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该不会是杀人了吧?
想到这里,奚十里顾不得有些发软的双腿,站起来跑到了角落里的少年跟前。
“喂?你没事吧?”奚十里放下了手中准备接牛奶的瓷碗,蹲在少年身边,伸手戳了戳对方的肩头。
这时候奚十里才有些看清对方的模样,那张脸看起来应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虽然现在对方脸上还有些污垢,但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来骨相上等,堪称迭丽。但对方看起来也是真虚弱,因为牛棚的味道不小,她先前也没能觉察到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如今走过来,那萦绕在自己鼻翼间的味道,就变得突出了。
奚十里喊了两声后,没得到回应,她决定站起来去找师父和大师兄。
可她刚转身,衣服就被人抓住了。
“咳咳咳……”倒在地上的少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奚十里听见声音立马有些慌了神,“哎,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怎么的,就……”
奚十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顿住了。
她对上了少年的那双眼睛,相比于先前的冰冷,这一刻,对方虽然唇角都还带着血,看起来不知道比自己狼狈了多少,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示弱,只剩下比先前更冷的凶狠。像是一匹狼,见了猎物,要嗜血一般。
“……滚。”对方盯着她的眼睛恶狠狠说。
奚十里:“……”
她就低头看着对方还拽着自己衣摆的手。
那少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后飞快松开,眉宇间似闪过一丝厌恶。“敢叫任何人,你别想好活。”
如果忽略对方在说什么的话,这声音,其实很好听。带着少年的嘶哑,尾音略沉,锋利冰冷,宛如金石之音。
“哦,那我叫人了。”奚十里认真说。
这走向似乎在少年的预料之外,当奚十里这话话音刚落下来时,他那双漂亮却冷冽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错愕。
“我不叫人你也打不过我。”奚十里一板一眼道,她刚才可是看清楚了,自己身体里有一道光诶!
少年沉默。
奚十里见状,隐隐有一种自己在欺负小朋友的感觉,她忽然也不怕了,觉得对方就是嘴硬。
捡起地上的碗,奚十里蹲在奶牛面前,伸手就去挤奶。
少年原本是死死地盯着奚十里,但在看见对方的动作后,神色震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用着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
他甚至都不需要奚十里自报身份,也能猜到对方应该是哪个仙门的弟子,或是哪个修仙家族的后代。
不过,现在这个仙门中人在干什么?!
青云宗这几日时间,山门下涌来了很多修行者,不少人前来都是一个目标,拜入青云宗。
他不想遇见任何修士。
哪怕像是奚十里这样的小姑娘,也不想。
可,现在看起来,他打不过。
就在少年脑子里浮现过万千杂绪时,忽然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牛奶就递到了他眼前。
“?”
奚十里:“你不喝?”
少年脸上出现一抹愤怒,这种东西怎么喝?这人是想故意羞辱他?就跟那些曾经自己遇见的人一样?
嗬。
他想,如果对方强迫自己灌下那一碗白乎乎的从畜牲身体里挤出来的东西的话,就算是倾其所有不顾一切,他也要不会让对方好过。
大不了,玉石俱焚。
想到刚才将自己弹出去的白光,感受着嗓子里还残留的血腥气,少年捏紧了拳头。
可下一刻,那只端着碗的小手就从他面前移开了,“啊,忘了,还没有煮沸,你等等我。”
奚十里再回来时,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
她这一次回来,不仅仅带着刚才那碗牛乳,还有几个热乎的花卷。
看见牛棚里的少年还在,奚十里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给你。”她特意端了客栈里的托盘出来,将食物放在干干净净的托盘上。
奚十里见对方没有动作,她干脆直接坐下来,盘曲着双腿,将已经变得热腾腾的牛乳倒进了另一只瓷碗中,抱起来喝了口。
舌尖尽是熟悉的味道。
她喜欢鲜牛乳,味道比一般的牛奶要重一点,奚十里有些满足地眯了眯眼。
身边的少年虽然看起来是没什么反抗奚十里的能力,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屈服,哪怕含着一嘴的血腥,胸口痛得在呼吸之间都觉得像是有尖刀在猛刺,但他在奚十里离开这段时间,仍旧努力从地上爬了起来,靠在角落的土墙上,努力直着脊梁,眼中看不见半点示弱。
奚十里转头,看着对方:“你不吃点吗?”
