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利落地翻出谢婉宁常吃的药丸, 然后出去客栈灶上拿热水给她服用。客栈虽然破旧,他们却住在一个独立的院子,有现成的锅灶,由国公府的仆从负责夜里的热水。他们一行百十号人,热水都是不间断供应,由几个粗使婆子轮流负责。
这一折腾, 鸡鸣破晓, 天渐渐亮了起来。
或许是心中担心沈淮序, 谢婉宁草草用了早膳, 就等着沈淮序的信。他们约定好每日通信,昨日的信却迟迟未到,算算时间,他应该到了渭南,想必此刻已经与刘恒汇合了。刘恒武艺出众,加上他身边的黑甲卫,应该不会有事吧?
前日信上说他已经到了临江府,那里虽然听说有民乱,但民众并未惊慌,四周也没有逃难的灾民,他在府衙略停一停,就会连夜赶赴渭南。
或许昨日有事耽搁了送信,或者是外面叛军围住了城门,传信官进不来?
沈淮序临走时留下了黑甲卫统领乔成济护卫她,她越等越心急,一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就让徐妈妈将乔统领请来,想向他打听消息。
乔统领一身黑衣盔甲,身材高大魁梧,目光炯炯有神,进到房间,恭恭敬敬给谢婉宁行了一个军礼。
他本是一个孤儿,吃不饱穿不暖,后被镇国公收进了黑甲卫,才有了如今的一切。他别无所长,唯有一身武艺以报答镇国公的知遇之恩。
后来沈淮序来了黑甲卫,起初他并不知道他是镇国公府的五公子,只当他也是镇国公寻回来的孤儿,比武切磋从不相让,他们不打不相识,渐渐有了同袍之情,倾盖之交。
这次他从黑甲卫被调出来,才知晓原来他是国公爷的五公子,越发佩服和恭敬起来。
这次渭南之行,说是护卫表小姐回乡祭扫,其实真正的目的他心知肚明,五公子离开那夜,他是要跟着去的。离京前,镇国公给他下过死命令,一定要护佑五公子的安全!可五公子不允,让他留下好好守护表小姐。
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再愚笨也看得出来,表小姐那是五公子心尖上的人,宁可不顾自身的安危,也要保护好这位小姐。
只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问:“乔统领,可有表哥的消息?城外那些叛军可有什么动静?”
乔成济收回思绪,将夜晚收到的那则消息,在嘴里咽了咽,这才说道:“前日收到公子的来信,道一切顺利,小姐请安心,行军在外,一时送信不及时也是有的,或许马上就有消息传来也说不准。”
他不敢说实话,他们黑甲卫自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方式,昨日半夜,他收到线报,五公子夜里遇袭,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几人失去了踪迹,他昨夜已经安排斥候去追踪了。
情况不容乐观,五公子也不知道是否受伤,尽管心里担心,他表面却丝毫不露。五公子临行前交代他,假使出事,尽量瞒着表小姐。他不知道能瞒到几时,以表小姐的聪慧估计很快就能察觉出来。
一旁的徐妈妈见状,也来劝谢婉宁,行军打仗在外,肯定有诸多不便,这信恐怕就在路上,叫她宽心。
谢婉宁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自昨夜就开始心神不宁,前世沈淮序就是这个时候身受重伤,她为了改变命运,决心和他一起面对,或许她从旁协助,能让他避开这次劫难,现在只希望表哥能逢凶化吉吧!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揽月来禀报,说云家七公子云弈求见!
云弈?他怎么在这里?谢婉宁不解。
乔成济本想告退,闻言又退后两步站定,坚定地以护卫之姿,护着谢婉宁。
云弈一袭白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施施然走了进来。
互相见了礼,谢婉宁直截了当地问:“云公子怎么出现在这里?不会是巧合吧?找我有什么事?”
云弈知道谢小姐聪慧,不似世家小姐那般不谙世事,既然猜出他有所图谋,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他谋的只要对她有利,不怕她不接受!
想到这里,他温和一笑,将那些客套一并省了,开口道:“云某这次拿一则消息交换,换云家往后百年运道,不知道谢小姐意下如何?”
“和我交换?”谢婉宁迟疑道,这云弈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想要投靠表哥,却迂回求到她这里。言下之意,她能保云家百年昌隆?
表忠心不是应该直接去找表哥吗?眼下这个节骨眼开始站队,不得不说云太傅还是眼光独到,早早预料到沈淮序以后会继承大统。她也只是经历一世,最后才知道表哥会进宫封为太子,这云太傅只凭嗅觉就能预知,真不愧是老狐狸。
“正是,云某就是想与小姐交换,也知道,小姐定会护佑我们云家!”云弈笃定地说。
谢婉宁眼神微冷,且不说云家拿什么交换,凭什么他一个消息就要她护云家百年。
“我一个弱质女流,没有护佑云家百年的本事,阁下的消息还是免了吧!”谢婉宁直接拒绝了,什么消息他们不能去查,云家这巴巴地送消息,姿态还摆得高高在上,哼,当她谢婉宁可以随意拿捏的吗!
