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凌冽快步进了殿内,一脸焦急地跪在脚踏上道:“阿耶,儿来了。您怎么了?怎么忽然抱恙了?”
圣上掀掀眼皮,重又合上了眼。凌冽这才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发现她鼻青脸肿不成了样子,顿时火冒三丈,起身道:“阿姨,是谁将你打成这样?”
其实不用说,心里也已经有数了,这大历上下,除了元皇后也没有第二人了。
心里的火攒得八丈高,要不是还有忌惮,他很想当面质问元皇后,何故要下这样的狠手。自己的母亲向来是阿耶捧在手心上的,今日遭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皇后呢,并不忌惮这小崽子,自己手上的庶子,还怕他反了天不成!朗声道:“是我。怎么?你想替她报仇雪恨?”
这话问出口,一旁的凌洄也站了起来,就那么默然望着他。
凌冽满心不甘,却又不能发作,只好勉强按捺住,拱手道:“儿不敢。儿只是想,这宫中皆是有体面的人,阿姨有时糊涂,惹得阿娘生气,阿娘大可责罚儿,儿愿为阿姨领罚。”
皇后道:“裴氏的所作所为,若是搁在你身上,我怕你吃罪不起。她要住甘露殿呢,你可想住?她为你讨要兵权,我正疑心是不是你让她催促陛下的,正好你来了,那就好生解释解释,东宫调发府兵十人以上,尚且要铜鱼符与敕书,你要将北衙禁军收入帐下,难道仅凭裴氏的一张巧嘴吗?”
如此上纲上线的指责,立刻压下了凌冽的气焰,他抱拳的手又紧了紧,低头道:“阿娘误会了,儿从来不曾让阿姨为我求情,想是阿姨护子心切,办事逾越了,请阿娘宽待。再说搬到甘露殿一事,她曾与儿说起过,是为就近照顾阿耶……”
“错了!”皇后寒声道,“太极宫中有我,有淑妃,有胡顺仪,这些人都是不顶用的,只有这裴氏深得你阿耶的心吗?再者,什么护子心切,别忘了你管谁叫娘,她护的,又是哪门子的‘子’?”
凌冽被她质问得答不上来,原本自己来了,是想给母亲做靠山的,谁知皇后气势汹汹,边上又有个凌洄虎视眈眈,即便凌溯不在,他也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是。”他咬着槽牙道,“是阿姨逾矩了,儿代阿姨向阿娘请罪,请阿娘看在儿的面子上,饶了阿姨这回,儿自会叮嘱阿姨日后谨言慎行,不惹阿娘生气。”
皇后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今日给的教训也足够了,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没想要裴氏的命。便舒了口气道:“罢了,原本是要杖毙她的,既然你求情,那就饶她一命。只此一次,要是下次在让我知道,就不像今日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凌冽道是,退后两步搀扶裴氏,慢慢退出了两仪殿。
皇后看他们母子走远,方收回视线,站在圣上的病榻前轻叹了口气,假模假式道:“裴氏不知事,连累三郎失了颜面,孩子怪可怜的,摊上这样一位生母。”
圣上皱眉,有气无力道:“人你打了,气也出了,还待怎么样?”
皇后闻言,又换了张笑脸,温声道:“我与二郎来两仪殿,原本是有件喜事要与陛下商议,一打岔竟弄忘了。这事与二郎婚事相关,你也知道二郎,眼光高得很,不肯随意将就,我替他物色的两家女郎都十分相宜,他倒也没有异议,特来呈禀陛下,请陛下为他挑选。”
圣上头还晕着,心里觉得她多少有些不顾他死活,这个时候还来回事。转念再想想,凌洄脾气古怪,只要不想娶男子就行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遂问:“哪两家的千金?”
皇后随口道:“一个是辅国大将军家的长孙女,一个是辛家的三娘。”
圣上混沌的脑子重新转动起来,“没有第三家了吗?”
