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某道小巷内角。
虽然还未入夜,但街上已经熙攘起来,也就没人注意到,旁边这条死胡同里什么时候走出来两道并未进去过的身影。
城东要更热闹些。
小琉璃妖出来以后,面上的那点气愤立刻就不见了,这会她一面在人群里紧张地拽着酆业大氅下的袍袖,一面耐不住兴奋地东张西望:“好多好多人啊,业帝陛下,人间一直是这么热闹的吗?”
“……”
即便在万年前他仍是那位清和中正的中天帝时,酆业也习惯了于世外远观,而并不喜欢身处于人间的吵闹熙攘之中。
但小琉璃妖或说时琉,抛开被命途强塑的部分之外,在她归根结底的本性里她和他截然相反,她是喜欢人间烟火与热闹的。
也难为她在冷冷清清的中天帝宫的小池子里待了那么多年。
“你若喜欢人间,那便不必回去。”帷帽下,酆业低声道。
小琉璃妖转回头:“不回去?可是他们找不到业帝陛下,会着急的。”
“不是说我,是你。以后的你。”
小琉璃妖仰着脸,她思索过酆业的话,又反应了几息,湛黑眸子里再次慢慢蓄起一座湖泊的雨。
她委屈地巴望着酆业:“业帝陛下是不是又要扔下我了?”
“……我绝无此意,”酆业一望见时琉蓄泪的眸子就有些难招架,只能在那雾气滂沱成雨前慌忙地转开她的注意力,“怎么会是又要?”
小琉璃妖的眼泪一止,“…对哦。”
少女茫然地低回头:“为什么我会说‘又’?”
没等这个问题思索出什么结果,偏开目光的小琉璃妖忽地眼睛一亮,她抬手指向不远处:“那是什么?”
酆业隔着帷帽垂纱瞥了过去。
糖人摊子旁,几个小孩正拽着父母的衣角不肯挪步。
而酆业垂下眸子,就在仰脸的小琉璃妖的脸上看到和他们一模一样的眼巴巴的神情。
“……”
神魔轻叹了声。
小琉璃妖拽拽他衣角:“可以吗业帝陛下?”
“……”
一炷香后。
逛过半条长街,酆业手里已经多了七八样吃食――华服雪氅,风华脱尘,偏手里提握着一堆小摊吃食的青年公子成功拉走了路过的每一个人的注意。
直到人流闲散些,酆业侧偏了偏眸:“小琉璃妖,你还记着为何非要我戴上帷帽么?”
“太多人看,不…好。”
小琉璃妖刚往嘴巴里塞了一大颗糖葫芦,顶得脸腮都微微鼓起来,话音也呜噜呜噜的。
神魔垂着眸,不由地笑。
他抬手慢悠悠捏住了少女的脸颊,轻扯了扯:“好吃么?”
“?”
口水被捏得差点流出来,小琉璃妖气恼地拍开他的手。
等那声清脆的响过去,小琉璃妖呆了下,迷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额外长了胆子的手,又仰头偷看酆业的反应:“刚刚…嗯,不是我。”
“是你。”
小琉璃妖憋红了脸,还想解释,偏那颗糖葫芦卡得她有口难言。
“是你,”酆业低声重复了遍,像某种叹意,“只是你忘了,小石榴。”
“?”
少女茫然仰头,不等她问什么,面前那人俯身。
长垂的帷帽轻纱被拂起来,将仰头的少女也罩进去,从她乌黑青丝后披下。
轻纱内传来一点细轻的惊声。
帷帽前被罩入的少女微微挣扎,却被抵着颈后,温柔了许久的神魔今日有些反常,近乎强硬地迫她接受了这个吻。
小琉璃妖被亲得有点迷糊。
直到夜色降临,她坐在临街的茶楼内的角落里,依旧红透着脸颊神情严肃。
偏偏旁边垂着帷帽薄纱的青年公子模样的人正云淡风轻地拈着茶盏把玩,像方才的事情只是她的幻觉――
神明变得很奇怪。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就好像,好像……她才是他的那颗糖葫芦,会被舔掉糖衣,然后咬碎了一点点吃下去。
还是连果核都不吐的那种。
小琉璃妖肃穆地绷着脸转回来,盯着面前的桌子。
这样不太对,她得问清楚。
小琉璃妖想着,绷脸仰头,刚吸了口气准备开口――
茶楼深里,说书台上醒木一落。
“啪。”
“花灯会在即,便给诸位说一段短书助兴,就眼下坊市间流传最盛的,中天帝舍身镇幽冥,如何?”
一句落后,茶楼内断续叫好声连了片。
角落里刚抬头的小琉璃妖却怔住了。
只一两息间,她面色兀地苍白。
“什么叫镇…镇幽冥?什么时候的事情?”她眼瞳微栗地回过头,看向身旁停住手中杯盏的那人。
“咦,小姑娘,你连这段都没听过啊?”
