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1:56

  建康的水土养人,两年不见,他风姿愈发出众。
  两人未见永嘉帝,心中俱有疑惑,谢及音并未解释,请他们上前,将侍墨女官抄阅的折子拿给他们看。
  谢及音缓声说道:“眼下虽是年节,百姓休养,但朝廷歇不得。自新朝以来,陛下多次命尚书省厘清各郡县土地,屡屡受到阻碍,王尚书,是不是?”
  王旬晖忙跪地请罪,“确实如此,此事是臣不力,罪该万死。”
  “你有错,但并不全是你的错,起来吧。”
  谢及音清楚他的苦衷,王家也是世家,纵然再与新帝一条心,也不能贸然与其他世家撕破脸皮。
  她缓声道:“新朝初立这两年,事事不容易,但永嘉三年将临,凡事都要有所决断。二位手中的折子,是太学里的寒门子弟联袂上奏的,关于如何敦促各郡测量土地的章法,本宫觉得很有道理,你们看看。”
  识玉奉上一盏红枣姜茶,给她的手炉换了两块新炭。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正凝神看折子的王瞻身上,低声与识玉吩咐了几句话。
  王旬晖在下首小声诵读奏折:“……身高九尺男子以步测,各郡将所测数额与量测人上报朝廷,朝廷打乱顺序,随机将量测人派往他郡,如此反复数回,取其均值,则与实际土地数量相差无几。若有舞弊,应严惩不贷。”
  王瞻先读完,合上了折子,说道:“这只是测量方法,眼下最大的难处是世家在郡望之地藏私,官官相护,干扰测地量税。譬如朝中蔡司徒――”
  王旬晖突然咳嗽起来,王瞻看向他,挨了几眼瞪,只好暂时闭嘴。
  谢及音似笑非笑,吩咐道:“王尚书嗓子痒,还不快奉茶?”
  王旬晖面上一红,讪讪从识玉手中接过茶,道了谢。
  “徒法不足以自行的道理,本宫当然明白,子昂说的难处,正是要二位出面解决的,你们一个有权,一个有兵,本是君主倚重的肱骨,但是……”
  谢及音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淡声说道:“永嘉三年,朝堂必有新风尚,若你王家不敢背负君主的信任,自然会有其他识相的人,明白吗,王尚书?”
  她的语气与永嘉帝很像,令王旬晖想起了从前被帝王心术支配的惶恐,不敢再因她是皇后而有所侥幸,忙跪地表衷道:“王家为新帝效力,必当鞠躬尽瘁!”
  王瞻见此亦附声道:“瞻但凭驱驰。”
  得到二人的承诺,谢及音颇为满意,让他们将抄阅的折子带回去,从年前就着手准备。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七郎在陈留郡一切顺利,来年正月扳倒蔡氏,必会再有一批世家望风而偃。
  打铁需趁热,这正是厘清税制的好时机。
  二人领命告退,谢及音单独留下了王瞻,让宫人在耳房布置茶席,请他同往赏雪饮茶。
  王瞻面对她时拘谨了许多,接过茶盏时不忘行礼谢恩。
  谢及音笑道:“建康好山好水,怎么还把人养迂了?”
  “皇后娘娘尊隆,微臣不敢轻慢。”
  “你与巽之见面时,也这样说话么?”
