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1:56

  “不会,”裴望初顺势将她抱起来,让她省几分力气,“所以殿下心意已决,要亲自抚养那孩子?”
  谢及音道:“宫里的教养女官这么多,不会苛待她的。”
  风拂幽香盈满怀,裴望初应下她,突然改抱为扛,托着她往屏风后的床榻处走,将珠帘撞得叮当乱晃。
  一袭银发铺满床,先压下的是温存的吻,继而落下的是金绡帐。
  “你这是做什么?”谢及音因酥痒而禁不住笑,抬目望着他,粼粼亮如秋水。
  裴望初目色愈深,柔声道:“我来带可怜的皇后殿下离开。”
第80章 算账
  内廷奉命寻来一块金丝桐木, 此木是极好的琴材,敲击声脆如铃。
  月出烧了,她从前的琴淋雨变了调, 裴望初说要给她再做一架,为此特意请教了宫中的斫琴师傅,选好了这块金丝桐木。
  退朝后,尚书省将折子送到显阳宫,谢及音靠在软榻上, 提笔蘸了朱砂, 又偏头去看正在窗边削木头的裴望初。
  他望过来,“吵到你了?”
  谢及音摇头, 擎起手中的折子, “御史台参王家在太原圈地,逼百姓卖地为奴,又与郡守州官等沆瀣一气,蚕吞朝廷税收。”
  裴望初听了并不惊讶, “世家的通病, 殿下觉得该如何处置?”
  “国有国法,自然是按规矩来, 先略施惩戒, 命其自行纠改,若诫而不改, 将王家在太原的主事者押解入洛阳,以重罪论处。”
  谢及音想了想,又说道:“御史台里都是你的人, 素与王家无过节,大魏世家里, 豪强兼并土地、吞没税收甚于王家者众,御史台为何单将王家揪了出来,莫非是七郎授意的?”
  被看破了筹谋,他反倒有几分高兴,“皇后果然知我。”
  “说说,这是要做什么?”谢及音对此颇感兴趣。
  裴望初伸手请她过去,将她凌空抱起,越过满地木屑和木刨花,免得沾到她的衣角上。
  金丝桐木已经初具一架琴的雏形,槽腹里的桐木纹路清晰流畅,真个若嵌了金丝一般。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在槽腹里轻叩几声。
  “这个声音喜欢吗?若嫌太沉,我将槽腹再挖深半寸,声音可以更轻一些。”
  谢及音侧耳仔细听了听,评判道:“此材虽好,仍不如我从前那张,那是我仿着月出的样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有八分像的。”
  “琴也要人养,”裴望初温声劝她,“委屈你先用着,待我寻隙去趟胶东,从老师院中的桐树里找块与月出相仿的料子,再给你重制一架,好不好?”
  谢及音闻言颇为满意,抬手悬于桐木上,十指游动,隔空弹奏了一曲《文王操》。
  这场景让裴望初又想起了从前事,谢家竹林暗处,他曾远远看着她欲抚月出而不敢。那时只觉得遗憾,如今却觉得后怕,若是此后没有发生这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此世恐都要错过了。
  “怎么了?”见他眼里的笑意渐沉,谢及音疑惑道,“难道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惹你伤心了?”
  裴望初道:“殿下从不曾辜负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又在说什么疯话?”谢及音不喜欢听他说这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晦气死了,讨打是不是?”
  明明是她先提的,裴望初尽数认下,从善如流,“嗯,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此琴虽不如月出,但仍十分合我心意,待它制成,我要你每天都弹给我听。等调试十年八年,必也是一张名琴。”
  她坐于琴侧,拽着裴望初的衣领,让他俯身下来。
  梅子色的口脂清甜如蜜,主动递于唇齿间,与他尽入腹中,不留一寸颜色。
  “眼下的事尚忧思劳怀,从前事就别去想了,非我昔年饮冰雪,何得今朝酒茶香,七郎以为然否?”
  她有越来越多的耐心和温存来开解他,此事会让人成瘾,他总想再多向她讨取一二分怜悯,又不忍惹她心疼。
  他抬手捂住了谢及音的眼睛,“然。”
  “王家是我立出来的靶子,也是我给王旬晖和王瞻的机会,”裴望初同她解释道,“如今太原王家的家主是王旬晖的叔叔,王瞻的叔祖,他靠资历压人,把持着王家。御史台攻讦王家,朝廷下诏令其自改,若是王旬晖和王瞻能趁此机会将家主拉下马,整治王家,既是救王家一命,也是给其他观望的世家指了一条明路。”
  “若是子昂他们做不到呢?”
  “那王家就是儆猴的鸡,我要拿王家开刀,把这改税的钟敲得再响一些。”
  覆在眼前的掌心温暖干燥,指间有金丝桐木的清香。
  谢及音问:“若是事不成,难道你要把他们都杀了?”
  “不杀无以敲山震虎。”
  “子昂曾与你出生入死,临危相托,你真的舍得吗?”
