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回去作伴?”谢及姒不可置信地问道:“皇姊的意思是想……是想……养面首?”
谢及音“唔”了一声,点点头。
坐在她们附近的几位公子闻言吓得杯倾盘倒,恨不能当场搬起小案桌席躲到谢及姒身后。
谢及姒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她没想到这位素来寡言可欺的皇姊竟然敢养面首,而且欺到了她母族长辈的家里,要在为她相看驸马的雅集上胡搅蛮缠。
谢及姒说道:“皇姊若想养来解闷,应该去柳梅居挑选,听说里面养的小倌性格和善,多才多艺,最懂得如何侍奉人。这雅集上的世家公子们与崔驸马都是一个脾气,你不如他们的意,他们有的是法子冷待你,难道皇姊在崔驸马那里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谢及音说道:“皇妹若是喜欢柳梅居的小倌,尽管去挑便是,我么,偏偏喜欢有教养有见识的世家儿郎。反正有父皇给我撑腰,谁若是敢怠慢我,我让父皇抽他们鞭子,诛他们九族!”
谢及姒闻言眉梢一挑,“难道父皇也知道这事?”
谢及音扬声道:“父皇说了,本宫是大魏尊贵的嫡公主,全天下的好郎君都该任我挑选,服侍本宫是他们的福分!”
在场的世家公子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杨家家仆端来曲水流觞的器皿,微微颤抖着放进水里。
盛酒的羽觞沿着曲水蜿蜒流动,旁有小僮蒙眼敲钟,钟声随时可能停止,停止时羽觞酒杯会停在某一席前,席上之人或赋诗,或操曲,或泼墨书法,各展才艺。若能得诸位喝彩,则无需饮酒,若所展露才华不能服众,则要多饮几觞,直至所有人满意为止。
这本来是个人人争抢的出头机会,有人为此还专门打点过敲钟小僮,想要在谢及姒面前一展才华。可是谢及音一来,这曲水流觞反倒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想被怪异的嘉宁公主看上,抢回府去做面首。
铜钟声骤停,流觞飘到了一位身穿广绣玄袍的公子面前,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识玉弯腰对谢及音耳语了几句,谢及音颇有兴趣地挑起眼前的薄纱一角,仔细地打量他。
“你就是太原王家的王六郎?”
广袖玄衣男子抬头,于月白色的帷帽垂纱里,望见了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含着浅浅的笑,王六郎愣了一下,应到:“我是。”
谢及音一笑,“听闻你极擅工笔画,有画鹿引虎之美谈。你可愿为本宫画一副画?”
王六郎还没说话,谢及姒倏然站起来,神色微冷地说道:“不可。”
第5章 嘲弄
昔日汝阳郡守谢黼起兵造反时,崔家在洛阳牵制裴家,而太原王氏从北边太原起兵相助,成为支持谢黼的另一重要力量。
因此谢黼登基后,太原王氏也得到了重用。王六郎的父亲王铉被加封为柱国大将军,他的叔伯们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封赏。
谢及姒与杨皇后讨论过,认为王家与崔家实力相当,王六郎又素有令名,俊采风流,学识渊博,被称为“太成四杰”,是非常合适的驸马人选。
这样好的一位公子,怎么能被谢及音糟蹋呢?谢及姒是万万不同意的。
于是谢及姒说道:“听闻崔驸马也极擅丹青,皇姊想要作画,不如去请自家驸马,何必舍近求远呢?”
“崔驸马会作画吗?我竟不知,”谢及音笑了笑,“若说近,眼下有现成的王六郎,反正流觞停在了他面前,他总要作一幅画的,不如成全了本宫。王六郎,你觉得呢?”
