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是要将这么多年的委屈一口气哭个痛快。跪在她侧后方的张朝恩大气不敢出,生怕这位殿下一口气喘上不来厥过去。
“行了行了,别哭了,”太成帝按着脑袋道:“朕说过会让张朝恩替你留意,你何必自己去出这个风头。”
“洛阳城的好儿郎就那么多,士族子弟都看不上我,难道要我从那不干不净的柳梅居里挑吗,我不要!”谢及音一抹眼泪,突然转头问张朝恩,“张公公你说,你还能从哪里挑?”
“这……”张朝恩额头上又出了汗。
太成帝昨天下午摆驾嘉宁公主府,晚上回宫后突然暗示他给嘉宁公主挑选几个长相出众、性格柔和、家世清白的男人,还不能是太监。张朝恩还没来得及琢磨呢,就闹出了今天这事,这要他怎么回答?
他支支吾吾没个答复,谢及音见状,只道他没指望,又一味地哭起来。太成帝瞪了张朝恩一眼,张朝恩觉得很冤。
谢及音哭着哭着突然一噎,体力不支似的晕倒在地,识玉忙上前将她扶进怀里,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探她的脉搏。太成帝也被吓了一跳,忙让人去传太医,快步从龙椅上走下来,指了几个侍女,“快!你们几个先把嘉宁扶到偏殿去休息!”
谢及音被灌了一碗参汤后幽幽转醒,此时太医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给她切过脉后都说她有些惊险,“殿下这几日本就风寒入体,没有休息好,又接连大怒大悲,导致寒气、郁气相杂,侵心入肺。此症轻则虚寒无力、容易晕厥,重则突致心疾,有性命之危。”
太成帝闻言皱眉道:“竟如此凶险?该如何医治?”
太医抚着胡子道:“风寒之疾,臣可以开药疗愈,然心中郁结,需殿下自己想通。”
谢及音侧身朝里躺着,闻言哽咽道:“想不通了,生死由命吧。”
太成帝:“……”
太医只管看病,不敢置喙天子家事,服侍谢及音喝下药后就走了。识玉陪着谢及音在偏殿休息,张朝恩则垂首弓背跟在太成帝身后,看他心烦意乱地在正殿中走来走去。
太成帝向张朝恩抱怨道:“朕这个女儿,千好万好,就是性子不好,和她娘太像了,凡事容易想不开。常人能受七分委屈,她一分也受不得,堂堂大魏公主,竟能为了几个男人……唉!”
张朝恩斟酌一番,小声说道:“殿下也是可怜人,驸马不体贴她,想必崔家的人也不会待她多好,好不容易盼到独立开府了,想在身边养几个知冷热的人,结果又被驸马给搅和了……”
太成帝瞪他一眼,“你少拉偏架,什么叫搅和?今日多亏青云拦下了嘉宁,若嘉宁真将这些士族子弟绑回公主府,朕怎么向他们家族交代?朕的老脸往哪儿搁?”
“奴才是看着两位公主长大的,难免偏心,”张朝恩憨厚地笑了笑,“嘉宁殿下并非故意给您添堵,她心眼儿少,不比佑宁殿下讨人喜欢,还望陛下对她多宽恕些。”
“唉,她岂止是心眼少,她简直――”
“愚不可及”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太成帝心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问张朝恩道:“昨天嘉宁想同朕讨要裴七郎,朕当时怀疑她是受人指使,或者另有图谋,可看她今日这番蠢到家的作为,朝恩,你说她想要裴七郎,不会是真的只想要这么个人杵在府里吧?”
张朝恩笑而不言,这话他可不敢随便乱接。
太成帝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知道嘉宁自幼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他尚为汝阳郡守时,崔夫人常携崔缙过府拜访,嘉宁从不爱与崔缙和阿姒一起玩,总是孤零零地守在她母亲的院子里。
她十六岁嫁到崔家后依然闭门不出,听说连自家的姐妹妯娌都认不全,如今虽独开一府,可府邸冷清得连驸马都不爱回去。太成帝心想,她这样避世的性子,怎么可能受人指使呢?
