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业眼神一动:“昆离的神识御魂失败了?”
“准确说,是两败俱伤,一同陷入沉眠。”紫琼很是不合仙帝形象地,低低吹了声口哨,而后她懒笑着转回身――
“你若想杀昆离,趁他现在陷入沉眠无法反抗,这可是最好的机会。”
酆业一动未动:“他死一万次也不配时琉给他陪葬。”
“可他们若不同死,等他先时琉一步醒来,死的便是你了。”紫琼淡去笑意,若有所指地望向酆业怀里的少女。
酆业如若未闻。
他垂眸寂然望着怀里的阖眼安睡的少女,眸里薄凝的寒霜像是被她清浅的呼吸一点点融开。
须臾后,酆业侧眸:“既然她的神识同样沉眠,那方才她醒来是怎么回事?”
“这就要问你了,你的小仙子,又不是我的,我怎么知道她为何能将自己神识分出一道?”
“……”
酆业抚着时琉长发的指节微微颤动了下。
凌冽的眉峰轻褶起,他眼神深沉地低头望着怀里的少女。
前世若只是梦境,她难道是骗得自己都相信而分断神识了?
如若不是……
酆业偏过侧颜:“万年以前,中天帝宫可住过旁人?”
紫琼一愣,下意识站直了:“这是你的帝宫,我怎么会知道?”
“如她现在这般,仙庭皆知的旁人。”
“?”
紫琼眉头打了个结。
她盯着酆业背影,看了许久才转开脸咕哝了句:“你是伤心过度精神错乱,还是真走火入魔失了心智了?到仙界最边远之极境刨土,挖出来的虫蚁都知道你从前是什么人神莫近的德行,还需要问我吗?”
“……”
酆业漠然回眸:“今日之言,抵你今日不死。滚。”
紫琼一顿,笑意淡去,她眼神沉淀得有些复杂:“仙庭里都在传你性情大变,我还当他们说假的。”
殿内隐有清唳,像是笛声,可无形之中杀意逼人,又更近剑鸣。
紫琼叹了口气,举起双手,缓步向后退去。
直到退到她方才现身之处才停下。
“最后一点提醒。”
紫琼望着酆业身前露出一角的衣裙,喟然轻叹:“你若想不伤灭她神魂的前提下抹去昆离神识,只有一个时机。”
那人背影不动如山。
紫琼却并未在意:“待昆离醒后,他的神识在她神魂内主动冒头,压制她本体神识、强行御使她神魂之时――在那时强行剥离他神识,是你唯一保全她神识神魂不伤的机会。”
“……”
殿内仍是寂然无声。
就在紫琼动念,将要离去的前一息,她忽听得殿中那人哑声。
“为何帮我。”
紫琼一默,笑里的亮意像褪了色,她眼神微黯。
酆业未等她答复:“你该学昆离,要狠心便彻底。既然为恶,纵使悔恨,在我这里也没有立地成佛的道理。”
紫琼眼神晃了晃,她从黯然里回神,轻啧声:“谁要悔恨了,你便是再给我一次机会,当初我也还是没办法看他落个身死道消,谁叫我便瞎了眼,找上这样一个夫君呢。”
出乎她意料,话声落下,竟不闻殿内那人动怒。
紫琼眼神闪了闪:“再说,我也不是帮你。”
“?”
不知第多少次,紫琼又望向雪白袍后掩着的少女的衣角。
她眼神柔和下来,喟然低叹。
余声如幻梦,随她身影,泡沫般在空中散去――
“说了,你或许不信,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了。……她很好,是不该为昆离这种人陪葬。”
“小琉璃妖”是在傍晚时复醒来的。
中天帝宫外,星海已入了夜色。细碎的星砾散布在或远或近的深蓝色长穹内,像是幕布里洒落一地清亮通透的琉璃。
中殿内,神座旁烛火正烁动。
座内的神魔忽睁开眼。
内殿有些O@的响动。
酆业正欲一动神念,到内殿榻旁,便听见细碎轻浅的步声轻促而着急地跑来――
他侧落过眸,正望见神座一侧的白玉阶下,赤着雪白踝足的少女眼神惊慌而懵懂地扑入殿中。
见到座上的神明,少女清丽的面庞一怔。
而后她慢慢咬唇,皱起鼻尖,跟着“哇”的一声――
酆业受惊而未醒神,“小琉璃妖”却已经踏过玉阶扑向他怀里。
汹涌的眼泪顷刻就湿透了酆业身前的袍襟,而罪魁祸首呜呜咽咽地贴在他胸膛前:“业帝……我梦见你死了,怎么办……”
停了数息,酆业终于醒回神。
神魔难能有哭笑不得的时候。
他抬手,安抚地拍了拍少女单薄的背脊:“噩梦而已,不怕。”
“…真的吗?”
