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璃没再说话,从冷淡微霜的神色里,看不出她是在思考这个名字还是只是不想搭言。
而此时。
边上站着的玄门弟子们听过这几句话,一个比一个表情异样。
几人对视过后,终于还是袁回没忍住。
他捂着自己被斩断一截的袖子,绿着脸,指向仍是半身站在阴影里的人:“时璃师妹,你是说,这个人……他是方琼?”
“自然。”
时璃淡淡接了,又轻皱眉,歪头看过去:“去年仙门交流大比,你们见过方琼师兄。”
几人脸色更绿了。
连为首的晏秋白都抬了眸,若有所思地扫过一眼那披着玄黑大氅的青年侧影。
他左手折扇抵着指骨,慢慢合起来。
不过这一垂眼,晏秋白再次看见了自己指节上的芥子戒――
随着粉白衣衫的少女从身前走开,芥子戒上偶尔闪烁的光芒已然暗了下来。
芥子戒里的东西当真是对这个女孩生出感应?
可之前都没有,今日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最迟到的时璃也察觉了这诡异的暗流涌动:“秋白师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晏秋白正望着芥子戒走神。
袁回看不过,脸都气得更方了,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原来是方琼师兄出手,一时没认出来,怪我有眼无珠了――也是没想到,去年大比方琼师兄还隐藏了这么多实力!”
“隐藏实力?”时璃不解看向“方琼”。
“是啊,时璃师妹你没看见,方才你方琼师兄出手,那叫一个不留情面,”玄门弟子中有人帮腔,“不过现在想想,袁回,你是替晏师兄背锅了。”
“哦?”袁回配合,“怎么说?”
“肯定是有些人爱慕自己师妹,追求不成,听说了我们晏师兄与时璃师妹的事,拈酸动怒,这才――”
话没能说完。
回神的晏秋白掌中折扇扇骨只张开一柄,正眉飞色舞的弟子就直接哑巴了。
他惊慌望向最前方的清挺背影。
晏秋白未回眸,声尚温和:“挑拨同道,禁言十日。”
“??”
“师弟不服,回到宗门后,便去请长老主持公道。若是我有失公允,自请玄门戒律鞭,如何?”
“……”
玄门众弟子顿时鸦雀无声――
一鞭就能去他们半条命的戒律鞭都被搬出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么招惹着宗门乃至凡界内都出了名脾性礼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晏师兄了。
寂静里,倒是时琉感激地看了眼被禁言的小可怜弟子。
还好有这人“仗义执言”,封邺这副冷漠态度,总算有个解释不至于原地露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时琉转过身,生涩地朝晏秋白作礼:“晏…秋白师兄,既然这样,那我和方琼师兄就先离开了,你们,嗯,忙你们的。”
虽然时琉也不知道他们来这种奇怪地方忙什么的。
但先溜为上。
“等等,时萝师妹。”
晏秋白折扇一起,张口要拦。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刚要转身的时琉,被身后从大氅下抬起的一只玉白长手按住了薄肩。
有人低低俯身――
玄黑大氅柔软细长的皮毛搔过时琉后颈,弄得她痒得一缩。
时琉惊回眸:“…师兄?”
“谁说我要走了。”酆业低哑着嗓音,黑眸安静睨进了她一人的影。
时琉:“?”
少女细长的睫毛抑着惊慌,微微眨动,给酆业传递眼神信息――
留影石可以之后再取。
但被发现露馅,可就没有之后了。
酆业却没理会她眼神,转望晏秋白一行人:“时家长老进了七层。”
晏秋白意外侧身:“为何?”
“等上去了,自己问。”酆业冷漠。
“……”
晏秋白没什么反应。
一旁的时璃却有些微微蹙眉。
晏秋白是凡界青年修者中最风华无双的佼佼者,即便是她的修行天赋也稍逊于他,修为差距更是如渊如海,而方琼师兄今日对秋白师兄却似乎屡有不敬……
果然如玄门弟子所言,是在为自己争风吃醋吗?
时璃轻轻一叹,主动走到两人中间,拦下可能有的目光交锋――
“方琼师兄,秋白师兄和我此行过来,是为了一件对玄门某位长辈十分重要的灵物。”
酆业:“什么灵物。”
时璃没急着开口,而是与晏秋白对视了眼,征得对方同意后,她剑柄一抬,郑重设下了个隔音结界。
然后时璃才开口:“天檀木。”
“――”
酆业听了毫无反应。
漆黑眸底连波澜都没泛起一丝。
时琉却惊呆了:“天檀木?是、是不是那个,典籍里号称三界第一造化神木的天檀木?”