太成帝又转了两圈,突然低声问张朝恩:“你觉得,朕把裴七郎赏给嘉宁,怎么样?”
张朝恩想了想,说道:“裴七郎的好模样在洛阳城是出了名的,可惜生错了家门。”
说起裴家,太成帝又想起了旧事,“裴家就是冥顽不化的白眼狼,枉费朕对他们那么好,还想把阿姒嫁过去,可他们裴家都做了什么,恩?灵帝昏聩,裴家不仅不起兵助朕,竟然还想告发朕。当时朕率兵攻入洛阳城,裴道宣那一箭险些要了朕的命,幸亏崔缙替朕挡了一下,不然就不是伤着腿那么简单了。”
张朝恩说道:“陛下乃天龙正圣之命,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太成帝道:“裴家不能留,一是因为裴家站错了队,二是因为裴家根基太深,名望太盛,若是不清理干净,没办法给后来人腾位置。”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裴七郎?”
“其实单饶他一个倒也无妨,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太成帝思忖着说道,“朕只是担心有些人见裴家还有血脉留存,会贼心不死。朝恩啊,门阀郡望这种东西,最虚无缥缈,却也最容易蛊惑人心。朕记得灵帝之衰,即起于他贬谪胶东袁氏。那袁崇礼乃是大魏文人之首,袁家更是四世三公,极有名望。袁氏与灵帝离心,导致那些一心追随袁氏的大小士族也对灵帝不满。”
张朝恩问道:“陛下是担心裴七郎若是活着,会像当年的胶东袁氏那样搅弄风云?”
太成帝点点头,“前车之鉴,不可重蹈覆辙啊。”
“若说因为别的,奴才插不上嘴,单这一条,奴才倒觉得您不必忧心。”张朝恩笑得十分宽心。
太成帝好奇,“怎么说?”
“奴才有幸读过几天书,听过伯夷、叔齐在商朝灭亡后不食周粟,活活饿死在首阳山的典故。奴常常想,若是他们没这么有骨气,吃了周朝的粮食,虽然能活下来,却再无可能成为后世标榜气节的模范,或许有些地位,只有死人才能享受。”
张朝恩说着,喘了一口气,暗暗觑太成帝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这才继续说道:“奴觉得裴家这事也是同样的道理。您若把裴家人都杀了,让他们死得太干净,反倒容易成全伯夷、叔齐。若是您给裴七郎一个食周粟的机会……”
听到这儿,太成帝心中恍然,接话道:“给嘉宁做面首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你看那些世家子,宁死都不肯去服侍嘉宁。若是裴家的儿郎做了嘉宁的面首,就好比往裴家清望的门面上泼粪水,必能让想要追随裴家、追随灵帝的人不堪其辱。这就好比……杀文臣先削其风骨,杀武官先灭其威风,有杀人诛心之良效。”
张朝恩躬身一揖,笑眯眯说道:“陛下圣明,奴才心里那点小九九,全被您看透了。”
想通了这一窍,太成帝对裴家的处置有了新的主意。他不可能饶恕太多人,人多容易生乱,仅留一个裴七郎出来,既能恶心那些追随裴家的人,又能做个顺水人情,满足嘉宁公主的胃口。
太成帝回到青玉案前坐定,“张朝恩。”
张朝恩上前一步,“奴才在。”
“朕下诏,你亲自去天牢里提人。”
第7章 入府
裴家的未婚女郎已没入官籍为奴,如今散骑省下设的天牢里关着裴家的男丁及其妻子。
有狱卒趁送饭时将手伸到了裴夫人身上,被裴望初隔着牢栏拧断了手腕。自那以后,再没人敢去招惹裴家的女眷,但裴望初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天牢里发起了高烧。
他靠在角落里昏睡,浑浑噩噩间,听见了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
“巽之,巽之,快醒醒……”
终年对他不假辞色的母亲,似乎终于因他的回护之举而于心中有所触动,用那种只有对大哥说话时才会有的温柔关切的语气喊他的名字。
“母亲……”裴望初艰难地睁开眼睛,裴夫人将水喂到他嘴边,他哑声问道:“您怎么过来了……”
他的牢房和裴夫人的牢房原本隔着一道门,张朝恩恩许他们母子再见最后一面。
裴夫人将裴望初从地上扶起来,指了指牢房外通明的灯火,低声道:“有贵人要见你,张公公在外面等着了。”
裴望初烧得混沌不清,“见……我?”