怀里少女仰头。
猝不及防地,那双被泪水濯得清透潮湿的乌黑眸子便撞入他眼底,连细白的眼尾也沁着勾人的红。
酆业喉结微动。
下一息,他转开眼眸:“嗯。我何曾骗过你?”
话出口得温柔而自然。
等回过神,酆业却是一怔。
这话……就像曾经说过,熟稔的场景,熟稔的语气……
在他记忆里却寻不到一丝痕迹。
酆业几乎拧眉,一种仿佛丢掉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的躁戾感,从他心底隐隐攀起。
“小琉璃妖”似乎好哄得很,抽了抽鼻子,很快就把眼泪和后怕都压回去。
她窝在那人身前雪白衣袍间,又不安地动了动,大约忍了片刻,“小琉璃妖”终于耐不住,她细眉轻蹙地从那人怀里脱出来,赤足站在圣座前。
酆业回神,按下心思,低声问:“怎么了?”
“是你给我穿的衣服吗?”少女犹豫。
酆业略作停顿。
他回忆了下,时琉牵他入的梦里,他所见的那只小琉璃妖,一直是半透明的小水妖似的模样,自然不着寸缕。
“是,”酆业迟疑地说了个谎,“这样很好看,你不喜欢么?”
“…喜欢。”
小琉璃妖拎起裙尾,转了一圈,又停下来。
她赤着雪足,往圣座前挪了两步,踩在那人迤逦垂地的圣袍上,轻声道。
“可是我要回小水池睡觉了,你帮我脱掉好不好?”
酆业:“……”
酆业:“?”
第96章 玉京溯仙(十二)
◎我不会让你死。◎
大约是等了好久都没见面前的神明给予回应,“小琉璃妖”有些不解,她轻歪了下脑袋,本想抬手去神明似乎怔住了的眼前晃一晃。
但这样做好像有点失礼。
小琉璃妖迟疑着,抬起的手还是小心翼翼伸向酆业,然后握住了他的。
于是酆业刚被勾回神,便见面前少女低垂着尚沁浅红的眼尾,她攥着他修长指节,一面拿乌黑湿漉的眼瞳巴望地盯着他,一面握着他手掌轻摇了摇。
“可以吗,业帝陛下。”
“……”
酆业从来没这样紧张过。
像有只坏心的魔在他左耳边低低地蛊惑地说“快答应她”,又有圣洁的神祗在右侧微蹙着眉淡声劝阻“这样不好”。
脑海内神性与魔息交战数个回合后,终于还是神性略占上风。
酆业翻过手,反握住少女纤细手掌,他忍着情绪淡淡勾笑:“你忘了么,小琉璃妖,你现在不睡你的小水池了。”
“…嗯?”
小琉璃妖眉心顿时蹙起朵花似的,表情很不开心。
她低下头费力想了很久,才抬回来,摇了摇:“小水池很好,我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很久了,为什么会抛弃它?”
酆业艰难地停顿:“可能因为,你答应了,以后要陪我一起休息?”
“唔?”小琉璃妖犹豫地看向圣座,“这里吗?”
“你忘记了,你方才在哪里醒过来的。”
“……”
小琉璃妖呆了下,然后轻啊了声,她扭头看向圣座玉阶下,通向内殿穿廊的侧门。
等她茫然地转回来,似乎是很不理解但蹙着眉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酆业也稍松下了自己都未注意提起的一口气――
“走吧,我带你回内殿休息。”
酆业起身,跟着察觉什么,他低下眸子,望见少女尚踩在他垂地长袍上雪白透粉的足踝。
他未作旁想,很自然便弯腰将少女横抱起来。
“!”
身势忽地抬高,小琉璃妖似乎有些受惊,睁大了眼睛紧紧扒着他臂膀。
酆业走出去一两步,察觉什么,长睫略压下翳影,路过的明昧烛火将他侧颜描上一层薄而冷淡的神性。
唯独望下的那双眼眸里,像一片温柔的良夜。
“怎么了,”他声音低低地问,“不想我抱你过去?”
小琉璃妖叫神祗的美色迷了眼,下意识点头,回过神来又慌忙摇头。
还未到内殿,少女脸颊已沁起细腻的红。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是纤细手指很努力地扒着他的肩,一副不想松开的模样。
酆业无声一哂,将人直抱入内殿,最后放在殿内最里面的长榻上。
刚被放下来,小琉璃妖就慌忙抬头,同时攥住了酆业的衣袍――
她仰起脸巴巴看他。
长榻有些低,少女坐在榻前,纤细颈子都仰起得格外费力。
酆业原本就未打算离去,见状却低低笑了,他扶着榻,在坐着的少女面前蹲身下来:“想要什么。”
小琉璃妖拽着他衣袍的手一根根松开,她也心虚地朝旁边挪开眼眸。
“小琉璃妖,你若是不说话,我可要走了?”