反应几息后,时琉激动地握紧手指,脸都扑上红晕:“原来天檀木真的存在?医书典籍里都只将它奉为仙界传闻――传说中天檀木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再断绝生机的人都有可能被它重新救活――它就在这个通天阁里吗?在七层吗?”
女孩从头到尾没这么情绪波动过,方才安静内向青涩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乌黑的眼睛里都熠熠着灼人的光似的。
时璃意外得有些不解。
晏秋白望向粉白衫少女的眼神微异:“时萝师妹,你很擅医术么?”
“?”
时璃更加意外地看向晏秋白。
晏秋白作为她未来会定下婚约的道侣,哪里都好,但有些过分恪守礼节,从不逾矩,两人相处时他更是不好奇不发问不冒然。
无论传闻还体感,时璃都觉着他更像该供奉在庙宇里的神像,而非红尘俗世里的历练修者。
可怎么今日一对上这个时家家里都无名的旁系小姑娘,他就这样古怪了?
时琉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医书典籍里与这“三界第一造化神木”相关的传说和故事,根本没注意两人的异样。
“我只学过些皮毛,”时琉轻握拳,“但天檀木应该是每个医者毕生都最渴望见到的灵木,没有之一。如果真能见到,那我死都瞑目了!”
“……”
酆业原本从头到尾都没点波澜,反而有些懒散恹恹,直听到这句,他薄唇一翘。
“出息。”
“?”时琉不满仰回眸。
酆业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眼神睨她,后低了些,落去她胸口,然后想起眼前这具身体不是少女的,又懒洋洋地重新勾抬起来。
“想见造化灵物?还不如等回去后你揽镜自照。”
时琉只当酆业又在嘲讽她,她严肃回他:“你不要不信,天檀木当真是极罕见极厉害的。只是按典籍所载,已经几千年没人知道它的下落,世间这才少有传闻了。”
晏秋白:“时萝师妹很了解?”
“灵木灵草类的,我都,略知一二,”时琉转回,还是挑拣了个谦虚的说法,“不过天檀木记载很少,确切的拥有者,好像只有万年前的那位……”
时琉迟疑着,沉默了。
时璃回神,瞥过专注望着对面少女的晏秋白,接话:“酆都帝。”
时琉认同地点了点头,重新兴奋起来:“那这次,你们确定它真在这里吗?”
“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幽冥之主神陨后,所有东西都被瓜分,天檀木也早就下落不明,没人能够确定。”
时璃冷若冰霜地说完,迟疑了下,还是直言:“这次也是请天机阁圣女出山测算,勉强推定它的气机曾在幽冥的几处出现过,我们一一排查过来的。”
“啊…”
时琉顿时有些失望,“只是排查吗?”
“事关师门长辈性命安危,就算有一丝可能,我们也务求尽责。”晏秋白坦然,“进入七层的方法我们已经找到,但艰险难卜,时萝师妹可以稍作考虑。”
晏秋白说完,示意时璃,两人主动从隔音结界中退了出去。
结界内,就只剩下时琉与酆业了。
时琉巴望酆业:“我知道留影石对狡彘很重要,我们――”
“又不想跑了?”酆业冷淡睥她。
“……”
时琉不知为何,只觉得他这一眼格外幽黑深沉,仿佛有浓稠墨汁似的颜色要从他身上的玄黑大氅四周裹上来似的,莫名骇人。
只是一眨眼,又不见了。
时琉迟疑两息:“你,心情不好吗?”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
酆业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晃。
九窍琉璃心,通达程度可直抵化境,连他也逃不过窥视。
确实名不虚传。
时琉见酆业没一丝动容或反应,只好自觉跳过这个话题:“既然我们都想上去,那就和他们一起吧。”
“嗯。”
“但是我们要说好,”时琉还是不放心,往酆业面前踏了小半步,离他更近声音也更轻,“你现在是方琼,是喜欢时璃的,你不要那样冷落她,会露馅的。”
酆业:“具体。”
“啊?”
“你想我怎么做,具体。”
“就……”
时琉卡壳了。
这些男女情事她从未经历分毫,又自小受禁,连个学习参考的例子都没有,于是绞尽脑汁地支吾半晌,女孩还是垂头丧气地放弃了。
但也没完全放弃――
“时璃很杰出很漂亮啊,你就按照,你看到漂亮的人的本能反应,夸一夸她,亲近些她?”