  王瞻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及音宽慰他道:“巽之将你从建康调回来,就是全心信任你的意思,他不是太成帝,你也不是王铉,不要胡乱猜忌他。本宫希望你们能做一对肝胆相照的君臣……这大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她并没有将猜忌不容的因由落在她自己身上,王瞻知道这是在给他留脸面。他将杯中茶盏一饮而尽,应道:“我待陛下,必如皇后娘娘所愿。”
  还是这副字字掷地语气,仿佛她是什么昏君恶鬼,会随时怀疑他的用心。
  谢及音让宫人将梅花树下去年蠲的雪水挖出来泡茶,亲自斟了一盏递给他,“犹记多年以前,子昂曾说要请本宫扫雪烹茶,此事拖来拖去拖没了影儿,如今反倒是本宫请了你一回。”
  往事最容易拉近距离,王瞻笑了笑,“岂止是一席茶,我还欠殿下一副画。”
  从前想为她描一副画像,总也未得逞,如今更是不可能,也不合适。所以这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所幸谢及音并没有搭茬。
  耳房有一面墙宽的支摘窗,听说外面雪停了,谢及音叫宫人把窗支起来,想要看一看外面的雪景。
  识玉将貂绒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规劝道:“这才几天,怎么敢吹风,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奴婢倒要受责。再说开了窗,也不敢把小公主抱过来了。”
  “她睡醒了吗?”
  “刚醒,奶娘正抱着。”
  谢及音吩咐道:“等会把她抱过来,认识一下王六郎。”
  王瞻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听闻要抱小公主,顿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清麟公主人未到声先闻,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见她嘹亮的哭声。王瞻见过自家小侄刚出生一个月时的模样,有些惊讶地感慨道:“公主殿下声气很足。”
  “有些太壮实了,闹得很。”谢及音抱着小公主哄了一会儿,待她熄了声,轻轻递给王瞻,“先让卿凰认识认识你,她认人很快。”
  玉雪粉白的小公主,生了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王瞻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水汪汪的,心中顿时一软。
  他轻声说道:“公主殿下的长相,有七分都随了您,嘴唇生得像陛下。”
  谢及音好奇,“这么小就能看出来么?”
  王瞻道:“我擅丹青,会识人骨相,不会看错的。”
  谢及音却闻言叹息,“这孩子越像我,以后的路就越难走。”
  王瞻不解,“公主殿下是尊贵的皇长女,娘娘此话何意?”
  炉上的铜壶冒着热气,滚水续在杯中,水雾氤氲升腾,湿润了眉眼。
  清麟正试图伸手去抓王瞻的发冠,谢及音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说道:“因为卿凰此后走的不是公主的路,这是我与巽之唯一的孩子,我想要她做大魏的储君。”
  “什么?!”王瞻惊愕失色,“您想让公主做储君?”
  谢及音笑了笑,连王瞻都是这副反应,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王瞻缓了几口气,问道:“莫非是您的身体……”
  “伤了根本,不易有孕。”谢及音面不改色道。
  他闻言蹙眉,“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能搞成这样?”
  “现在再说这些已没有意义,扶卿凰做储君,这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出路,巽之也同意这样做。”
  谢及音抬手为王瞻斟茶,缓声道,“今日在偏殿里,我与王旬晖说的都是场面话,若想要王家长盛不衰,不仅要得帝王心,更要站对储君。我知道,这是条十分难走的路,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你王家的辅助难能可贵,是不是?”
  王瞻许久不言,心如窗外飞雪,时阴时晴,忽冷忽热,十分不是滋味。既为她的野心感到惊叹,又因她的筹谋感到失落。
  原来今日与他兜了这么大圈子,并不是为叙旧。
第83章 倒蔡
  午后天转阴, 王瞻出宫时,新扫净的宫道上又落了一层薄雪。
  谢及音裹着厚厚的貂绒披风,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目送他远去, 眼见那挺拔的身影出了宫门,消失在层层红墙之外。
  识玉塞给她一个手炉,见她面有怅然,开解她道:“王六郎一定能理解您作为母亲的苦心,他瞧着也很喜欢公主殿下。”
  “他是真心喜欢卿凰, 但我却不敢凭借这点喜欢就视他为同盟, 他虽是君子,但我与七郎却要对他以利相诱。”
  谢及音轻声叹息, 抬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雪花片片十分美丽,落在掌心却瞬间融化。
  她问识玉:“卿凰睡下了吗?”