  裴望初声音散漫道:“若说别人还有可能舍不得,单凭皇后娘娘这一声声子昂,届时出了事,我第一个拿王瞻开刀。”
  谢及音微愣,哑然失笑,“你吃他的醋?”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枕在她肩上问道:“不应该吗?毕竟你险些要留在建康与他一起,将我抛弃在洛阳不顾。”
  还有当年他离开公主府后,将他的衣服赏给了王瞻,又是给他斟茶,又是给他整衣带。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里摩挲,柔声叹息:“殿下的手金尊玉贵,打人时也会疼,为了他,竟也值得你受这种委屈。”
  桩桩件件,他心里记得十分清楚,寻常提及总显得小气,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点她一点。
  “这是缓过劲儿了,要与我算总账了,”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拧过他的耳朵,瞪他道,“你先把正事说清楚,王家的事,你到底有没有留后手?难道真让王旬晖和王瞻生死自负?”
  见她要怒,裴望初忙道:“留了留了,我给了王瞻一道诏旨,让他带三千铁骑回太原,又请了胶东袁成鸣去支援他。”
  有兵,有士人声望,此事也算十拿九稳。
  谢及音心里落地,面上神色稍缓,裴望初垂目望着她,指着自己被拧红的耳朵道:“这是为了王瞻受的,更疼了。”
  又装模作样地摆起了狐狸尾巴,知道他是故意要惹她心疼,偏偏又管不住自己心软。
  谢及音抬手轻揉他的耳朵,安抚他道:“那时我心里仍记挂着你的安危,哪有心思与王瞻谈别的?他这人是谦谦君子,但做情郎实在是无趣,不及巽之讨人喜欢。”
  这话说得好听,但他贪得无厌,绷住了不言语,掌心里轻轻转着一朵金丝桐木刨花。
  “这也不行呀?”谢及音无奈,让他附耳过去,含住他的耳垂轻轻添了添,“这样还疼吗?”
  如细火渐燃,木刨花在掌中发出折断的声音。
  他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想多听几句,但是她愿意给,他自然要收。
  谢及音附耳与他低声道:“那今晚我与你试一试那一页好不好?只能试一次,不然……你若是还闹脾气,我也不理你了。”
  磨了她小半个月都不肯试的那一页,如今仍被折角压在枕下。
  此确意外之得,裴望初见好就收,“好,娘娘愿意抬爱,那我自然识相。”
  今夜安寝格外早,结实得要十几个壮/汉才能抬动的楠木床竟也能被他折/腾出声/响。
  幸而宫人都被遣远了,谢及音面红若饮醴,一面攀/着他不放,一面斥他动静小一些。
  “我若是慢了,受折/磨的还是你,若只要动静小一些,那倒好说……”
  骤然被凌空扶起,谢及音惊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床头的木雕。
  裴望初低声诱哄她:“松手。”
  她不肯松,怕会摔下去。可床头木雕被掰着来回晃,声音反而更大。
  最后关头,裴望初本想像从前那样弄在外面,谢及音低声说道:“太医署说,我的身体已经养得不错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是什么情形。”
  他的手搭在她脉上,但她此时脉搏太快,什么也切不出来。
  “阿音。”
  “嗯?”
  他很少这样唤她,于他私心而言,这是一种僭越,其实他只想高高地捧着她。
  “这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若害怕,不要为任何人妥协,朝堂上的非议,我会替你摆平。”
  鬓发被薄汗沾在侧脸上,谢及音抬手为他理至耳后。
  “人有想要的东西,必然也会为此感到害怕,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的指腹描过裴望初的眉宇,“生一个吧,我与你的孩子,我想好好待他。”
  长夜漫漫,明月皎皎,照进窗棂,金绡帐上银光如浪,久久不息。
  次日又起得晚了,堆在书案上的折子已被批复,她随意翻了翻,叫侍墨女官发还尚书台。内侍送来几张诏旨请她钤印,或是官员调遣,或是敕令地方整肃风气,皆与改税有关。
  谢及音拿起玉玺,钤在诏旨上,问内侍:“陛下被什么缠住了,怎么不自己过来?”
  内侍强忍着不去抹额上的汗,讪讪道:“圣上似乎今天心情不错,正在宣室殿与三公论辩呢。”
  “你说陛下自己对三公?”
  “啊……是。”
  司徒司马司空,皆是世家德高望重之辈。谢及音不说话了,内侍捧着几道诏旨退出显阳宫,识玉悄悄问她:“娘娘要不要去帮一帮陛下?”
  “他自己捅的马蜂窝,自己折腾去吧,”谢及音忍俊不禁,“他正小人得志,能耐着呢,怕什么?”