虽然传言里的谢及音生得妖异古怪,但她的声音却极为动听,泠泠若山水落空谷,笑的时候,若潺击屿石。
王六郎心里有一点动摇,可是当他抬眼与谢及姒略含警告的目光对上时,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记得出门之前父亲的嘱托。王家虽是新贵,但根基不稳,如今太成帝膝下仅有两女,他们王家最好出一位驸马。
于是王六郎拾起曲水中的酒觞一饮而尽,倒满再饮,如此三次后,将酒觞又放回了竹篮里。
这便是宁饮酒而不作画的意思了。
谢及音的面容罩在帷帽里,看不清神色,谢及姒倒是十分满意,笑靥如花地称赞他道:“王六郎适情任性,真名士也!”
见王六郎敢于第一个驳斥嘉宁公主的面子,其余世家公子也鼓掌叫好,仿佛他作了副多么了不起的画似的,“好!过!”
接下来的几巡,无论谢及音提什么要求,这些世家公子们一概不买账。谢及音要作赋,他们就饮酒,谢及音要听琴,他们也饮酒。有人醉后击箸唱道:“萧萧寡冬迎春芳,梨花树旁盛海棠。花不羞人人自羞,无盐偏要衬红妆。”
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明白,“萧萧寡冬”、“梨花”、“无盐”指的是嘉宁公主谢及音,而“春芳”、“盛海棠”、“红妆”夸的则是大魏明珠谢及姒。
众人哈哈大笑,谢及姒明嗔实喜,叫那人自罚三杯,却又让侍女将她用的玉杯送过去。有她撑腰,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开始花样百出地拜高踩低,想要博佳人一笑。
谢及音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忽然将身前的桌案一掀,酒盏茶盘哗啦啦全落进了曲水里。她站起来高声怒呵道:“府卫何在?”
她从公主府里带来的五十护卫自竹林中现身,金甲震地,首领手按佩剑,单膝跪在谢及音面前,“殿下请吩咐!”
“王六郎,谢九郎,卫三郎,赵十郎――”谢及音一口气点了十多位世家公子,冷声对护卫首领道:“将这些以卑欺尊、大逆不道的混账全都捆了,带回公主府,本宫要好好调教!”
护卫首领愣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道:“是。”
竹林之内一片哗然。
谁也没想到谢及音会带着五六十个府卫来参加雅集,也想不到她敢对这些出自名门望族的公子们动粗。这些世族联合起来连太成帝都要掂量掂量,她竟然敢……竟然敢让府卫把人全绑了?!
谢及姒坐不住了,霍然起身,“谢及音,你疯了吗?!他们都是名门之后,怎容你如此侮辱!”
谢及音冷笑两声,“名门之后又如何,本宫乃大魏公主,岂容他们放肆?”
护卫去请那些被点名的公子离席,有人不肯配合,被府卫将脸按在桌案上,像集市上捆猪一样捆了个五花大绑。他们从侍卫们毫不留情的扭捆中感受到了嘉宁公主的怒气,见名门的分量与太成帝的颜面都震慑不住她,这些公子们顿时失了风度,哀嚎着向谢及姒求救。
谢及姒只带了二十个婢女仆从出门,哪里救得下他们。正当她急得焦头烂额时,忽听人前来传信,说嘉宁公主的驸马崔缙到了。
谢及姒闻言顿喜,忙揽裙朝崔缙走去。
“缙哥哥!你总算来了!”