裴夫人“嗯”了一声,飞快将一枚质地温凉的紫色螭纹玉佩塞进他的袖子里,这是她费劲周折带进天牢的唯一物件。
“收好它,无论救你的是谁,你都要抓住机会努力活下去,若是有一天你能找到前太子,帮他复位报仇――”
张朝恩慢悠悠走上前来打断了她,“裴夫人若是觉得聊不够,不如让令郎陪您去地府好好聊?”
裴夫人陡然噤声,深深望了裴望初一眼,然后将他往外一推,“走吧!”
裴望初踉跄走出天牢,连月的缺食少水与阴暗环境让他疲弱不堪,狱卒拎起一桶冷水往他身上兜头一浇,算是给他洗了个澡,也不管他是死是活,就这样水淋淋地拎着他入了宫,扔在宣室殿前的丹墀下。
他浑身泛酸的骨头和沉重的铁枷一同摔在地上,侍卫在他腿上狠狠一踹,让他以跪伏的姿势叩倒在丹墀之下。
裴望初缓缓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丹墀之上俯视他的两个人。
头戴金冠身着玄袍的是太成帝谢黼,站在他身侧正挑起帷帽薄纱打量他的是嘉宁公主谢及音。
那位高高在上的嘉宁公主瞧了他一会儿,十分失望地叹息道:“传闻不是说他姿容冠绝洛阳城吗?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太成帝笑道:“徒有虚名而已,你若不喜欢,朕就再把他扔回天牢去。”
“那怎么行,父皇是要食言不成?”谢及音不肯,说道:“罢了,有总比没有好,儿臣先收下,哪怕带回去当个马奴呢,那也是父皇赏的。”
太成帝朝张朝恩点点头,张朝恩让侍卫将裴望初挟下去,收拾教导一番,再送往嘉宁公主府。
薄暮四起,秋风撩起谢及音面前的薄纱,她于飞纱垂落的空隙与裴望初对视了一眼,那双空寂无澜的眼睛被苍白的面容衬得更加黑沉,被凌乱垂落的头发半遮半掩着,活像刚从九幽地府里捞出来的伥鬼,正漠然望着他们父女。
谢及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与裴望初一起被送到嘉宁公主府的,还有一位杨皇后身边的女史,姓姜,是杨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谢及音曾在杨皇后身边见过她。
姜女史今年二十岁,虽生得眉清目秀,然神态冷峻威严,凛然不可冒犯。她本在杨皇后身边掌宫仪、宫规,太成帝特意点了她送到谢及音府中。
太成帝叮嘱谢及音,对裴七郎这种戴罪的奴才,可赏玩、可逗弄,却绝不可纵容甚至动心。他担心他这蠢钝的女儿受了裴七郎的蛊惑,所以特意将姜女史安插到嘉宁公主府,一来是为了提点谢及音,二来是为了监视裴七郎。若裴七郎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姜女史有权力越过嘉宁公主直接处死他。
谢及音回到公主府后,没急着见裴望初,而是先宣了姜女史。
许是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帝后,面对这位传言中性格乖僻的嘉宁公主,姜女史的态度依然从容而冷淡。
谢及音隔着半透明的琉璃玉纱屏风观察她,识玉站在谢及音身侧替她问话。
“你初来公主府,先自陈下身份,让咱们殿下认识一下你。”
姜女史不紧不慢地说道:“臣女名姜昭,为凤仪宫六品女史,掌宫仪宫规。”
“就这些?”识玉不满意道:“你年方几何,因何入宫,祖籍何处,家中有何亲眷?都要一一道来。”
姜女史却道:“这些事与臣女此行无关。”
识玉秀眉一横,斥她道:“大胆!做公主府的奴婢,岂能如此放肆?殿下有问,你要如实招来。”
姜女史淡淡道:“臣女是六品女官,非公主府家婢。”
“你――”
谢及音轻咳了一声,识玉只好敛起怒气,继续问道:“那你会做些什么?”