酆业停了一息,微偏下脸,漆黑眸子睨她:“哪里漂亮。”
“?”
时琉第一次听人这样问:“当、当然是哪里都漂亮,”她下意识扭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清傲安静地站在晏秋白身旁的女子,“你看,她站在那里就很耀眼。”
难怪时家和世人都只喜欢她。
“耀眼的永远不会最漂亮。”酆业漫不经心道。
时琉不解扭头:“为什么?”
“神物自晦。懂么。”
“?”
时琉自然不懂。
可惜酆业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径直离开了隔音结界。
……
商定结束。
合在一起的两方人站到了同一面墙前,也就是酆业和时琉上来六层时,看见玄门弟子们围着的那一道。
在晏秋白施过法术后,墙壁上已经显现了几行扭曲的金色小字。
[通天七层,非请勿入。]
[欲寻门户,唯问心途。]
晏秋白施术之后,温声解释:“想要上到通天阁七层,必须从此门进入,经历一关考验,名为‘问心’。”
时琉边听边轻点头:“晏秋白师兄,你们进去过了吗?”
“没有。”
“咦?为什么?”时琉意外地问。
“……”
玄门一行弟子各自对视,然后表情古怪起来。
晏秋白似乎也有些无奈:“因为要进‘问心’门,对考核者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必须一男一女,成双分对,两两进入。”
“……?”
时琉下意识将目光扫过这行玄门弟子。
――
只有男的。
时琉恍然:“原来你们那时候站在这儿不动,是在等时璃…师姐?”
晏秋白点头:“原本只能进去两人。现在,有时萝师妹在,可以进去四人了。”
时琉一时微慌:“我,那个,我修行很差的。”
“没关系。”
“哎呀好了师兄,你就别安慰时萝了,你也不怕她再纠缠――”
袁回没敢说完,捂住断了的袖子,他忌讳地盯着玄黑大氅下垂眸懒散的青年,往晏秋白那缩了缩。
剩下的话含混出口:“师兄,你们该分对进去了。”
不敢再挑衅那个实力莫测的“方琼”,袁回说完后,却忍不住朝时琉一扬下巴。
――
要不是她不知羞耻,纠缠完晏师兄,又去纠缠心有时璃的方琼陪她出来,那今晚怎么会在这儿撞上,还害他出了那么大的丑?
等下分对进‘问心’,方琼定然选时璃,这就让她好好尝尝丢人的滋味!
时琉莫名被瞪了一眼,茫然回视。
“哼。”
袁回的方脸气得方方的就转开了。
时琉转回来:“那我们分组吧?”
借着回头背对众人的机会,时琉连忙朝酆业眨眨眼睛――
按方琼性子,快去和晏秋白抢时璃。
没等她眨完。
身后,忽响起个温柔如春江潮水的声音:“时萝师妹,你可以同我一起进吗?”
时琉:“……”
“?”
时琉怀疑自己听错了,慢吞转身:“晏秋、晏师兄?你――”
又没说完。
再一次,又是身后。
这回是个冷冰冰的不容拒绝的低声。
“她只能和我一起。”酆业抬手,握住时琉手腕直接将她拉回身前。
差点跌他怀里的时琉:“?”
玄门弟子:“……”
玄门弟子:“???”
第10章 丰州鬼蜮(十)
◎你原来喜欢这种?◎
以袁回为代表,晏秋白身后,一众玄门弟子全都是统一的呆若木鸡的神情。
确实是他们想象中的,两男争一女的场面……
但,争抢对象,是不是搞错了啊?
夹在修长的月白袍子和玄黑大氅之间,竟然是那个纤弱又呆毛的小姑娘时萝,而三人之后,被冷落落单的人却是他们的时璃师妹?
这怎么可能呢??
而身为当事人,时琉绝对是所有人里最懵的那个。
封邺向来喜怒随性,不按套路出牌,他不愿配合邀时璃同组,时琉尚还能理解――
可这位玄门第一天下盛誉的晏秋白师兄又是怎么回事?
他,他不该是和时璃两情相悦、只等着时家与玄门商定婚约就结成道侣了吗?
他邀请时萝做什么?
“……”
时琉想得头都疼了。
“秋白师兄,你不必担心――方琼师兄可以照顾好这个师妹。”时璃是最先开口的,她神色依然冷若冰霜,唯有眼眸深里抑着一点情绪,但并未外显。
时璃很自然地走到三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