崔缙本来在校场训练虎贲军,杨伯崇火急火燎地闯进去,说嘉宁公主要去雅集上与众人为难,请他过去解围。
崔缙对谢及音的事不感兴趣,可杨家是谢及姒的外祖家,今日雅集又与谢及姒有很大关系,崔缙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他临时将今日的训练托付给了手下将领,以巡城为由点了一百虎贲骑兵与杨伯崇一同前往举办雅集的紫竹林。
看见光彩照人的谢及姒朝他跑过来时,崔缙心里仿佛被钟锤敲击了一下,既心软又心疼。
自太成帝登基后,谢及姒移居皇宫,他们之间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却碍于身份和礼教,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面了。
此刻见了谢及姒,崔缙心里一阵宽慰,转而想到她今日来雅集是为了相看驸马,顿时又感五味杂陈。
崔缙翻身下马,见谢及姒险些被脚下的竹笋绊倒,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谢及姒半个身子扑在崔缙怀里,一阵浓淡适宜的苏合香袭来,崔缙扶着她的手下意识一紧,然后才缓缓松开。
他后退半步拱手行礼:“微臣参见佑宁殿下。”
“缙哥哥快平身,你同我多礼什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这一向可好?”谢及姒笑吟吟地望着崔缙,仍是一副与他两小无猜的模样。面对这样天真烂漫的谢及姒,崔缙总是情不自禁地心软,想要呵护她,纵容她。
因此他明知道众目睽睽应当避嫌,还是不忍心拂拒谢及姒。
崔缙道:“最近一直在忙着训练虎贲军,军中没有什么趣事。倒是军营外腾出一片空地,准备建跑马场和蹴鞠场,你若喜欢,等建好了可以去玩一玩。”
“那我必然要去,届时缙哥哥教我――”
话音未落,身后雅集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原来是谢及音的府卫已经将那十位公子捆绑完毕,正推搡着他们往竹林外走。剩下的那些公子们想拦又不敢拦,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想上前阻拦,谢及音亲自挡在前面,四两拨千斤道:“怎么,想以下犯上?”
谢及姒见状脸色一白,对崔缙道:“皇姊说要将他们绑回公主府去做面首,缙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与皇姊吵架了吗?”
崔缙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做面首?!”
他来之前,多少猜到了谢及音是为了给他找不痛快,或者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却没料到她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竟然敢公然劫持这么多名门公子。
且不说堂堂公主抢男人传出去多么可笑,事后这些士族们联合起来一闹,能将她公主府掀翻了也不为过!
崔缙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手握长剑快步上前,厉声呵道:“都住手!”
谢及音早就看见了他与谢及姒在说话,眼下却又作出刚瞧见的模样,玉指轻轻挑起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弧月状的眉眼与意味朦胧的笑。
“驸马冗务缠身,竟也有空来雅集宴饮吗?”
崔缙面色冷然道:“殿下既然知道我忙,何必自找不痛快。这些公子都是名门之后,天子尚以客卿视之,还请您高抬贵手,给他们些体面。”
谢及音冷笑一声,“倘若本宫说不呢?”
崔缙一抬右手,身后虎贲军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手按黑剑上前一步,只听一阵戎甲相撞,虎贲军们齐齐高喝一声:“在!”
谢及音扫视了一圈虎贲军,声音更冷,质问崔缙道:“虎贲军乃天子之器,你敢用它对本宫动武,是想造反吗?”
谢及姒在一旁插嘴道:“父皇若是知道了,也必然不会向着皇姊,皇姊还是听些劝吧,这件事闹大了,吃亏的还是你。”
她站在崔缙侧后方,仿佛是找到了撑腰的人,说话都变得不紧不慢。崔缙也乐得见此,对谢及音道:“嘉宁殿下,半柱香内,您若不放人,虎贲军可就要动手了。您是天潢贵胄,不会伤着您,但您的府卫可能要吃些苦头,您自己掂量吧。”
他说着还真让人点了半柱香,谢及音虽然遮着面,但听声音已经怒不可遏:“崔缙,你今日真要为了谢及姒驳本宫的面子吗?”
崔缙一言不发,却是铁板钉钉的态度。
“你混账!”