“……!”
还没离开他袍子半寸的手指又立刻攥了回去。
这次少女眼巴巴地转回来:“我,我想你给我继续读,之前没读完的那卷书。”
酆业微微皱眉,但仍笑着,眼神也有些无奈:“哪卷?”
――他记得,在第三场,也是时琉拉他入的最后一场梦里,确实听闻那只小琉璃妖的心声里提起过未读完的书卷。
只是没想到时琉会记得这样真切。
“好像是,一卷人间的话本,”小琉璃妖努力回忆着,“讲的是人间的一座仙门里,嗯,一个人为了破除成仙的心魔,回到过去,想要杀了自己的师父……你讲到一半,还没有读完,我就睡过去了。”
小琉璃妖的声音听着有点哀怨。
而酆业眼神一怔,在这片刻间有些晦暗难明。
――随她话声,他竟真在记忆里翻出这样一个故事。
只是久远到难以追溯,来处早已模糊,竟无法想起是何时读过的。
明明他并不喜欢人间那些情爱话本,为此还与小石榴说过难听的重话,更不可能自己去读。
…等等。
他既不可能读过,又为何会本能地知道,那些人间情爱话本他都并不喜欢?
酆业眼瞳微颤了下。
他还是有些不愿相信,抬眸去看面前的榻上苦恼回忆的小琉璃妖。
默然许久,酆业起身,侧坐到榻上:“好,我讲给你听。”
“――嗯!”
小琉璃妖的眼神一下子便清透盈亮。
夜色渐渐浸入中天帝宫的内殿里。
穿廊外的星海,今夜格外地熠熠,像是一只只躲在黑夜里听故事的小妖。
小琉璃妖起初是躺在榻上的,但很快便趁讲故事的神o不注意一点点挪蹭进他怀里。外面的星海像是轻轻转着,不知道过去多久,一点困意终于漫上小琉璃妖的眼眸。
她轻打了个哈欠。
等到神o低垂下眸,小琉璃妖又立刻闭上嘴巴,睁大了眼睛努力驱散困意以示清醒地盯着他。
酆业合上被他从记忆深海里整理出来的书卷,哑然地笑:“困就睡下,撑什么。”
“不困,”小琉璃妖把脑袋摇得像凡间的拨浪鼓,神情绷得严肃又认真,“一点都不困。”
“那我继续?”
“嗯!”
这样坚持了一炷香,小琉璃妖的困意还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仰起脸,试图找点别的驱散一下困意,然后就看到了侧身托她在怀里的神o的额心――
和她习惯的金色神纹不同。
那里的神纹一半金色,一半微黯的血色。
业帝是受过伤么。
小琉璃妖不安地想着,没注意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手。
等她发现时,酆业的声音也恰停住,她的指尖已经轻点上他的额心。
――这样不尊神o的事她都敢做了,小琉璃妖心里惊得厉害,但不知道为什么困意像拉她沉沦的迷雾,叫她意识都有些恍惚。
于是小琉璃妖的手还贪心地在神魔的额心轻摸了摸,声音被困意压得呢喃:“业帝,你的神纹,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酆业停了下,轻托住少女困得抬不起的手腕。
“还有眼睛,”困得快阖上眼的小琉璃妖在昏沉里都皱起脸儿,“眼睛也是……”
酆业轻叹,将她手腕压落回身旁:“困了就睡吧,嗯?”
“不想…睡。”
神魔一怔,不解地低声问:“为何?”
“我总是…困,”小琉璃妖的眼皮撑不住地合上,细眉微蹙着,轻声像咕哝,“业帝陛下,我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酆业为她拉上被衾的手兀然僵停。
“我不想死……”
声音低下去的小琉璃妖侧过来,在他怀里不安地蹭了蹭,贴得更近。
“我还想住在中天帝宫的小水池里,等着你回来,听你讲故事……”
“――”
握着薄衾的修长骨节蓦地一颤,攥起。
酆业用力闭了闭眼。
半晌。
等神魔再睁开眼眸时,怀里的少女已经呼吸轻浅地睡了过去。
他低眸望着她,许久未动,也未出声。
不知多久后,榻前的酆业为她拉好被衾,掩上被角,然后他俯身,背着烛火的漆黑眸里像恸然又像黯然。
最后神魔俯身下去,拿出他毕生最轻也最温柔的力气,小心吻过她的额头。
“我不会让你死。”
“小石榴,答应我,你要活比一万年还久。”
依然是一场漫长的夜。
中天帝宫外的天再亮起时,是因为有一位客人来得突然。
酆业迈入中殿,迎面便见玉阶下的南蝉皱着眉转过身来。
南蝉仙子面冷得很,微见薄怒,又有更复杂的情绪在她眼眸里挣扎烁动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