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狩——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3-06-09 14:53:00

  贵妃听了计划,浑身不由颤抖起来,慌忙问:“这件事可与左相商议过?”
  近侍呵了呵腰,“大王说事急从权,来不及商议。”
  但贵妃知道,凌冽脾气急躁,裴直又瞻前顾后,主张缓兵之计,因此凌冽大事上不再与他商量,是怕裴直一套歪理邪说,动摇军心。
  然而这样仓促起事,果真靠得住吗?贵妃胆战心惊地问:“大王有万全之策吗?”
  近侍前来回禀的目的就是要让贵妃放心,遂道有,“大王府中有七十二幕僚,自会替大王周全。不过大王亦命臣带话给娘子,富贵险中求,坐等下去恐怕等不来加官进爵,等来的是铡刀。与其受人拿捏,不如先发制人,外面已经安排妥当了,请贵妃娘子安心,只管等着大王的捷报就是了。”
  贵妃其人,空有野心,但沉不住气。近侍走后,她又惶惑不安起来,想了半晌,还是招来心腹谒者,让他往左仆射府上跑了一趟。
  裴直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喃喃道:“这没脑子的混账,小命不想要了。他死自去死,还要坑害裴家全族为他陪葬,苍天啊,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他这舅父,当得可说没有半分尊严,凌冽的倨傲不分亲疏,就算你是至亲,他也照样不放在眼里。裴家呢,确实算不上鼎盛门户,裴直走到今日,四分靠才干,六分靠运气,在凌冽眼中,没有他母亲,就没有这舅舅的高官厚禄。
  一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连外甥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上次利用高存意那事失败后,凌冽就彻底与他划清了界限,甚至话里话外颇有怨怪他的意思,说他优柔寡断,堪比凌溯。
  凌溯优柔寡断吗?裴直觉得他简直是疯了,听见圣上借机的一句打压,他居然信以为真了,全忘了当初沙场上的凌溯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他倒是当机立断了,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攻入东宫,围剿雍王府吗?
  疯了……疯了……这事根本不能成。他疯魔不要紧,裴家全族怎么办?男的充军女的入教坊,一辈子为奴为娼吗?
  裴直倒退两步,一下子瘫坐在坐榻上,十二月的天,浑身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顺着鬓角往下直流。
  家使在一旁切切劝导:“阿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等闲不能含糊啊。上回那事,太子虽不曾追究,但心里未必不记恨阿郎。这次闹出这么大的祸端来,受牵连是必定的,就看阿郎觉得值不值了。”
  这还有什么值不值的,谁会拿全家性命陪他们母子发疯!裴直活到这把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早过了意气用事的阶段,也看明白了,就算凌冽将来有大出息,未必会念他这个舅舅的好。眼下又要发癫,连累整个母族,自己断乎不能装聋作哑了,须知这样大山压下来,姓裴的一个也逃不掉。
  家使观他神色,试探道:“阿郎,可要去商王府上一趟,再劝劝王爷,三思而后行?”
  裴直慢慢摇头,“他根本没打算与我商谈这事,我贸然去找他,于事无补不说,兴许还会招来他几句恶言。”
  家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既如此,小人去预备马车,郎主可要现在入东宫一趟?”
  裴直仍是摇头,“太过张扬了,还是再等等,等明日去了政事堂,再说这件事吧。”
  这一晚可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二更便披着衣裳坐了起来。
  床上的夫人察觉了,支起身问:“这是怎么了?眼巴巴等天亮吗?”
  他不耐烦应她,只道:“你睡你的,别管我。”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头重脚轻地起身换衣裳洗漱,等着开市鼓一敲响,便策马直奔宫门。
  这段时间不上朝,但臣僚们仍聚在东西朝堂上奏禀政事,待秘书省收集了奏疏,再分轻重缓急,分别发往东宫与政事堂。
  裴直手里捏着户部官员的任免奏疏,在门前徘徊了好久,惹得中书令等侧目不已。
  还是辛道昭一针见血,好奇地问:“裴相,你要下蛋吗?门前都快被你踩出窝来了。”
  裴直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发狠捏了捏手中奏疏,抬腿迈出了政事堂。
  一路往北,穿过承天门,直入东宫。彼时凌溯正与太子宾客议政,见他进来,议题也暂缓了,裴直叉手行了一礼,“殿下,臣有要事,单独奏请殿下。”
  凌溯道好,略抬一下手指,遣退了殿上的人。
  他不计前嫌,仍旧客气地比手,“左相请坐。”
  裴直没有坐,忽地单膝跪了下来,“殿下,臣有机密,冒死向殿下谏言。”
  凌溯一看便知道了大概,探手虚扶了一把,和声道:“左相言重了,有什么话只管说吧,不必如此。”
