母担心,非得要跑来看你,我没法子一巴掌打晕你爹,先一步跑到这床上来躺着。”
她说着,有些嫌弃齐沅沅带来的冷气,连忙拉紧了领子,“你不会杀了那李小姐泄愤吧?”
“我是那种人么?不过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听到有秘密,原本还无精打采的齐白氏忽然有了精神,“什么秘密?”
齐沅沅凑到她耳边将那李小姐有三只手的事儿与她说了,齐白氏大抵是头一次听说有人长了三只手,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遗憾,“早知道我跟你一起去了。”她也想见识见识。
“没那么夸张,就贴身的人能瞧见罢了,就那么一点。她爹娘也是不作为,小的时候给她取掉就好了,现在只怕是难了。”又不是缺钱的人家,多半还是怕传出去让人知道了,把李小姐当做怪物,所以一直瞒着。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齐白氏听到不大,也就没了兴趣,只从袖袋里扯出一个卷筒,“有单子了,得离开京城,顺利的话来来去去要三天,你要是不乐意去,我给回绝了。”
齐沅沅闻言,没顾得上穿衣裳,伸手就给接过来,打开一瞧,是送东西去汝州。当下就做了决定,“接,又不用动刀动枪,白来的银子干嘛不要?”多挣一些,以后姐姐们真进宫里去了,上下打典也能宽裕些。
“那行,明日我就跟你大伯母说你病得不轻,这几日我贴身照顾,叫人不要来打扰了。”齐白氏想,白天才被冻着,女儿身体本来不好,这下病重应该没人质疑的。
母女俩这样说定,翌日齐沅沅乔装为一小少年,从雇主手中拿着东西,巳时一刻便出了京城。
离京的时候,听说兵部尚书容大人家的二小姐昨晚大雪跟家里的马奴私奔,被抓了回去。早上的时候好多人都瞧见了,还传得有眼有鼻,越说越不像话,最后竟然有人说她和马奴被抓到的时候,正在马厩里行苟且之事,所以被带回去的时候,难怪衣衫不整。
还有那马奴,听说是逃了。
而且这马奴原本是燕将军从边关带回来的俘虏,因十分擅长驯马,就被容大人要了过去,哪里晓得跟自家二姑娘好上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关于容大人家的这些花边,从长安街到南华门,齐沅沅听了不下十个版本,自然是没有当真,随着启程,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十里长亭五里短亭,想是因下了一整夜的大雪,所以官道上并没有什么人,连旁边的驿站也歇了门,她赶了大半天的路,下午些才看到一处小店开着门,烟囱里冒着几许炊烟,莫名让觉得暖。
她跳下马,要了些热汤饭,吃开始动手,门外又一阵马蹄声,店家忙去开门迎客,进来的却是七星司的人。
七星司不属于六部,只听命于天子,所以对于七星司的人,朝廷官员称之为暗爪,她们这些江湖人则称呼为夜猫。
因为这些人出行大部份时间在晚上,犹如夜猫子一般。而且据江湖传言,七星司里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各自在现实中是什么身份,也就是说除了天子之外,大家都不清楚每日同事之人到底是谁。
而且他们的传承方法也很简单,在老一辈即将退役之时,会自己亲自挑选一个徒弟。
但这个徒弟进入七星司继承他原本的位置时,这个师父便会自尽身亡,这样就是为了以防他将徒弟现实中的原本身份泄露出去。
不过既然是江湖传言,信个一两分便是。
店家领着他们坐下,连忙主动拿出屏风给挡住,齐沅沅见此撇头瞧了一眼,忍不住轻声哼了一声,似引得屏风后面的人不满,不过最后也没什么动静,她吃完饭打包了些干粮,就直接走了。
没多会儿,七星司这三人却追了上来。
官家人就是不一样,跨着千里马,一下就将她给超了去。
这边的雪不如京城那边大,薄薄的一层,有的地方已经融化了,一眼瞧去,那山头东一块西一块,像极了赖利头一般,见着从自己身前飞奔过去的几人,齐沅沅忍不住骂了一声:“晦气!”感觉最近每次接单子,都会遇到这七星司的人。
心里想着待回来,非得让娘亲给她去寺庙里求一道符。
不过运气还好,她的单子和七星司的任务没什么关系,从汝州回来的时候,隐隐听说他们是去捉拿什么奸细,对方貌似是西域某国王子。
但这些和她没关系,又怕她娘亲那里没帮忙瞒住,所以任务完成就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这个时候雪已经彻底融化了,路上也就湿漉漉的,那马蹄所过之处,飞溅起一片片泥泞,她的靴子上都沾了不少,齐沅沅甚是嫌弃,转而往那小道走。
小道上人少,没那么多泥坑。
快到京城的时候,她算着时间大抵是能关城门前赶到,所以便让马儿在前面的湖边喝些水,歇会儿。
这会儿其实不过是酉时一刻罢了,但天已经黑蒙蒙的,整片天空就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一般。齐沅沅有些担心下雪,下了马牵着就往湖边去,却见远处的湖边有个人影,还是个姑娘家。
天都快黑了,而且这荒郊野外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跑湖边干什么?又没带棒槌和衣裳。
正疑惑着,却见那人影竟然直径往湖里去。
这哪里行?她连忙扔下缰绳,朝着那人影飞奔而去。
赶到的时候,那姑娘整个人都完全被湖水淹没了,她也不挣扎,显然是一心求死。
但年纪轻轻的,见她又穿着不俗,明显不是穷苦人家的姑娘,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所以齐沅沅把她从中提溜出来。
那姑娘一边挣扎,又加上身上湿漉漉的,齐沅沅也是废了不小的劲儿,才把她从水里拖出来,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的。
见那姑娘又要往湖里去,一边悲戚地哭喊着,“让我死了算。”于是齐沅沅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对方的后领,“死什么死?瞧你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那些个衣不附体食不果腹的穷人家姑娘拼了命就想活下去,卖身卖命都可以,你倒是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姑娘仍旧拼命挣扎着,听到齐沅沅的话,愤怒地反驳着,“你如何知晓我的痛苦!”