  “还没有,刚哭够了,奶娘正在抱着喂奶。”
  小公主哭起来能闹得整座显阳宫不得安宁, 仿佛要将在娘肚子里时未能折腾的那股劲一口气发泄干净。谢及音常被她吵得头疼, 要将折子搬到最尽头的偏殿去批阅,方能得几分清净。
  她认命道:“能折腾也是好事, 最好是满朝文武都折腾不过她, 以后也能少受些气。”
  识玉失笑,“她连您和陛下都不怕, 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黄内侍送上一封陈留郡来的密信,封题的字迹乃是裴望初的手笔,谢及音接过后拆开, 却见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
  “请皇后安,吾身已抵陈留, 心仍滞洛阳,愿天公作美,时序如常,明春将随雁信归卿旁。”
  她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黄内侍:“只有这个,没了?”
  她心里牵挂陈留的情形,想知道他是否安全,事情是否顺利,身边有没有可用之人,谁要听他说这句不痛不痒,写来腻歪的酸话?
  黄内侍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僵,“下面送上来时就是这样……许是陛下另有高明?”
  “这个混账东西。”谢及音气得骂了一句,将信纸一折,恨恨回屋去了。
  什么另有高明,只是故意吊着她,好教她心里念他罢了!
  陈留郡内风声日紧,明明是年末,却并无喜庆的氛围,人人脸上都是一派苦相。
  蔡家的私兵在街上横冲直撞,嚷嚷着要抓南晋的细作,裴望初和郑君容知道,他们真正要找的是徐之游的线人。
  他俩扮作堪舆道士混入陈留郡中,借堪舆风水的机会前往蔡家摸了个底,入夜,裴望初在灯下观览陈留郡的坊街图,点着蔡家所在的位置对郑君容说道:
  “仅有营建逾制和蔡宣堂侄掳掠民女这两条罪证,并不足以将蔡氏连根拔起,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虽是恶行,面上毕竟是合法的手段。端掉蔡氏容易,要其他世族心服而偃是件难事,必要有一条罪证,令蔡氏无法翻身,其他世家避如蛇蝎。”
  郑君容似有所悟:“宫主指的是……”
  裴望初轻声一笑,“造反。”
  陈留郡四周多山,山上多松木,秋天常有百姓入山,伐薪烧炭,后来这些山头被蔡家的几个旁支划地自占,成了他们的私产。
  今冬蔡家四处征役百姓入山烧炭,常常只见人进山,不见人出山。陈留的线人早就查出了此间有猫腻,徐之游也正是因暗中探访此事被蔡氏知觉,所以不顾他御史的身份也要将他抓起来。
  裴望初带着几个擅隐匿的天授宫弟子进入山中,要亲往探查蔡氏的猫腻,为以防万一,叫郑君容带人在外接应。
  这一夜时闻山中猿鸣凄厉,郑君容提心吊胆了一夜,平明时分终于等到裴望初回来。
  他们这一行很顺利,不仅查清了蔡氏在山中的猫腻,发现了他们抛掷尸体的死人谷,还从死人谷中救出来一个摔断腿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自称姓刘,世居陈留郡务农,“……今夏大旱,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虽然减了税,但郡中反而增税。交不起税就要拿地来抵,若是连地也卖完了,就要与蔡家签卖身契,入山烧炭。”
  郑君容持纸笔录口供,闻言抬头问裴望初:“真的是烧炭吗?”
  裴望初从夜行衣换回了一身鹤氅,又是一副超脱红尘的仙人模样,手里把玩着m尾的银丝,不知在想什么。
  “从谦不妨猜猜看。”
  郑君容想起天授宫从前的行径,猜测道:“莫非是在屯养私兵,私铸兵器?”
  “这么点地能屯几个兵,再猜。”
  “那……”
  郑君容想象力有限,刘姓男子忙说道:“山里有金矿和铜矿,蔡家人在悄悄挖金矿,铸假/币!”