  裴直直起身,却是满脸忧思,拱手道:“昨日宫中贵妃忽然差人向臣传话,告知了臣一桩惊天秘闻,商王欲于明夜子时,趁两衙禁军轮换时发起突袭,杀入东宫。臣听后,惊得一夜未睡,虽说贵妃是臣胞妹,商王是臣外甥,但臣更是大历忠臣,不敢与之同流合污。我与殿下,或说与辛相,政见上多有不合,这也只是个人思辨难调,无伤大雅。但这等谋逆之事,臣实不敢参与,得知消息后立时便想来回禀殿下,也请殿下防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番话说完,他如释重负,反正已经到了这样地步,就算事后太子罢免了他的官职,也比全家入罪要强。
  若说实话,他当然盼着凌冽能登顶,到时候振一振裴家的门庭,也与那些百年望族论一论长短。但如今看来,凌冽实在过于鲁莽,羽翼未丰便想飞,到最后无非摔个粉身碎骨,自己却不敢陪他冒这个险。
  现在投诚,但愿还来得及。
  他小心翼翼查看太子神情,见他眉目间竟没有半丝忧虑,仿佛一切早有预料似的,心下愈发庆幸自己做得对了。
  凌溯呢,听了他的话,慢慢颔首,“左相护持正统,有大义灭亲的决心,令孤很是敬佩。不瞒左相,三郎不服孤这阿兄,孤由来知道,但没想到他竟对孤有如此深的成见。至亲手足,一定要闹得你死我活才甘心吗?孤实在不明白,儿时的情义去了哪里,战场上同生共死的情义又去了哪里。”
  若要论这个,裴直也心虚得很,总不能说权势诱人,换了谁都会心动吧!只得掖着手,唯唯诺诺道是,再三祈求殿下宽宥,顺便表明立场。
  凌溯说:“左相的心意孤已知悉了,放心,孤不搞连坐那一套,左相大可放心。但此次变故事关重大,孤这里自有应对,不希望打草惊蛇,左相明白孤的意思吧?”
  裴直连连道是,他自然对太子的计划心领神会。凌冽糊涂,正好犯在他手里,他不想这样的大好时机因走漏风声而断送,就让凌冽以为他不知情,到时候请君入瓮,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凌溯温煦地笑了笑,“左相回去吧,别看我这东宫铁桶一样,其实也有他们安插的眼线,要是被一状告到贵妃那里,左相就里外不是人了。”
  裴直心下颤了颤,暗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这样不动声色按捺到今日,确实深谙储君的韬光养晦之道。
  拱手长揖,他叹息着退出了崇政殿,接下来三郎会如何,不得而知,裴家会何去何从,也不得而知,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这厢凌溯独自在殿内坐了好久,虽然早就知道凌冽有夺嫡的野心,但没想到,自己一步一步引领,他果然就急不可待了。
  但凡还顾念一点兄弟之谊,就不应该这样。大历建朝不过半年罢了,半年是鬼是人就现了原形,实在可惜。
  所以阿娘有先见之明,那日打过贵妃后同他说,自己这几板子是个引子,凌冽母子沉不住气,要想报仇,必定近在眼前。结果说中了,前后不到半个月,鱼就上钩了。凌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既然骨肉相残避无可避,那就坦然面对吧。
  起身,披上斗篷驾马回行辕,一入后苑便见居上正在窗前做针线,低着头,露出白皙修长的一段颈项。他静静站在那里看她,只要她在,就觉得岁月静好,这浑浊的尘世中,至少还有人心值得期待。
  恰好她抬起头来,隔着院中洒落的细雪看见他,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嘴里叫着郎君,快步起来迎接他,只是“喂”了一声,“傻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不冷啊?”
  唉,反正要她温柔小意是没指望了,但就是那一声“喂”里,也能品砸出深深的关切。
  他扬起笑脸,快步进了西院,看她手里正盘弄布料,好奇道:“这么早就做孩子的小衣吗?何必自己动手,交给内仆局就是了。”
  居上啧了一声,“你究竟是什么眼神,这哪是什么小衣,是你的护膝啊。”边引线边道,“我上回见你的护膝都磨坏了,所以大发慈悲再给你做一双,用到明年立春应当没问题。”
  他听后甚是感激,上前抱住了她,“还是娘子心疼我。”
  居上却偏着脑袋感慨起来,“想当初,我是何等桀骜不驯的女郎啊,没想到如今竟沦落得为你做针线,真是时也运也。”
  他讨乖地说:“当年我也是横刀立马,杀尽敌寇的将军,如今还不是时刻惦念着你,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个就想到你。”
  两人交换了下眼色,大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不过现在不是做针线的时候,凌溯示意内外侍立的人退下,取了她手里护膝放在一旁,正色道:“我有件事要与你说,这两日你先回待贤坊去,我会暗中派人戍守整个坊院,等风声过了,你再回来。”
  居上见他满脸肃穆,立刻便察觉出了异样,“出什么事了吗?平时我要回去,你别别扭扭死都不答应,这次怎么主动提出了?”还有派兵戍守,这分明是要打仗啊,绝不是他要抽空纳妾这么简单。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快说,别让我猜。”
  凌溯这才老实招供,“三郎要夜袭东宫,恐怕也不会放过行辕。你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回家去,也好有个照应。”
  居上一听,顿时直起了身子,“回家就安全吗,我怎么觉得和你在一起才最安全?我不回待贤坊,我要跟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不用劝我,就这么决定了。”
  凌溯无可奈何,“这不是儿戏,你同我在一起有危险。”
  居上道:“那更要在一起了,我要与郎君同甘共苦。再说你会让自己有危险吗?”