眼见着那半柱香燃成香灰,虎贲军腰间的利剑齐刷刷出鞘,谢及音忍了又忍,最终后退了一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对护卫长说道:“先把人放了吧。”
那些被绑的世家公子们重获自由后,纷纷向崔缙和谢及姒道谢,见谢及音被压了气势偃旗息鼓,顿觉胸中出了一口恶气。这些人还没走出紫竹林,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或指桑骂槐,或含沙射影,将她比作逢洪上岸抢年轻壮丁的女水鬼,说她是凶悍丑恶的母夜叉。
听着这些话,谢及姒掩面暗笑,崔缙神色无澜。
只有识玉陪在谢及音身旁,她知道自家殿下最讨厌别人说她怪异,颇有些担心地轻唤道:“殿下……”
“扶稳我。”
“啊?”
谢及音低声飞快说了句什么,识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突然向后一仰,倒在了自己怀里。
第6章 得逞
识玉手忙脚乱地将谢及音带回公主府,催着人去请大夫,一边拧了张温热的帕子给谢及音擦脸,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眼泪。
“别哭了,我没事。”识玉哭得正伤心,躺在小榻上装晕的谢及音却幽幽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殿下您醒了!您感觉如何,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
谢及音抬手让她闭嘴,探头往外瞧了瞧,问道:“崔缙没跟着回来吧?”
识玉摇了摇头,想起今天在紫竹林里驸马的态度,不禁替谢及音觉得委屈。
谢及音自己却是顾不上的,她飞快摘下系在腰间的印信塞进识玉手里,交代她道:“你现在拿着我的印信进宫去找父皇,就说我闹死闹活着要去嵩明寺出家。演得逼真一些,明白吗?”
识玉惊呆了,“啊?!殿下您……竟然这么想不开吗?”
“别瞎寻思,我是为了救人。”
识玉懵懂地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您……您不会真出家吧?”
谢及音波澜不惊地吓唬她道:“你若是演砸了,本宫只能拉着你一起做尼姑了。”
识玉听谢及音的吩咐,当即起身入宫,见了太成帝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将今日在紫竹林的事说了,又添油加醋地告了崔缙一状。
她抽噎着对太成帝道:“殿下纵有不对,驸马千不该万不该当着佑宁殿下的面羞辱她……如今竟将殿下逼得心灰意冷,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已经动身往嵩明寺去了,奴婢没用,实在拦不住,只好来求陛下做主,求陛下可怜可怜嘉宁殿下,劝劝她吧!”
太成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冷声斥道:“简直胡闹!嫌在紫竹林丢的脸不够,要出丑出到嵩明寺去吗?!”
识玉浑身一抖,伏在地上,连啜泣也不敢出声了。
“张朝恩!”
大太监张朝恩手持拂尘上前一步,“奴才在!”
太成帝吩咐道:“你亲自去趟嵩明寺,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用劝的,用绑的,总之将嘉宁带回来,若是朕的女儿今天剃断一根头发,你和嵩明寺主持都别活了!”
张朝恩颤了颤,应到:“奴才这就去!”
识玉跪伏在宣室殿内不敢出声,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张朝恩将谢及音带进了宫,果然是绑回来的。
已经入秋的天,张朝恩跑出了一身汗,战战兢兢跪在殿中不敢上前。谢及音更加狼狈,帷帽之下华发未束,凌乱披散肩头,她脸上素净未着脂粉,唯有两行泪痕自哭肿的双眼一路淌落两腮。
她生得美,落泪时更有一番承自她母亲的羸弱风韵。太成帝望着她叹息,心里的七分火气先熄了三分。
他恨恨在心里骂道,崔缙这小崽子,未免太不知好歹。
“前几天不是病了吗,不在公主府里好好养病,怎么又跑到紫竹林去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太成帝扬了扬案头的奏折,“杨家已经将参你的折子递到朕跟前了。”
谢及音垂泪说道:“前因后果父皇既已知晓,便知错不在我,我乃堂堂大魏公主,想要哪个郎君要不得?可这些士族子弟实在过分,一边当面轻慢我,一边向阿姒妹妹献殷勤,就连我的驸马也……父皇,世上既无好郎君愿意侍奉我,我整日守活寡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将这造孽的白发剃干净,去嵩明寺里当尼姑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