皇后说没有了,“别家的他不喜欢。”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圣上道:“辛家到底有几位女郎?干脆把四郎的婚事也定了算了。”
皇后知道他负气,只当没听懂,正经答道:“只有三位,二娘已经许了人家了,再没有第四个配四郎了。”
趁你病要你命,皇后绝对是这样的人。圣上已经没有力气与她辩驳了,半阖着眼道:“那就辛家三娘吧,一客不烦二主,不必嗦了。”
皇后笑道:“那好,等我让太卜署占个好日子,就上辛家提亲去。”
快刀斩乱麻地将事情解决了,转头吩咐凌洄:“这里有我照顾,你上政事堂传话去吧,这两日让阿耶好好歇歇。”
凌洄领命退出来,将消息带到政事堂,又去了东宫,绘声绘色地向凌溯描述先前的见闻,最后嗟叹:“阿娘真是风采不减当年。”把自己的笏板递过去让他看,“都有裂纹了,今日这裴贵妃伤得不轻。”
凌溯查看笏板,上面确实裂了寸来长。若说脾气,居上倒是与皇后很像,起先还忍你三分,若是实在不像话了,能动手就绝不多费口舌。
不过目下还有值得深思的,“阿耶忽然病重,阿娘又惩治了贵妃,他们私下未必没有打算。二郎,让人好生留意商王府出入的人,甚至出去的人见过什么人,都不要有遗漏。”
凌洄颔首,“阿兄怕他们狗急跳墙?”
凌洄道:“未雨绸缪么,总不会错的。”
其实要论手上兵权,凌冽确实不足为惧,凌洄思量的是另一件事,“北衙的兵权,不知阿耶最后会不会交到他手上。我们进门的时候,听见贵妃正与阿耶抱怨,说阿史那谒迟迟未向朝廷移交北衙军务。如今南衙在徐恢手上,徐恢又是裴直那边的人,若是北衙再被三郎揽去,那……最后恐怕免不得有一场争夺。”
凌溯却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先养大他的胃口,再养大他的胆。若有一日他想吞天,正好速战速决,不必迟疑。”
有他这句话,凌洄便有数了。拍了下坐榻道好,“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杀他一场,我这就去安排。”边说边起身,摆弄着笏板嘀咕,“还得找个玉匠修一修,别上朝的时候忽然断了……”
他要往外走,凌溯又唤了他一声,“你的婚事,说定没有?”
凌洄这才想起来,笑道:“都办妥了,阿娘说看个良辰吉日,就上辛家提亲去。阿兄,你我往后不光是兄弟,还是连襟,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说罢朗声笑着,大步往外去了。
凌溯不由发笑,心说缘分委实是深,辛家的女郎都是好样的,自己与兄弟接连栽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待晚间回到行辕,把白天的事都和居上说了,居上彼时刚喝完药,虽然把安胎药换成了补身子的,但一碗下去也把她喝得直翻眼。
打了个嗝,命又挣回来了,她欢快地一抚掌,“缘分真是天定的,谁能想到这么胆小的玉龟,居然与二郎成了。”
凌溯复又将宫里发生的事告诉她,“圣上不视朝,所有政务都交给东宫与政事堂了,我怕是要连着忙上好几日。你随我去东宫住几日好吗?万一忙得抽不出身来,我也不用赶回行辕了,省了好些麻烦。”
居上却绕着手指头喃喃:“还未亲迎呢,我不便住进东宫,免得坏了规矩。倒是皇后殿下责打贵妃辛苦了,不知有没有弄伤手,我明日进去瞧瞧她吧。再者陛下病了,我也该去探望探望,尽一尽做儿媳的责任。”
凌溯感动非常,“娘子真是出得厅堂,上得卧床。”
居上有时候就很不明白,明明看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为什么在家时候就那么愣呢。
“你一定要这样夸我吗?”她万分鄙夷地说,“明明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凌溯道:“你不会下厨,让我怎么违心夸你?”