坊市热闹,茶楼里也人满为患。
旁边挨着极近的一桌客人刚喝过好,饮茶间闲搭了她的一句话:“这可是天机阁用金莲令窥测卜出的天机,还有第一仙门的玄门作保,如今凡界都传遍了――仙界里那位中天帝,万年前为了阻止仙凡滋生的秽气蔓延波及两界,自污神魂,生镇幽冥呢!”
那人每说一句,少女的面色就白上一分。
只是对方并未注意,正摇头感慨着:“可惜啊,作幽冥之主,背了万年恶名昭著不说,还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什么…可惜?”小琉璃妖顾不得再看帷帽下的神魔,她慌声转过脸,“他怎么了?”
“剥心抽骨,死了有上万年喽。”
“――”
小琉璃妖僵停。
紧握的杯盏一松,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了粉碎。
第99章 玉京溯仙(十五)
◎你的神明就回来了。◎
茶楼内吵闹,杯盏落地声像是未能传入听客们的耳中。
邻桌,为小琉璃妖答疑那人离着摔碎的杯盏只咫尺之距,却犹然未闻。他抿了口泡得寡淡的茶水,啧啧了声,不知是慨叹茶味还是评书里中天帝的结局――
“要我说啊,那位西帝才是真的心狠手黑……诶?人呢?”
这人愣愣看着旁边不知何时空荡的桌椅。
直到旁边同行友人推了他下,他才猛回过神,指着空桌:“你方才见了吗?这桌的客人,问我话的那个很是水灵漂亮的小姑娘,就刚刚还在呢?”
“没留意,估计走了吧。”
“不可能啊,就一两句话前她还搭腔呢……莫不是,我见鬼了??”
茶楼后的小巷里。
淌在石砖上,清冷的月色里凭空显出两道拓落的清影。
其中稍矮些的少女始终低垂着头,不给面前人看她的神情和眼睛。
而身前那人也不言语,只静静等着她。
过去许久,直到石砖上两滩落泪的水痕都浸透又干涸,酆业才终于听见小琉璃妖哭得已然哑了的轻声。
“他…真的死了吗?”
酆业眉峰微微抽动了下。
谁问也没关系,是什么答案他不在意,但唯有她亲口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神魔的沉默里,小琉璃妖终于扬起憋得无声也哭得通红的眼:“那你是什么,是鬼吗?”
酆业低叹间抬手,带着温润触感的指节轻轻擦去少女眼角又坠下的一滴泪。
他哑声问:“恶鬼会有温度么。”
被他触碰脸颊的小琉璃妖轻抖了下,她偏脸躲开他的手,眼睫下扑落如星的雨,哭腔也难抑:“你不是他。”
“――”
酆业僵停,碎熠着金色的眼眸跟着栗然了下。
而他视线里小琉璃妖转回来,她摇着头,眼神深恸地着他,她一步步向后退,眼眸里像涌满了淌不尽的颤栗的泪:
“……你不是他。”
话声落下,少女拂开他的手,转身逃出巷子,她没入喜庆热闹的人群,消失在花放千树的繁华灯会里。
而神魔停在原地。
风将帷帽下的薄纱掀起,那张神容侧颜像是漠然的无悲无喜。
只是他固执地低着头,望着空抬的手里。
有什么东西,丢了。
神魔僵硬地慢慢覆手,将掌心贴在胸膛上。里面一片死寂,听不到半点回音。
神魔阖了阖眸,一点泪意盖进垂落的睫睑下。
他闭目嗤了声笑。
小琉璃妖哭得意识都有些昏沉恍惚。
泪水把那些挂作花树的灯火模糊成了七彩斑斓的光晕,她跟着汹涌的人群跌撞地向前,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想着要走。
像是脑海里有个意识告诉她,走远些,再远些,离他越远越好。
然后不知不觉,小琉璃妖就迷了路。
她独自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市角落,茫然地望着那些欢颜笑语的陌生面孔。世人千千万万,但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帷帽下的那张脸,想起他不再是金色的瞳眸,想起他浸了一半血色的神纹,想起他并不温柔地扶抵着她的那个吻。
可他们说,他万年以前就被剥心剔骨……
她在中天帝宫守望万年尘埃不染的无上神o,怎么会就那样死在最肮脏的人间淤泥里。
他那样死去,她又怎么会记不起?