“乔统领,送客!”谢婉宁直接撂下茶碗,砰的一声落在桌面上。
“云公子,请!”乔成济唰地一声出列,走到云弈面前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云弈无奈,只好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脚,又回身向谢婉宁长揖一礼,道:“刚刚言语无状,小姐勿怪 ,我们云家所图的不过是一个心安,这牵扯到十几年前宫廷一则秘事,也是与云家有关,所以不得不谨慎。”
“五公子失踪的消息,想必小姐已经知道了吧,还望小姐早做打算,我就住在隔壁,小姐有任何需要,尽管差人来唤!”说完,云弈像来时那样,施施然往外走。
“你说什么?五公子失踪?”谢婉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自觉起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看着云弈转过去的背影,艰难地开口,她不相信表哥失踪,前日他们还有通信,不,不可能!
她伸出手想叫住云弈,可脚下像踩了棉花般使不上力气,她心急如焚,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小姐!”徐妈妈一把抱住了即将倒下的谢婉宁,“来人,快去请大夫!”
云弈豁然转身,正好看到谢婉宁晕倒在徐妈妈怀里,心中懊恼不已,原来谢婉宁压根不知道沈淮序失踪的消息,这可怎么好,眼下人情没有卖成,还将人急晕了过去!
……
勤政殿里,圣上暴怒一声,直接将密折扔在了镇国公身上。
“失踪,什么叫失踪,他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不见了?”圣上狂怒低吼。
渭南民变已经让他焦躁了,沈淮序的失踪更让他寝食难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果受伤了,或者困哪儿了,起码还有个消息,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接失踪,杳无音信,让他该怎么办好!
“圣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镇国公捡起密折,迅速看了一眼,一颗心拔凉拔凉的如坠冰窟,面对圣上的暴怒,他脑中迅速盘算,“圣上,人肯定没事,以前公子也曾经甩脱过龙影卫,会不会是故意掩人耳目,以防消息泄露?”
“前几日公子来信说这民乱背后必有隐情,绕过华县直奔渭南,想必人已经在渭南了,或许是因为形势不允许,不便传递消息!”
镇国公看圣上的面色稍霁,进一步说:“圣上还记得当年我们攻打鹤水城吗?那时候我们被困城中五天五夜,消息也是一样无法传递……”
“可朕不敢赌啊,万一出了什么事……”圣上徒劳地坐在龙椅上,面露疲惫之色,形容立刻苍老了好几岁,他也只是一个担心儿子安危的父亲罢了!
镇国公也沉默下来,他何尝不担心沈淮序,可这人到底去哪儿了?那么多黑甲卫和龙影卫,怎么一个消息也没有呢?
“报,八百里加急!”殿外传信公公的声音,一声一声递了进来。
圣上一下站了起来,“快传!”镇国公猛然转身,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门口,嘴角无人察觉地颤抖,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有事。
……
谢婉宁再睁开眼,天已经暗了下来。她嗓子干疼,像是有砂砾磨过,就连呼吸都痛。
“小姐,你醒了,来喝口水!”玉烟急忙扶起她。
谢婉宁这才发现她在晃动的马车里,除了玉烟,还有满脸憔悴的徐妈妈,和红着眼睛的揽月。
“我睡了多久了?这是要去哪儿?”谢婉宁哑着声音问,问完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小姐醒了吗?”这时车外云弈的声音响起。
玉烟看了一眼,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回,还是徐妈妈回了一句醒了,车外便没了声音。
谢婉宁用眼神询问玉烟,玉烟哭着道:“小姐,奴婢快吓死了,您都睡了两天了,一开始何太医说您只是气急攻心,可您迟迟不醒,又说是旧疾复发了。何太医说了,这次旧疾复发他找到了根源,说是能根治了!”