居上不屈道:“怎么不会?当初的金铃炙和乳酿鱼,不都是我做的吗?”
结果凌溯持怀疑态度,“果真都是你做的吗?”
这下叫人不得不心虚了,居上支吾道:“虽然乳酿鱼不是,但金铃炙是我做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柴嬷嬷。”
这种事,问得太明白了容易伤感情,凌溯含糊道:“算了,权当都是你做的吧。”一面伸手招了招,“过来。”
居上压根不理他,“我不过去,脚疼。”
既然等不来她,只好自己凑过去。
凌溯提着袍子起身,挨到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和声问:“今日身上好些了吧?”
居上戒备地打量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纯质地笑了笑,“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若是伤得太重,还是招侍医看看为好。”
居上觉得他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都在宫里宣扬我有孕了,还让侍医看这个,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他说是啊,一副娘子真是冰雪聪明的表情,“明日你要去宫中觐见,但咱们那件事,至多算是半成,你会心虚吗?”
居上讶然道:“什么叫半成啊,不是全成了吗?”
他摇摇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上回太仓促,没有好生与你探讨,这回我把画本带回来了,你瞧……”
里间响起小娘子的尖叫:“嗳,你干什么?”
外面廊上站着的药藤和候月对看了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
反正近来小娘子是用不着她们在边上伺候了,主要还是因为与太子殿下之间有些私房话,不便有外人在场。她们偶尔听见小娘子有质疑之处,太子殿下都能循循善诱,合理解释,反正两个人相处甚是融洽,融洽就万事大吉啦。
第二日太子殿下依旧五更出门,小娘子在敲过了三遍咚咚鼓后,也让门上套好了马车。
从新昌坊一直往西,前面就是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主干道,不作官用时,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马车驶上朱雀大街,居上打帘往外看了眼,恰巧看见一队人马,正运送酒瓮和绸缎布匹,往安业坊夹道里去。为首那个管事的,看着像是五嫂身边的傅母,居上忙问药藤:“今日是初几?”
药藤说:“今日初七,初十是五娘子出阁的日子,想必郑府上正筹备呢。”
居上“哦”了声,“这么快就到正日子了……回头替我准备一套首饰,送给五嫂添妆奁。”
药藤道是,居上又看一眼,方怅惘地放下了车帘。
第76章
马车顺着朱雀大街往北, 沿宫外的甬道绕到后面安礼门上,那里早有人等候着,居上一到, 便被恭恭敬敬引入后苑, 一直送进了神龙殿。
皇后得了消息, 听说居上要来, 一早便等着了。终于见人进来,笑着起身来牵手,问路上冷不冷, “这天气,眼看又要下雪,恰好我这里做了两件大毛的斗篷, 回头你带回去,与大郎一人一件。”
居上含笑道:“多谢殿下, 我昨日听郎君说起宫里的事, 料想殿下受惊了,今日一定要进来看看殿下。”
打人的反倒受惊了, 这是聪明人说话的技巧。皇后道:“都是小事, 没什么了不得。”复又一笑, “你与大郎都快成亲了, 还管我叫殿下?和大郎一样叫阿娘吧,这样才不生分, 才像一家人。”
居上道是, 甜甜叫了声阿娘, 叫得皇后通体舒畅, 连连颔首说好, “我这辈子不曾生过女儿, 有了你,也解了我没生女儿的苦。昨日二郎又进来同我说,欲与你阿妹定亲,这可怎么好,我把你阿娘的女儿都抢过来了,回头可要向你阿娘请罪去了。”