“……”
坐在街角石阶上的少女痛苦地低下头,扶住像要裂开似的脑袋,那里面神识混乱地冲撞着,带来叫她难扛的痛楚。
许久后,那几乎叫她失去意识的痛才像潮水般褪去。
只是小琉璃妖的眼前都愈发恍惚。
昏沉的脑海里,好像有一个声音穿过人群,在某个角落低低地响起,那个声音招她过去――
‘你想知道吗……中天帝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跟我来,我来告诉你……’
‘我来帮你找到他。’
小琉璃妖怔着起身,循着那脑海深处的声音。她穿过人群,不顾推搡和拥挤,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角落走去。
走了很久,小琉璃妖已经离开了花灯会的人潮,她独自来到人影稀疏的城西街角。
远处喧腾热闹,而这里灯火阑珊,声音来处藏在一片月色都照不到的阴影里。
那里摆着一个摊位,像是卖些什么的商贩。
小琉璃妖意识愈发昏沉,但还是强撑着走上前去。
停在摊位前,小琉璃妖扶着摊铺抬头,看见阴翳里的人影。对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斗篷,头上也罩着一只凡界农忙用的斗笠,它将他大半张脸藏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小琉璃妖也不想看清,将要落入昏黑的意识里,她只记得将她引来的唯一原因――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他还活着吗?”泪水涌出哭得干涩的眼角,“他在哪里?”
“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
斗笠被一只手掀起,清冷的月色像被薄切一刀,罩落上那人沉戾的眉眼。
斗笠下,昆离望着神色恍惚的少女笑起来,眼神里揉着阴冷而得逞的快意:“我们可是做过上万年的挚友、兄弟,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呢?”
“昆…离?”
小琉璃妖望着那张晃动的有些陌生得久远的脸,她喃喃出声,几息后她才恍惚地反应过来,急声向前倾身:“他在哪儿?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他是不是还活着,那个人,中天帝宫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是,也不是。”斗篷下的人慢慢起身,绕过摊位,朝急切的少女走近。
小琉璃妖眼瞳缩紧,心口也栗栗,她一眼都不敢眨地盯着对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万年前虽身殒,但还有一缕神魂留下,可惜,那缕神魂已经被幽冥天涧里的域外天魔侵蚀了!”昆离阴恻地逼近,低身,“你该察觉的,不是吗?你真觉得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他还是昔日的中天帝吗?”
“……”
小琉璃妖眸子一颤,像空洞又恍惚:“域外天魔?”
“是啊。那可恨的域外天魔,占了他躯体,还玷污了他神魂,你看他额心的魔纹!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
泪光熠烁在少女眼底,小琉璃妖憋红了眼圈,她心口疼也栗然得厉害,只觉着浑身都冷,脚下空空荡荡,像是一个人往无穷无底的深渊里坠去。
中天帝是她记忆里至高无上的神o,是三十六重天上一尘不染的神明,他已经那样悲惨地死去,他怎么还能在死后被天魔侵蚀魂体?
单这个念头都叫她痛不欲生,脑海里更是犹如撕裂地疼。
便在此时,小琉璃妖听见耳边低低响起的声音――
“我有最后一个办法,能够帮你找回中天帝。”
“什么…办法?”
面色惨白的少女仰起头,忍着剧痛艰涩地问。
身前的人藏在斗笠下黑暗里的脸上无声笑了。他从斗篷下慢慢抽手,拿出一件东西,然后在少女面前摊开掌心。
小琉璃妖低头望去。
那是一把鎏着冷光的,翡翠似的匕首。
昆离的低语像是宏大的钟鸣,响彻在少女几乎疼得要撕裂的识海里――
“这一把,叫作除魔匕。”
“只要杀了‘他’,你的神明就回来了。”
第100章 玉京溯仙(十六)【加更】
◎神陨。◎
一日后。
仙界,西帝帝宫。
若说中天帝宫只有一种圣洁无尘的白,那昆离的帝宫里便称得上是满目琳琅――装点得如天边红霓,金银玉石琉璃玛瑙,七彩斑斓,唯独见不得一点白色。
紫琼在过去的无数年岁里嫌恶过昆离的品味,除了昆离在偏殿专为她建起的紫琼仙宫外,她也不愿踏进昆离帝宫一步。
而直至今日,昆离专为她炼化的缚仙索将她绑在正殿的高椅上,紫琼被迫望着这满殿颜色,和殿中那个面带快意得近扭曲的笑容,让她忽觉着陌生得快要认不出的昆离,紫琼才骤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昆离见不得的不是白,而是看到白就会想起的那个人。
就像她也并不是不愿踏进昆离帝宫,而是不愿想起,她的夫君除了是她的夫君之外,又做过怎样令她心恶难解的事情。
“你就这么恨他吗?”
知道这缚仙索是专为她准备的,紫琼也懒得挣扎了,她就靠在凉冰冰的高椅里,带着怜悯的眼睨下殿内。
“他救过你多少次,你还记得清吗?”
昆离坐在殿内正中备下的椅里,面前琴桌上置着一面古琴,他闭着眼,愉悦地,陶醉难已地,抚琴鸣出轻缓的清音。
紫琼的话没让他皱一下眉。
“他救过的岂止是我?”昆离睁眼,仍是微微笑着,“想杀他的,又岂止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