“你能有什么痛苦,像是你这样不缺吃少穿的,能让你活不下去的,莫过于名声一事,可是你用脑子想一想,那名声又做不得饭吃,大不了换个地方改个名字,谁认得谁啊,多大点事儿呢。再有说的那些人,他们又不认识你,你又不认识他们,你介意什么?何必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不要命?”齐沅沅稍微有那么一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是没想到这话竟然有用!
那姑娘怔了一下,果然放弃了挣扎,瘫软在地上,然后抱着膝盖痛哭。
齐沅沅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便催促着她,“走了,天要黑了。”然后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直接将人拽着往马背上去。
她原本也要上马的,可是转而一想现在自己是男人装扮,这姑娘又如此在意名声,于是默默地收回腿,从包裹里拿出披风,往她身上罩去,“抓紧了。”随后捡起缰绳就往小道上去。
进了城去,人来人往,裹着披风的姑娘便自己下马告辞了,很快便消失。
齐沅沅拉了拉自己的斗篷,也回了家去。
第二天一早,便听说容将军家的二小姐上吊自缢了。齐沅沅这才想起自己离京之时的那些传言,流言蜚语果然是杀人不见血啊。
第10章
但是这几日京城发生的事儿多了去,先是李小姐的梅花诗会忽然取消了,后又有容家小姐自尽之事,两家门第都还是尚书府,搞得不晓得谁说出来的流言,说今年的尚书大人们,一个个都逃不了的。
也是闹得人心惶惶,叫其他的尚书们连忙在这大冬天催促着家中女眷去往庙里祈福求佛。
齐茵儿不认识那容二小姐,只是晓得李小姐病重的事情后,觉得十分解气,又看到齐沅沅已经病愈,心情大好,“她就是遭报应了,听说病得还不轻,最起码得养一两个月呢。”
齐沅沅想着,一两月这头发也长不了多少啊。
不过见齐茵儿高兴,也就附和着。但却没见齐梦然,“四姐姐呢?”往日齐茵儿和齐梦然那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上哪里都是结伴,如今来自己却是齐茵儿一人。
一时让齐沅沅心头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齐茵儿脸上的喜悦褪尽,垂下头说道:“都是那些该死的传言,今年各家的秀女要早些入宫,咱家已经花了大笔银子打通了门路,大伯娘生怕银子打了水漂,如今让四姐学规矩呢。”
而且还已经去信给二叔了,催促五姐姐早些回来。
齐沅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去了汝州几天罢了,怎么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想着自己这如花年纪的姐姐们以后便要进宫,一辈子难以想见,还要同侍一夫,心中就没由来一阵难过,“怎么会这样?”
齐茵儿虽也难过,但也认命了,见齐沅沅伤心,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着,“沅沅,咱们这齐家的姑娘,这十几年说不得像是真正的高门小姐那般锦衣玉食,但比起外头普通人家的姑娘们,到底是要过得安逸几分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才继续说道:“大伯娘有时候虽然抠门,但她说得对,世道就是这样的,人只有往上爬,这日子才会顺顺当当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例子太多了,旁的不说,就看木兰姐。咱们不能光顾着自己享乐,也要为下一代着想,不然齐家真倒了,四分五散,一日三餐难以维持,莫说是供奉祖宗了,就是自己活着也艰难。”
齐沅沅实在想不到一向看起来没心没肺的齐茵儿心中会有这么多想法,心里忽然有些愧疚,自己唯一能帮家里的便是拿出银子填补着中馈的支出,可又没有什么好理由。
她为此发愁,齐茵儿却忽然展眉笑道:“九妹,你看,你嫁到了文安侯府,从某一方面来说,你也是帮家里了。”不管大家怎么看,但他们齐家往后和文安侯府就是姻亲关系啊。“倒是我自己,什么都帮不上。”
可虽然齐茵儿说得有那么点道理,可是她还是不赞成用女儿的牺牲换来整个家庭的富贵。但朝中无人帮扶,家中的叔伯兄长们就算是再怎么努力,功劳最终也是别人的,永远只能原地踏步,做着那芝麻大的小官,担着随时会被砍头的风险。
真是世道的过错啊!
