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妖在看见来人时,也像是吓了一跳。尤其是在听见奚十里的声音的变化后,它忽然像是发狂一般,嘶吼叫着,全然没了先前的“要杀要剐随你便”的从容模样。
“你们不能杀它。”女子先是看了一眼被缚妖索绑住的狼妖,确定对方还活着,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虽然是一脸局促,但是那双眼睛里却很坚定。她明明很怕了,可就坚持着没有后退半步。“陈福,陈福他本来就该死!”女子不等奚十里他们提问,就先已经开口说。她有些发抖,声音也带着点颤音。
“跟她没关系,你们让她走。”开始还很嘴硬的狼妖,此刻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奚十里看了眼身后还在疯狂扭动,想要挣脱缚妖索的狼妖,“你再不安静一点,那我就把她……”
奚十里的话还没有说完,浑身肌肉的狼妖青年顿时安静了下来,坐在凳子上,鼓着一双眼睛,就直愣愣地看着奚十里,瞬间变得乖巧,随意任人拿捏。好似在说,现在这样可以了吗?
奚十里:“……”
可能是因为对方变化的速度太快,莫名的,她感觉到了一点可爱。
于是奚十里的唇角,没忍住,微微地扬了扬。
千山见到此情况,不由更深深地蹙了蹙眉,他不知道奚十里此刻为什么会看见被伤风败俗的狼妖笑得这么开心,顿时心里对狼妖的厌恶再增加了一分。
这怕投错了胎,不是狼妖,是什么狐狸精才对。尽学的是勾引人的狐媚手段,还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暴露,有伤风化。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不少,奚十里示意站在屋子中央的女子坐下来,“那,你说说为什么它不该死,那个叫陈福人,为什么又该死。”
已经坐下来的女子模样看起来很是清秀,年纪估摸着也就比奚十里大个三两岁,头上就用着一条褪了色的红绸带绑在一起,看起来十足简朴。
原来这姑娘唤作唐秀,是西风村唐家的幺女,还未曾婚配。
“陈福那下流胚子,那日趁着我上山采药,想要,想要轻薄我,但遇见了恒光,我才逃过一劫。他本来就该死,自从陈嫂子有孕后,村里的大多数的姑娘,都被他骚扰过。这样的人,难道不就是死不足惜吗?仙长如今知道了实情,还觉得恒光该死吗?”唐秀瞪圆了眼睛,看着奚十里和千山,开口问。
奚十里转头,看着像是因为想到了先前在山上的事,而变得红了眼的狼妖,“你叫恒光?”
狼妖重重喷出一口气,点头。
“你们之前就认识?”奚十里问。
“不认识。”
“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奚十里:“……”
“是不认识的。”唐秀顶着奚十里和千山探究的目光,硬着头皮说。
但好像,也不算是完全不认识。
要是说起来唐秀和恒光的认识,其实也不久。
唐秀家中清贫,她爹去年为了在海上多捕些鱼,冒着大风浪出海,结果那一次后,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还在襁褓中的幼妹和因为生育元气大伤的母亲,一个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可想而知,生活是有多拮据和不易。
这些年来,她们家节衣缩食,每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块来花。
所以,在传出来有村民家中鸡被偷盗后,唐秀晚上也睡不着,鸡棚里的鸡不能再有任何损失。每日晚上都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守着鸡棚。
她母亲心疼她,让她回去好好睡觉,守夜的事情交给自己就好。
“可怜的孩子,当年唐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只不过现在落得这般境地,是娘亲对不住你。”唐母抱着大女儿,心疼道。
唐家当年也是上京的名门望族,若不是因为犯了事,被流放,不过才三代光景,又如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唐秀听着母亲的话,倒没觉得有多不甘心。她从未见识过钟鸣鼎食之家的唐家,从出生开始,家里就一直是这般光景,自然也没有从大小姐的境地落入了村姑的落差感。
“母亲说得哪里话,您还是先进屋歇着吧。”唐秀最终还是将妇人送回了房间,自己在院中守夜。
这鸡是要下蛋的,蛋是要给母亲和弟弟补充营养的,需得好好护着。
可晚上真是太困了,海风吹着,也太冷了,唐秀坐在小马扎上,忍不住地打盹儿,所以,当院中进了人时,她也一无所察。
直到,对方的手放在了她的肩头。
唐秀瞬间从梦中惊醒,在看见面前出现的黑影时,差点尖叫出声。但在最后关头,她才张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再下一刻,她忽然感到身体一轻,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腾空而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这种场面她何时见过?吓得想挣脱男人的怀抱叫救命。可如今在半空中,她能倚靠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个一声不吭把自己掳走的男人。
“你,你是谁?”唐秀最后被劫走她的男子放在了一处平坦的山洞里,她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面看起来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可在荒郊野外,还是被人掳走,唐秀仍旧对面前忽然出现的人感到恐惧。她缩在角落里,戒备地看着来人。
掳走她的人便是恒光。
恒光也很不理解,它不过是睡了一觉,但为什么眼前的人就像是不认识了自己一般?