  郑君容闻言吃了一惊。
  裴望初道:“蔡家并不缺钱,那矿山的规模,说是日产斗金也不夸张。有了钱,朝中自然有人,家里也不缺兵,倘十年八年下去,待朝廷被蛀光了,就是蔡家揭竿而起的时候。”
  郑君容感慨道:“还真准备造反啊。”
  “是啊,”裴望初一笑,“朕可从不冤枉好人。”
  他让刘姓男子在口供上画了押,以作事后清算的证据,又让郑君容携虎符前往别处调兵,“尚不知这些驻军被蔡家腐蚀了多少,此事只能你去,若我孤身露面,怕他们生贰心。”
  又将天授宫的人留为己用,“山中尚有许多百姓,我怕事情败露后蔡氏会杀人灭口,要先派人进山将他们带出来。你将兵调来后,就埋伏在山脚下,听我号令行事。”
  “是。”郑君容不敢耽搁,连夜携虎符调兵去了。
  眼见着到了腊月二十七,今日是蔡氏女眷入宫谢恩的日子。
  蔡夫人携女儿、嫡媳等一众女眷来显阳宫觐见,谢及音在偏殿接见了她们,过一过面子功夫。
  寒暄过后,蔡夫人提到了陛下,谢及音说在宣室殿,蔡锦怡听见这话,心中微动,寻了个借口离开显阳宫,一路往宣室殿找去。
  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为显腰肢,特意穿了单薄的春衫,被腊月的寒风一吹,面颊冷红,显得盈盈动人。
  她心中又激动又紧张,快走到宣室殿时,在湖边停下,正对着湖面顾盼,不料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扑通”一声摔进了冷湖里。
  湖水冰冷彻骨,蔡锦怡慌声在水中挣扎。
  识玉冷眼在岸上看了一会儿,估摸着她吃够了教训,才命内侍将她救上岸,给她裹了毯子,抬回显阳宫。
  见千娇百宠的女儿冻得脸色青紫,连话都说不出来,蔡夫人心疼得抱着她失声痛哭。谢及音从容不迫地让人将蔡锦怡带到偏殿安置,对蔡夫人道:“令爱是自己贪玩落了水,夫人哭得这么大声,倒好像是受了本宫什么冤屈。”
  蔡夫人敢怒不敢言,只哭诉道:“好端端的,锦怡怎么会跑到湖里玩?”
  “是啊,还是在宣室殿外的鲤鱼池,”谢及音端起姜茶,慢悠悠道,“那锦鲤池怪得很,常有宫娥失足落水,陛下隔三差五就能撞见一回,说是池中有邪祟。看令爱这模样,一时是出不了宫了,就先在显阳宫里养着吧,正好与本宫做个伴,带她见见陛下,可好?”
  闻言,蔡夫人又心动又疑惑。她不敢相信皇后这么大度,会主动引荐她的女儿,可无论信不信,谢及音都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她说要留下,便只能留下。
  出宫归府后,蔡夫人忙将此事告诉蔡宣。
  蔡宣刚收到本家陈留郡的来信,得知御史徐之游暗中查探陈留一事。他听说过徐之游,一个寒门出身的御史,身后并无家族支撑,只凭着一股莽劲和陛下的纵容在朝堂上胡乱弹劾。可上个月陛下不是刚准了徐之游回原籍丁忧的折子吗?他一个浔阳人,怎么跑到陈留去了?
  蔡宣心中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他问蔡夫人:“你与锦怡可曾见过陛下?”
  蔡夫人叹气,“皇后说陛下在宣室殿,锦怡悄悄去寻,被人算计着落了水,一句话也说不利落,看她那样子,也是未见着。”
  她说着又心疼地哭了起来,埋怨皇后善妒,“她连皇子也未诞下,还敢妄想能霸占帝王一生一世不成?今日她磋磨锦怡,来日后宫三千,她磋磨地过来吗?”
  “不对,不对……此事恐不止是后宫夫人争风吃醋。”蔡宣眯眼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生出一点对危险的知觉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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