  谢及音自顾自避暑逍遥,眼见着要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裴望初还是没能脱身回来,便先让内侍传膳,另点了几道菜留着,准备吃完饭再往宣室殿去一趟。
  她刚拾起筷子,突然心念一动,对识玉道:“昨天柔柔的教养女官说她最近不爱吃饭,你派人去千萼宫看看,若她还没用膳,就把她接到显阳宫来。”
  识玉应了一声,派人往显阳宫去,约一刻钟后,教养女官牵着身着紫色襦裙的柔柔走近殿中。
  柔柔已将行礼学得十分规矩,只是尚有拘谨,细声细气道:“参见皇后娘娘。”
  “过来吧柔柔,到姨母这里来。”谢及音朝她伸出手,将她抱到八仙桌旁,问她想吃什么。
  柔柔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说,问得多了,就指了指甜粥和竹笋炒肉。
  谢及音将几样南方菜都摆到她面前,柔柔试探着用舀了一勺,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观察谢及音的神色。
  这是个天性敏感的女孩儿,与她印象里幼时的谢及姒完全不同。谢及音摸了摸她的头,对教养女官道:“以后千萼宫的三餐都换成建康菜,柔柔吃饭的时候,你坐在桌边陪她一起吃。”
  女官恭声应喏。
第81章 有孕
  永嘉二年春, 太医署来显阳宫中为帝后请脉。
  时春风乍起,杨花逐柳絮,红鲤仰湖波, 抬头忽见百鸟盘旋,久久不去。
  老太医再三确认后才敢起身行礼道贺:“皇后殿下身怀有孕,已二月有余。”
  虽是意料之中,也是求了一份心安。裴望初给她披了一件披风,随她去廊下看这满院热闹的春光。
  “高兴吗?要辛苦好一阵子了。”
  隔着衣服, 他的掌心落在谢及音的小腹上, 有些好奇,但更多是忧虑, “可惜我一分一毫都不能替你分担。”
  谢及音笑他:“不能分担便罢, 你倒是先替我紧张上了。”
  裴望初确实有些紧张,纵然知道太医署医术高明,她的宫寒之症也调理得很好,但怀孕生子这种事, 总归还是在冒险。
  天授宫的藏书里有教妇人如何吐纳调养的内容, 裴望初先自己练了半个月,确有五感通畅、气血充裕之感, 并无不适的反应, 这才在晚上睡前慢慢教给谢及音。
  见她耷着眼皮坐在床上,裴望初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是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年节的时候不该喝那么多酒,算算时间, 孩子是那时怀上的。”
  “是担心孩子吗?太医说眼下未见不足之症。”
  “不是……”谢及音欲言又止,转身面朝里躺下, “罢了,睡吧。”
  她若是心里有事,晚上必然难眠。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上,猜测道:“莫非是想喝酒了?”
  “不能喝。”谢及音声音很轻,但态度坚决。
  确实不能喝。只是这样忍着,会叫人心里不自知地烦躁,而裴望初比她自己更见不得她忍。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裴望初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谢及音心中一动,坐起来往帐外张望,过了一会儿,见他转过屏风来。
  “梨花白酒性温和,我叫人兑了一半的水,放在炉上煮透,等会送上一盏来,你用筷子蘸着,略尝一尝味道。”
  谢及音拥衾望着他,无奈道:“你不能这样,巽之。”
  “哪样?”
  “我如今受怀孕影响,或不能自持,你应从旁劝诫,怎么能助纣为虐呢?你这……你这还不如识玉能劝得住我。”
  裴望初坐在床边,揽起她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轻声笑她,“你指望我拒绝你么,让我在旁看着你有求而不得,这分明是折磨我。”
  谢及音颇为无语,过了约小半个时辰,识玉将酒盅端了进来,有些埋怨地偷偷看向裴望初,想不明白他怎么敢纵着殿下胡闹。
  酒盅里只有浅浅的一个底,要靠近了才能闻得见酒味,旁边还搁在一根用来尝味的筷子。
  谢及音将酒盅端起来又放下,再次端起,却是递给裴望初,“你喝掉。”
  裴望初将那一盅底兑了水的梨花白喝下,甚至不够咽到喉咙,就已在舌尖弥散。
  识玉见状放了心,端着酒器退下,谢及音将他拉上床,见他半阖的眼里含着笑,似是早已看透她的想法。
  谢及音面上一热,扯过缠金绡帐用的绛红软绸,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话得很,任凭摆弄,叫他不许动,于是他连呼吸也屏得很弱。
  柔软的触感覆上来,仅仅是一触即离,蜻蜓点水尚有涟漪,她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靠近过。
  或许她同样有几分不甘心,挺翘的鼻尖在他唇边轻轻挨蹭,想从他轻浅的呼吸里捕捉一点未散尽的酒意。
  明明是梨花白,却有如兰似麝的薄香,只教人五感未醉,心已先醉七分。
  “很久以前,我曾梦见过这个场景,”裴望初启唇轻声道,“梦见殿下让我跪在床上,亲手解开我的衣衫。你说我是你救回来的,生死都当由你,若是不能尽心侍奉,你就要拿沾了盐水的鞭子,亲自把我骨头抽断。”
  是嘉宁公主府第一次广宴宾客,她于席间命他作宫体诗,后又以忤逆为由让人抽了他三十鞭,那一夜十分难捱,他断断续续做了梦。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盛气凌人的样子,抛开种种因由不谈,他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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