  凌溯想了想,这倒是,“重任在身,不敢涉险。”
  所以说啊,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想当初皇后守城,将来在史记上必定是辉煌的一笔,自己呢,患难时对太子不离不弃,好歹也能吹一辈子,这个时候躲到娘家去,岂不是傻吗。
  再说留眼前这人独自面对,她也不放心,自己习学了那么多年的骑射,从来派不上用场,现在凌三郎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作为太子妃,她有责任保护太子殿下。
  想到这里,她霍地蹦下坐榻,到里间转了一圈,手持一把宝剑走出来,“噌”地一声抽出剑锋,寒光四溢下抖了抖,“看,我的呼雷亮不亮?宝剑束之高阁多年,这次轮到它出山了,看我把那些反贼杀个片甲不留。”
  原本那么严肃的事,结果到了她嘴里,无端变得可笑起来,果然是非一般的女郎啊,自有男儿般壮烈的胸襟。
  他抬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弹得银光颤抖,弹出绵长的嗡鸣,他说:“好剑!不过你带剑来行辕做什么?我以前居然没发现,是为了防备我吗?”
  居上心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重要的是当下,“反正就这么说定了,我一身武艺,必须留在东宫,与你并肩作战。”
  凌溯想了想道:“你可以进宫,但不要留在东宫,去阿娘那里吧,替我照应阿娘。”
  居上有点不舍,“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立刻软化了,接过剑放在一旁,把她抱进怀里温声劝慰:“东宫离神龙殿很近,若是东宫失守,神龙殿也就岌岌可危了。你替我护着阿娘,这可是好大的功勋,你不想挣吗?”
  果然一张床上睡过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她一腔孤勇的出处。
  居上豪情万丈,“也好,阿娘是要护着,护着阿娘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说完又不舍地看向他,“那你呢?你会平平安安的吧?”
  他说会,“其实我们筹备这日,已经筹备了很久,知道最后免不了有一场风波,早日来了早日安心。等除掉这后顾之忧,咱们就能安稳过日子了,你也不用担惊受怕,只管好生当你的太子妃就行。”
  居上舒了口气,咬牙说好,当即收拾起来,随他进了东宫。如常在丽正殿坐卧,等到傍晚时分,把剑装进琴匣,一同带进了神龙殿。
  彼时皇后在殿内坐着,见儿媳进门,和煦地问:“大郎让你来的吗?”
  居上说是,拍了拍胸口,“阿娘放心,儿守着阿娘。”
  皇后笑起来,点头说好。起身慢慢踱到殿前的平台上,眺望大明宫方向,那目光悠远锐利,如鹰隼一样,喃喃道:“不知贵妃在做什么,大概正肖想着,砍下我的脑袋吧!”
第79章 有些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山呼海啸, 杀声四起,太极宫以东的一大片,仿佛浸泡进了火海里。
  不久前长安刚经历过的乱战, 又一次上演了, 整个城池都颤动起来, 乱糟糟、混沌沌, 和着这满天的飞雪,要把夜撕碎一般。
  居上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慌忙出门东望, 嘴上虽不说什么,手脚却忍不住哆嗦起来。
  皇后站在她身边,还是原来那样平静的语调, 安抚道:“别怕,北军南攻, 一路就是这样过来的, 区区一场内乱罢了,说平息便平息了。”一面又笑了笑, “这消息, 陛下大约还不知道, 咱们上两仪殿去, 告知陛下吧。”
  居上望向皇后,这刻很是佩服她的镇定自若, 果真是见过大场面的啊, 东宫现在经历的一切, 在她看来不过一场儿戏。
  厚重的甘露门被推开了, 皇后的裙裾拖曳过覆着薄雪的甬道, 一级级登上台阶, 走上了两仪殿前的平台。
  圣上已被外面的喧嚣惊扰了,仓惶地迈出门槛,见皇后来了,骇然问:“出什么事了?东宫怎么了?”
  居上行礼退到了一旁,皇后上前搀扶住他,淡声道:“没什么,三郎谋反而已。陛下别看了,小心着凉,快进去吧。”
  圣上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解和诧异,“三郎谋反而已?而已?你到底在说什么?”
  皇后这才抬起眼来,“我说什么,陛下不明白吗?因为你的姑息养奸,因为你的刻意纵容,三郎今夜率兵攻入东宫,欲图剿杀长兄,这正是陛下愿意看见的,不是吗?”
  圣上脸上挂着巨大的震惊,“你简直一派胡言!”
  皇后听了,将手放了下来,冷笑道:“我一派胡言,事实究竟如何,陛下心里不知道吗?早前你借助四子打下江山,江山坐稳后又开始忌惮功高的长子,我不曾说错吧?你有意扶植三郎,想让他牵制大郎,可惜你那第三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空有满腔野心,却不知如何巧妙运用手中权柄。得知陛下抱恙,怕长兄即位,仓促起事,今夜率领他的龙武军,趁着宫门禁军交接打算一举攻破东宫……这样的人,陛下将来放心把江山交给他吗?”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