哪怕不知道少年的身份,但奚十里觉得他能落到现在这般境地,估计是不可能吃饱的。
至于为什么要从厨房返回来,大约是她心底那点令人无法忽视的心虚和愧疚。
毕竟,自己把人打飞了。这虽不是她本意,但她到底给人造成了伤害。
千山,也就是角落里的少年,看着奚十里将那碗从畜牲身体里挤出来的东西喝进了嘴里时,他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不过奚十里猜得没错,他的确是饿极了。
一只手伸出来,飞快地拿走了托盘上的花卷,但对于剩下的牛乳,丝毫未碰。
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飞快看着奚十里。
“谢…谢谢。”
奚十里:“不客气。”然后她推了推托盘里的牛乳,“你要不要尝一尝这个?很好喝,而且也补充体力。”
千山:“……”
迎上奚十里的目光,尤其是在看见奚十里唇边还有一圈白色的奶渍时,千山最终还是沉默着,端起了开始他嫌弃的牛乳。
刚才奚十里有句话打动了他,“补充体力”,他现在的确需要体力,至少,现在这模样,实在是太不堪一击。
奚十里喝了牛奶后,摸着自己的小肚子,站起来又拍了拍自己的奶牛,这才转身离开。
遇见了奇怪的人,喝了牛奶,那些被满月勾得人变得低落的愁绪,似乎被排挤到了一边,奚十里上楼推开了他师父的房门。
她又不蠢,遇见牛棚里的陌生凶狠少年,不可能只有一腔善心,而没一点戒备。
刚在灶房时,楼千暮就已经到了奚十里身边。
小徒弟身上有他打下的禁制,自然也有他的剑意。
那道剑意就是楼千暮给自家还没什么自保能力的小徒弟的护身符,小徒弟有任何危险,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师父。”奚十里进门后乖乖喊人。
楼千暮是知道她在灶房里给牛棚里的那不知名的少年送吃干粮,“那位小友还好吗?”
奚十里摇头,“我只给他送了吃的能填饱肚子,但他应该还受伤了。”
奚十里回想到刚才千山那双桀骜不驯又拒人千里的模样,“我想等会儿给他送药,行吗,师父?”
楼千暮:“他刚才想伤你。”
“但最后是我伤了他。”
楼千暮:“如果没有为师的剑意,那……”
可就说不准最后会是谁受伤。
“他坐的地方,放着一把镰刀。”奚十里沉默片刻后,开口说:“但是他朝着我扑来时,却没有带着武器。”
最开始奚十里也以为对方是想伤害自己,但为什么对方就赤手空拳上来呢?她身上穿着法衣,一看就知道跟普通人不同。而比她先一步到了牛棚的少年,应该早就负伤。真想要伤害自己的话,应该是带着他身边的那把锋利的能割喉见血的镰刀吧?
看着面前条理清楚在跟自己分析着牛棚少年的举动的小徒弟,楼千暮笑了笑。
他的小徒弟,看起来很理智,其实很心软。
“那去吧。”楼千暮那双桃花眼一弯,放了一瓶药在桌上,“虽不知道那位小友到底受了什么伤,但这一瓶白玉丸,内服,一般的外伤内伤,都能调理。”
奚十里见自己师父没有反对,欢天喜地地谢过,然后拿着药,一溜烟就跑下了楼。
楼千暮还坐在房间的圆木凳上,听着耳边传来渐行渐远的小徒弟的脚步声,又看了眼桌上小徒弟特意送来的牛乳,想了想,既然是小徒弟的好意,不能拒绝,这等东西,还是给大徒弟送去吧,好歹是做师父的,关心徒弟理所应当。
所以,片刻后,辛停云端着一碗从来没有喝过的牛乳,眼里有几分挣扎。
“还愣着做什么?这是你小师妹的好意,难道你这个当大师兄的要辜负吗?”楼千暮此刻倚着自家大徒弟房门门框,嘴角噙着笑意,看起来几分风流又有几分不正经。
辛停云:“……”
这,就是他师妹刚才买回来的牛的……牛奶?
这玩意儿,竟然能喝?
奚十里并不知道自己钟爱的牛乳,在师门眼里,有多猎奇。她拿着师父给的药,放在了牛棚外。
“这是白玉丸,师父说疗伤效果极好,你若是需要,就拿去吧。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奚十里飞快说完后,就转身跑开了。
黑暗的牛棚中,似乎早就没有了人 。
在月色下,泛着一层薄薄的清透的光的瓷瓶,好似被人遗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牛棚中忽然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臂,将先前奚十里放在这里的白玉丸拿了进去。
白玉丸,千山自然是听过的。
曾经那些高高在上,折磨他们的人,也经常给他们吃药丸。但不是白玉丸这样珍稀的丹药,只不过是混了一点碎末,免得他们死得太快。
那些人,从来不将他们这样身份的放在眼中。
但刚才的小女娘,他有些看不明白。
当奚十里将牛乳递到他跟前时,他以为那是她的羞辱。像是这样的修仙大家族里的骄矜的少女,可不就最喜欢折磨他们这样的“下人”吗?但很快,他就看见那小女娘自己也端着碗喝了从畜牲身上挤出来的奶,对方那张小脸蛋上,看起来似乎还挺满足?