“溪月。”它开口喊道。
唐秀只觉得耳边出现的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听过。
她看见陌生的男人朝着自己靠近,激动地伸手随便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朝着他砸去,“别过来!别靠近我!”她尖叫,动作毫无章法。
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手中拿着什么东西扔了过去,“咚”的一声响,正好砸在了掳走她的男子额头上。顿时,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唐秀见状,心里更加害怕了,她怕自己的举动,一不小心,就彻底激怒了男人。
可是让她意外的是,那个看起来其实很英俊的男人,在被打中后,停了下来。
那双看起来干净极了的眼睛,因为看见了她无比抗拒的动作,而变得失落万分。
唐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一个掳走了自己的“坏人”感到一点点难过,她躲在角落里,发现对方的确没有要攻击自己的意思后,这才小声说:“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溪月,唐秀脑子里反复思索着这个名字,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这名字隐隐耳熟。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溪月,这般诗情画意的名字,哪里是她那个没上过学堂的父亲能取得出来的名字?
但是在她们家,的确是有个人叫这样风雅的名字的。
那是她的姑婆。
她爷爷的亲妹,唐溪月。从前唐家还没有被贬时,家中的大小姐。
山洞里的男人在听见面前姑娘的否认时,眼里受伤的神色变得更加明显了些。
他指了指身后的那些陈设,“这些,都没有动,都是你喜欢的,溪月。”他看着唐秀的眼睛,一字一顿说。眼前的人分明就是溪月的模样,她怎么说自己不是溪月呢?
唐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刚才自己看见的那些生活痕迹,虽然上面已经有不少灰尘,但仔细一看,好些做工还挺精致,都是女子喜爱的玩意儿。
可,她真的不是唐溪月啊。
“所以,唐溪月是你姑婆,而这只狼……这个叫恒光的男子,将你错认成了你家长辈?”奚十里听到这里,总算是听出来了点头绪,震惊问。
唐秀点点头,“是这样的,从前父亲还在世时,常说我跟那位早早就离世的姑婆长得很像,完全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样。”她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家里其实还有那位唐家小姐的画像,她曾经看过,她自己觉得是不太像的。
画卷中的唐溪月,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知书达理的大小姐,仪态看起来就不知道比她这个乡野里的小丫头好多少,分明就是天上的明月,她怎么会跟姑婆这般相似呢?
恒光再三确认后,这才接受自己带回来的女子,真的不是他曾经认识的唐溪月。在那瞬间,他眼睛里那些因为“唐溪月”不认识自己的失落渐渐消失,转而却变成了更加令人感到难过的沮丧和绝望。
唐秀的声音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
“那都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是姑婆没有生那一场病,她也很难活到这个岁数。就像是我爷爷一样,五六十岁时,就已经到了他的大限啦……”
“何况,我听我爷爷说,姑婆身子不好,自从唐家全族被流放后,她一介娇小姐,在路上颠沛流离,身子早就垮了。等到了西风村后没多久,就早早去世。我记得我阿爹去年还说过,姑婆就是在我如今这个年纪人没了的……”
“但,你是怎么跟我姑婆认识的?你们在六十年前就认识了吗?那你怎么会不知道她早就走了呢?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呀?”
恒光的耳边嗡嗡作响,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原来人族是这么脆弱的吗?不过是一甲子的时间而已,它睡了一觉起来后,原来她就已经不在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不是伴侣吗?
狼族这一生,就只会挑选一个伴侣,除了溪月,它谁都不要。
可是,她怎么就忽然离开?她不是说好了,让自己好好睡一觉,然后再去找它的吗?
它很茫然。
很不解,却找不到人给它解答疑惑。
奚十里微微抿唇,若是狼妖真是因为救人而杀了人,那即便是她们是修行之人,也没有道理还要取了对方性命。
只不过,受罚是免不了的。
就在奚十里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唐秀误以为她们仍旧觉得恒光该杀,不由着急开口:“就算是你们觉得恒光他杀了陈福那个畜生该死,那也恳请仙长仙子看在从前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命。”
千山抱臂靠着墙角站着,脸色一直很冷淡,听见这话,开口问:“从前?”