姜女史道:“臣女熟读《大魏宫律》与《太成新刑律》,能背诵《女史箴言》、《女诫》七章,内宫仪典法度无一不晓。”
“那你可会女工刺绣?”
“不会。”
“保养金银玉石和名贵衣料呢?”
“也不会。”
“唱歌弹曲,逗乐解闷,插花烹茶,梳头挽发?”
姜女史态度十分漠然,“都不会。”
识玉先惊后怒,骂道:“这是哪来的金漆饭桶,空心萝卜?你什么都不会,难不成到公主府来做主子,要咱们殿下伺候你吗?”
姜女史道:“臣女奉皇命而来,是要立法度、正威仪,非为以雕虫小技讨巧取宠。”
识玉隐约觉得自己被骂了,正欲反击,谢及音却抬手阻止了她。
谢及音的态度比识玉温和许多,只听她说道:“我府中确实缺少知礼明法的女官,那你就住到春和院去,好好教导我府中侍女,正一□□里的规矩,如何?”
姜女史又说道:“教导侍女非臣女之职,臣女只随侍殿下左右,补偏救弊,匡谬正俗。”
“你想与识玉一样待在本宫身边?”
“是。”
“可本宫身边不养闲人,”谢及音不急不慢道,“更不爱养败兴之人。”
姜女史说道:“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
“若本宫偏不准许呢?”
“臣女当勉力谏言,谏言不成,则回宫复命,交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裁决。”姜女史脊梁挺得笔直,没有一点柔折的余地。
谢及音轻嗤了一声,识玉在心里骂她是讨人嫌的榆木脑袋。
“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姜女史住吧,”谢及音对识玉吩咐道,“往后白日里,姜女史与你一同随侍本宫身边。”
“是。”识玉领了命,转身去吩咐人收拾西厢房。
入夜,谢及音未寝,正披发赤脚坐在灯下翻一册话本子。
识玉悄无声息地端着玉盘走进来,将半碗药膳搁在谢及音面前,起身将鎏金飞鹿宫灯拨亮了些。
谢及音瞥了一眼那玉碗,蹙眉道:“怎么又要喝药?”
识玉道:“不是药,是用木瓜炖的鲜鲫鱼汤,放了枸杞和当归,可补气养元。您最近折腾的身子太虚了,该补一补。”
听完这话,谢及音这放下话本子,端起碗来将药膳慢慢喝掉。
见她全都喝完了,识玉十分高兴,瞧了瞧四下无人,低声问谢及音道:“殿下,您说这位姜女史该不会是皇后娘娘派来给您添堵的吧?”
谢及音将碗一搁,说道:“这还用问吗,她都写在脸上了。”
“怪不得她这么耀武扬威……那她会不会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说您的坏话?”
“她今日说了,若本宫行为不端,她有纠正之责,若不听谏言,则上奏天听,”谢及音半垂着眼睛,低声道,“难缠得很。”
识玉若有所思道:“所以您今日才没去看裴七郎是吗?”
谢及音默然许久,问识玉道:“他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