玉烟脸上还挂着泪,又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小姐这么多年的旧疾,如果能根治那就太好了。
“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小姐这是因祸得福,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旧疾复发了。”徐妈妈也喜上眉梢。
一旁的揽月也急忙回话:“小姐,华县被叛军攻陷了,乔统领护着我们出了城,路上遇到了云公子,我们这是去渭南,马上就要到了。”
“表哥呢?可有表哥的消息?”谢婉宁忍着嗓子疼痛,艰难地问。
车厢里一下变得沉默起来,徐妈妈和揽月低下了头,躲着谢婉宁的视线,玉烟则是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谢婉宁的一颗心仿佛被带刺的藤蔓紧紧攥住,痛彻心扉,气血翻涌,一口血水从口中喷涌而出……
第44章 第 44 章
大雍十八年, 渭南水患,万亩良田被毁,村落被淹,死伤者众, 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渭南县田家村村民田高义举旗谋反, 一时间一呼百应,很快形成一支规模不小的反叛军, 一路北上, 誓要打倒宋氏江山, 翻身做主。
大雍帝震怒,派二皇子宋明启率大军五万, 南下平叛。
渭南县衙相邻的来福客栈, 几个身穿黑甲高大威武的家将,目光炯炯地把着大门, 闲杂人等不敢轻易靠近。
东跨院内, 徐妈妈站在廊下,吩咐几个粗使婆子往里面抬东西。揽月则是在小厨房里面看着火熬药, 按照何太医的方子配了药, 小姐已经服了几日,病情却还不见好。
玉烟守在谢婉宁床头,不时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已经不烧了,才松了口气。自小姐在马车上吐血昏迷后,已过了三日, 再不退烧, 她就要去找何太医理论了。好在何太医刚刚来问诊, 说不久就会醒来。
谢婉宁这几日昏昏沉沉, 是醒非醒,是梦非梦地困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她像是又经历了一世般,日日困在那间黑暗的房间,又仿佛置身在潮湿的冰窟中,冻得她瑟瑟发抖,忽然又像掉落在幽深的山洞里,四周都是湿滑的墙面,任她怎么也攀不上去。
这时候有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拉住了她,她抬起头发现是沈淮序,心里一喜,唤了一声表哥,定睛一看,发现他胸前插着一支箭,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正一滴一滴往下淌。
她的心也跟着痛,犹如一把尖刀刺入了心脏,痛得她抓不住沈淮序的手,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终于脱力,她一下坠入了深渊,下落之际却看到沈淮序也跟着她跳了下来。
“不,不要!”谢婉宁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朦朦胧胧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坐在她床边,好似沈淮序正地拿着湿帕子,温柔地给拭着汗。
谢婉宁坐起,拉住了那只大手,沙哑着声音问:“表哥,你回来了,你没事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检查他身上是否受伤,胸膛处并无血迹,也无明显外伤,她这才放下心,却仍旧控制不住眼泪,“表哥你吓着我了!”说完,她扑进那人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被一个哭泣的美人搂住腰的云弈,身子忽然僵硬起来,他早应该制止的,可是话到嘴边他却犹豫了。何太医说谢小姐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是因为她一直憋着自己,郁结在胸,或许大哭一场,宣泄出来,病情就能好转过来。
他今日来探望,看着她额头都是汗,就拿起帕子给她擦,听到她睡梦中喃喃自语,好似做了可怕的梦,他心有不忍,抓住了她的手,没想被她反手抓住了,抓得那么紧,他稍稍用力挣脱,转眼就看到昏迷几日的她,突然醒了过来。
醒了却似没有醒,将他错认成了沈淮序。
云弈收起玩世不恭,眼神忽然变得幽深起来,他慢慢放松僵硬的身子,自然地将她揽在怀里。此情此景,好生熟悉,仿佛前世他就这样做过一般!
一颗心瞬间沦陷,掉进了这个馨香的陷阱中,他喉中苦涩,身体却诚实地贪恋着这个拥抱,哪怕是偷的,那么不齿的行径,他却如上瘾一般,小心翼翼地甘心情愿扮演着别人!
心里悸动着,抬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抚摸,压低声音安慰她:“我回来了,你不要担心!”
渐渐地,怀里哭泣的美人没有了声音,搂着他腰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想必是大悲过后,体力不支,又睡了过去吧。云弈仍旧抱着她,像是哄着他的小侄女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呼吸渐渐绵延悠长起来。
“啊!你们?!”这时候 ,沈如歌突然走了进来,恰巧看到了这一幕,犹如扼住了喉咙般,手指着云弈,嘴里再发不出声音来。
她是偷偷跟来渭南的。二老爷奉旨出发,她偷偷跑出国公府,跟在了队伍后面,出了京城才被发现,二老爷无奈只好让她跟着一路南下。
到了临江府,就得到了民变的消息,索性兵分两路,崔侍郎留在临江府,她则跟着二老爷一起来了渭南,正好谢婉宁一行人当夜也到了客栈。
她看着谢婉宁满身是血地被人抬下马车,或许是太过震惊,或许是被浑身是血的场景吓到了,她半夜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中谢婉宁这次一病不起,直接死在了客栈里。她父亲将失踪的沈淮序寻回来了,但他身受重伤,待医治好回京,被圣上封了太子,
人人都想当太子妃,她势在必得,国公府嫡女只有她一个了,沈淮序必定感念她父亲在渭南救了他的命,又有镇国公的养育之情,于情于理都应该选她当太子妃。
太子却迎了谢婉宁的灵位当太子妃,她被册封了良娣,被迫捧着谢婉宁的灵位进宫,太子压根不去她房里,让她日日侍奉谢婉宁的灵位,日日抄经祈福,犹如一个华丽的牢笼,将她日日困在那座灵堂里。
她不甘心,求见太子,哪怕见一面,她也要让太子回心转意。太子来了,站在灵堂中冷冷望着她,像看一个死人一样,说出的话更是冰冷刺骨,“你以为你在渭南下毒,没人知道吗?孤留着你的命,就是为了让你给表妹赎罪,你就在这里为她抄一辈子的经书吧,非死不得出!”
她瘫坐在地上,她十分后悔,为何当初要跟表姐争,五哥和表姐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怎么就那么蠢,爱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抢了别人的心上人,下毒害人坏事做尽,以为能抢到手的,就会珍惜爱怜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