皇后打趣,气氛轻松,居上这次进宫没有先前拘谨了,和皇后相处,也有了几分家常的味道。
皇后想起凌溯之前夸下的海口,不好意思说得太直接,只是叮嘱居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北地人一向豪放,我知道你也不是寻常的女郎,所以当初这门婚事我是万分赞同的,只盼着你们早日成婚,早日开枝散叶。”
居上明白皇后的意思,赧然道:“阿娘放心,我与郎君情投意合,没有那么多的避忌。”
这样一说,皇后就了然了,笑道:“这就好,我起先还担心呢……”一面朝外望了眼,“圣上在两仪殿,昨日忽然抱恙,一直躺着不曾起来。你既然进了宫,我领你过去拜见。”
居上道是,待在神龙殿饮过了茶,皇后方起身带她出门。
站在神龙殿前的台阶上西望,能望见恢弘的甘露殿,皇后目光悠远,眯着眼道:“昨日就差一点儿,裴氏就住进那里了,若果真如此,我这皇后的颜面无存,怕是会成为大历的笑柄。”
居上搀着她,轻声道:“我听郎君说了,也对贵妃的做法很是不解。”
皇后淡笑了声,“总是欲壑难填,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今日住进甘露殿,明日怕是要住进两仪殿了。”说罢觉得那裴氏不值得成为婆媳之间的话题,又往西边指了指,“太后住在承庆殿,原本该让你去见礼的,但太后这一向病得厉害,不敢叨扰,等再过两日,让大郎带着你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婆媳相携出了神龙门,穿过献春门,即到两仪殿。
进门之前,皇后看了居上一眼,复将视线调向她的肚子。居上立刻会意了,不自觉扶了扶腰,让皇后放心。
迈进门槛,皇后唤了声“陛下”,老夫老妻之间从来没有通传不通传一说,只听里面传出一声咳嗽,就是圣上倔强的回应了。
皇后招招手,带着居上进了内寝,圣上躺在榻上,额头包着白巾,没有了以往九五之尊的傲然威严,看上去只是个病患罢了。
居上上前行礼,端端肃拜下去,圣上只说:“免礼吧。”对于这位儿媳,已经不像之前看着那么熨帖了。
但因她是辛道昭的女儿,却也不便将挑剔做在脸上,皇后却明白那调开的视线里,蕴藏着多少不满。
“陛下,殊胜得知陛下抱恙,特进宫来问候陛下。”皇后道,“难为孩子,身上沉重还一心挂念着陛下,陛下不说两句慰心的话吗?”
圣上茫然看看皇后,又看看那一脸期待的准儿媳,嘴唇嗫嚅了下,半晌挤出一句话来,“太子妃受累了,朕的病症没有大碍,你不必担心。”
居上这才说是,“昨日郎君回来同儿说起,儿急得一晚上不曾睡好,今日一早便进宫来,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安好,儿才能放心。”她说得声情并茂,话语里也尽是对圣上的感念,“陛下对儿有知遇之恩,若不是陛下开明,儿怎能与郎君有这段姻缘。但高存意的事,令陛下失望了,儿心中甚是愧怍,今日正好借此时
机,向陛下请罪,请陛下责罚儿,切勿因儿的过失,让陛下愤懑忧心。”
她说着,退后两步,跪倒在了圣上榻前。
这一跪,让圣上和皇后都有些意外,皇后那眼风,仿佛他要谋害她孙子一般,弄得圣上十分不自在。
皇后向他使眼色,“陛下,你看太子妃都亲自来向你赔罪了,她肚子里还怀着大郎的骨肉呢,那可是我们凌家的长孙啊!”
圣上不得不撑起身子,喘了口气道:“快起来吧,这件事原不该怪你,是朕一时气恼,迁怒了你,让你受委屈了。”
居上听了,鼻子真情实感地酸了酸,起身后含泪道:“以往是儿不审慎,险些带累了郎君名声,陛下震怒也在情理之中。日后儿一定谨言慎行,再不让陛下与皇后殿下操心了。”说罢恰好有内侍送药进来,她忙接了,亲手送到圣上面前,温声道,“郎君忙于公务,不能在陛下面前侍奉,儿替郎君,为陛下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