自己倒是嫁入了文安侯府,可是那七公子一个不良于行之人,能帮得了什么?更何况陆相爷是朝中清流,即便是有姻亲关系,也不可能像是别的官员那样行便宜之事。
如今齐沅沅也只能祈祷,叔伯们的那些顶头上司能看在文安侯府的份上,少折磨叔伯他们。
齐茵儿和她吃了茶才回去的,没多会儿齐白氏就来了,齐沅沅少不得和她说起这些事。
齐白氏看着女儿对这世道的深深不满,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轻轻拍着她肩膀,“看开些吧,我们沧月教当初差不多也是这个理念,试图改变这个世道,我们还是从江湖出发,可是还没启程就翻船了。”他们那时候还是好多人啊,只想改变江湖,洗涤一片清明罢了。
可女儿一个人,妄图推翻一个朝廷制度,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不过还是没忘记夸赞齐沅沅几句,“有梦想总归是好的,但咱们做做梦就好了。”
齐沅沅重重叹了口,“我要是男儿就好了,我就好好读书参加科举。”这样还是有那么一点机会的。
但是齐白氏的冷水也泼来了,“你省省吧,没权没势,读书再好策论再好也没屁用,你大哥,你二姐夫,都不是差的,这么多年了,还不是就这样。你细数当朝的三甲,莫说是出寒门弟子了,就是咱们这种家庭,也没有。”
这话倒是不假,好像都是高门贵族的公子们……这要说没有猫腻,鬼才信啊。
“你要,好好顾着自己的日子就好,一个小姑娘家想那么多干什么?”齐白氏反正已经躺平了,所以试图劝说有梦想的女儿和她一起接受现实。
齐沅沅有些嫌弃她嗦,点着头,“晓得了晓得了,你忙去吧。对了,五姐几时到?”
“你估摸见不着了。”说起这事儿齐白氏也有些遗憾,齐蓉蓉到京城后,只怕就要直接进宫参选,毕竟时间太赶,而那时候又刚好是女儿的出嫁日子。
齐沅沅听罢,心情不免是有些失落,感觉事事不顺,搞得她也想封建迷信,去庙里求菩萨了。
接下来几日,都是齐茵儿陪着她,只见了齐梦然一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妆容的问题,整个人看起来妩媚了不好。
齐沅沅看出来了,是特意朝瑜贵妃学的,可这样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私下里只同齐梦然劝道:“莫要听那老嬷嬷的,贵妃是活的,又不是死的,现在你只管听她的,少些皮肉苦,进了宫去,千万别这样,你自己是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方能保命。”
齐梦然颔首,低声回着,“我晓得,只是不能看你出嫁了。”说着,眼角含泪,声音也哽咽起来。
勾得齐沅沅鼻子一算,也有些想哭,“没事,以后也许有机会呢!”宫里她去过一趟,其实也不是不能进去瞧她和五姐姐。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尤为紧张,家里既要忙齐沅沅的婚事,又要顾着齐梦然和齐蓉蓉进宫之事,齐沅沅是最清闲的一个。
可恰巧是这些清闲,让她多出许多时间来胡思乱想,直至外面的喜婆高声喊,文安侯府的公子来接新娘子了,她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
但马上就被喜娘一把扶起,丫鬟们姐妹们一起拥簇着出了绣楼,拜别长辈们,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被塞进了花轿里。
时间有些赶,因为一会儿还要送两位姐姐进宫。
她听到身后哭声,像是齐茵儿的,又像是齐木兰的。添箱那日,齐木兰没能来,说是婆婆病得严重,孩子也有些不舒服,便没抽出空。
所以齐沅沅也没见着她,眼下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忍不住偷偷拨开喜帕和轿帘,果然瞧见了齐木兰的声音。
她记忆里那个英姿飒爽的二姐姐,现在像是那庄子上走在田间的妇人,眉眼里的光芒早被生活折磨得一丝不剩。
她身上穿着的,还是大伯娘给预备的新衣裳,与她没来得及梳的发鬓和粗糙的手有些格格不入。
齐沅沅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她连改变齐家人命运的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姐姐过得清贫,四姐姐和五姐姐进宫,叔伯们顶着那小小的一顶乌纱帽,却随时承担着背锅的责任。
忽然就难受,眼泪就来了。
喜娘像是听到了声音,欢喜地叫了一声,“新娘子落泪了!”于民间风俗来说,新娘子出嫁时候掉眼泪,那才是大吉之象。
然后外面的敲锣打鼓更欢快了,好像是撒了糖和小钱,齐沅沅在轿子里听到好多小孩儿争抢的声音。
而她的爹娘,齐三爷哭得一塌糊涂,齐白氏在一旁安慰,也顾不上和女儿道别。
轿子里摇摇晃晃一路到文安侯府,因为那陆远腿脚不行,所以来代替他迎亲的是他的兄长,到了文安侯府大门口后,齐沅沅隔着喜帕听着那轮椅滚动的声音,方晓得他在这里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