唐秀点头,“从前我们村子里不是有传闻吗?西风村是受到神明庇佑的村子,所以,几十年前,每当周围的村落遭受妖兽的袭击时,我们西风村却能相安无事。这一切,可不是因为什么神明!这都是恒光在暗中的保护。”她说完这话后,像是担心奚十里和千山他们觉得荒谬一般,接着又飞快开口:“这是我姑婆在记事簿上记录过的事,仙长若是不相信,大可去我家里,找到那卷手札。”
她也是在知道了恒光的存在后,被重新送回家后,在家里放着父亲从前的旧物的箱子里找到的。
她虽然不识字,可是村里也有教书先生,她拿着姑婆的手札,又担心这上面有不能被外人看见的东西,就将那些字迹誊抄下来,分散着去找教书先生请教。
来来回回了好些次,这才渐渐明白那些手札在记录的是什么。
那是她素未谋面的姑婆跟狼妖谈情说爱的随笔。
惊世骇俗,却又纯情极了。
“哼,我可不是什么神明。”这时候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恒光忽然开口,它眼神倔强地看着站在墙边的黑衣青年,眼神还带着桀骜和野性,“要杀就杀,别那么多废话。这件事情跟阿秀无关,你们最好把她放走。”
奚十里倒觉得唐秀应该没有说谎,只是关于那些手札,她需要自己确认一番。
“师弟你在此处看着它,我同唐小姐一同去去就回。”奚十里说。
千山没有意见。
很快,奚十里就跟着唐秀离开了房间。
千山和恒光两人在一起,纯属相看两厌。恨不得都不说话,但奚十里只带走了孟槐,还剩下了驺吾。
“妖兽竟还充当起了神明。”驺吾被奚十里留在了房间里,它受不了这么死寂的气氛,仗着现在狼妖被缚妖索绑着没有威胁,跳到了对方的肩头,差点没直接来个骑脸,“真稀罕啊。”
恒光发现这一屋子的不仅仅是人讨厌,就连同类,也特别讨厌。
它哼笑一声,“没想到堂堂驺吾,竟然还跟这种卑鄙的人族结契,也真稀罕。”
只不过它这话刚说完,驺吾还没什么动作,千山的指尖就已经先迸射出一道灵力,才不管它现在是不是阶下囚,直接给了一拳。
驺吾也张牙舞爪愤怒道:“我不允许你说我们小十里的坏话!小十里的好,你这样的狼妖怎么知道!”
恒光皱眉,就算是它的年纪在妖兽中绝对不算大,经验也不算丰富,但他还是知道一般人族的修士,能拥有一只灵兽就已经很难得,刚才它看见孟槐跟着那小女娘离开,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只驺吾是千山的灵兽。
“你是刚才那姑娘的灵兽?”恒光仍旧不敢相信。
驺吾挺了挺胸,那模样十足神气,“当然!不然能是这个讨厌鬼的灵兽吗?我才不要!”
被叫做讨厌鬼的千山:“……”
恒光:“……” 他倒不怎么讨厌奚十里,也许是因为奚十里没有第一个对自己出手,也没有骂过他很丑。所以现在听着驺吾骂黑衣少年是讨厌鬼时,它的神情看起来好了不少,像是想笑。
“我对做神明没兴趣。”恒光换了个姿势,他刚才被千山用灵力揍了一拳,胸口不怎么舒服,干脆直接摆烂,也不想着要挣脱,靠在了椅子上。但脑子里,这时候却浮现出了六十年前的画面,还有,在六十年前,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它无心做神明,只不过有人希望而已。
“听说隔壁东风村又有妖兽出现,昨夜,还叼走了一个才满月的孩子。”少女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忧愁,她今日穿着浅碧色的罗裙,看起来优雅而恬淡,眉间的轻愁,叫人看了都觉得不忍心。
恒光就在她身边,动作还有些笨拙地学着山下的人们泡茶的动作,给她倒了一杯茶。
“别担心。”恒光按住了女子的肩头,“没有人能伤害你。”他会永远在她身边,不让别人有任何伤害她的机会。
唐溪月的眉头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松开,她靠在身边男子的怀中,“我还担心阿爹阿娘,还有兄长,那些村民都是无辜的。”唐家是在前几年被流放,后来她阿爹散尽了家产,这才从岭南一带逃离出来,到了西风村。上京他们是回不去了,何况,她爹对官场失望透顶,余生只想寻一处与世隔绝之处,安稳度日。
在西风村里,村民淳朴,对他们外来的一家人,也很友好。唐溪月这个世家大小姐,不忍心见到任何人受伤。
可她偏偏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还要在妖兽来临的时候去保护家里人和村民。
恒光在听到心上人的烦心事,忽而咧嘴一笑,“这有什么难处?我帮你便是。”
你想守护的人,便也是我愿意守护的人。
既然你不愿意看见西风村的人遭难,那日后,不论是海里的,还是山林里的妖兽,只要有他在的一日,就绝对不会让它们伤害到西风村的人。
唐溪月面色却陡然一惊,她不是喜欢提要求去为难人的跋扈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