他在跟对方的期待的眸色相交后,接过了那碗白乎乎的牛乳,想捏着鼻子尝一尝,却没想到,味道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更重要的是,这东西似乎真有“补充体力”的功效。
本以为这就已经结束,他等着那小女娘上楼去找她的师父,来杀了他这不明身份之人,却没想到,等到最后,却换来了一瓶上好的丹药。
他等了一夜,也服用了白玉丸,就算是这里面还加了别的药,他也认了,反正凭着他现在这副身子,也逃不出长仙镇,若是被那些人找到,还不是抽筋剔骨?那跟现在死了,也没什么不同。
但等到第二天,朝阳都冒了头,初春的暖意将寒夜的凉薄一点一点驱散,他也没觉得身上有任何不适,甚至因为服用了丹药的缘故,他觉得周身重新有了力气,那些陈年旧伤,也在被灵气滋养,慢慢好转。
这,是为什么呢?
曦光融融,千山想不明白。
“师父,我们等会儿就去青云宗吗?”奚十里的声音传来,“我可以带着我的牛去吗?”
这话音刚落时,奚十里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后院。
楼千暮跟在自家小徒弟身边,在这时隐隐朝着最靠近角门的地方看了眼。像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收回目光,“当然可以。”
紧跟在两人身后的辛停云听到这话,忍不住扶额。
他们是去参加五年一届的大比,别人都是带着灵兽,而他家师妹带着一头牛,这场景,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但小师妹喜欢,那……其实也无所谓吧。
奚十里欢呼一声,就跑向了最靠近角门的牛棚。
她站在牛棚前,却没有直接将牛绳牵出来,而是看了眼脚下,再抬头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
“小师妹?”
直到辛停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奚十里这才牵着自己的奶牛,转身离开。
离开客栈时,奚十里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瓶药,应该是被他收下了吧?
第6章
千山是亲眼看见奚十里一行人离开了客栈后,这才从墙头翻下来。
他怀中装着白玉丸的药瓶,都已经被他捂得发热。
经过一夜,他身上原本的旧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白玉丸的作用功不可没。
可就是这样,千山更不明白奚十里这样做的意义。
她们,不是都挺讨厌自己吗?
他坐在墙头上,遥遥地望着在长仙镇上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朝着青云宗而去的一行三人,再加上一头古里古怪的黑白花纹的丑牛。
今晨换了一件藕粉色的法衣的小姑娘,扎着两个花苞头,一手牵着牛,一手牵着她身边的桃花眼的男子,脚步欢快,面上是他从未有过的欢喜和纯粹。
这画面像是一根刺,有些尖锐地戳伤了他的眼,他飞快挪开了目光,但事后还是忍不住将视线投在那道娇小的背影上。
第一次。
千山心想着。
这是第一次有人无条件地对他好,看见他的时候,没有露出厌恶,也没有想过折磨他,没有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
真奇怪。
他想。
他曾经也是有过短暂的自由,当初他才从牢狱中逃出来不久,还很小,就被一大户人家心善的夫妇捡回了家。
那户人家姓薛,在当地颇有些名望。
当时,他应该快五六岁了吧,却还不会说话。
记忆中,从来没有人教他说话,从一出生,他似乎都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不见天日。
唯有挨打的时候,才会见到一点天光。
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有很多,他们十多个,又或者二十多人都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石室里。出门活动的时间,便是被放在一处像是山洞模样的地方。那地方相比于狭小的石室,不知道要宽广多少倍。可是,站在山洞的最中央的高台上,总是有一群穿着华服的年轻弟子们,手里拿着弓箭,又或者是长剑,不是射箭,就是挥出一道剑气,四散开去,精准地落在他们身上。
千山还记得第一次受伤的经历。
他不明白眼前的“活动”其实叫做“猎杀”,而自己就是那可怜的猎物。
剑气在他身上刮出无数伤口,幼童细嫩的皮肤霎时间鲜血飞溅,疼痛席卷全身。
他本能想哭喊,却听见身边有人比他更快哭出声,换来的则是站在高台上的那群人肆意欢快的笑声。
原来,他们哭得越惨,叫得越凄厉,台上的人笑得越开心。
呼喊哭闹的念头急转直下,他拼命忍住痛,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就算是咽下涌上嗓子眼的气血,也不让高台上的人在自己身上得到一丝丝的乐趣。
最开始他混迹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渐渐地,他的不吭声,倒是引起了高台上那些人的注意。
“那边有个小哑巴,今日就看谁能让他开口求饶,就是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