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载,重经故地,她们心中又是伤感,又是欢欣。
骆夫人显得镇定许多,她的心思全在比她早放出宫的许郎身上。
当年她耐不住寂寞,先是使手段将郑君容买进宫,充作内侍与她消遣。后来不小心怀了孩子,她惊慌之下将他打发出宫,事情平息后不免后悔,想念郑君容的温存小意,于是又托人辗转送进宫一个许郎。
许郎出身柳梅居,虽然硬货比不上郑君容,但胜在花样多,会作乐。骆夫人与他过了一段好日子,如今又约定宫外重叙旧好。
以后的日子穷归穷,也算有聊以慰藉之处。
穿过永巷就是烛龙门,外朝的官员若要觐见,正由此门进入。
郑君容要入宫禀报天授宫并入钦天监的事宜,正与放身出宫的后妃撞在一处。内侍抬手止住了夫人们,恭敬朝郑君容一揖:“郑大人先请。”
“多谢。”郑君容并未留心,撩袍跨过门槛。
然而这声音引起了骆夫人的注意,她抬头看向郑君容,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眼见着郑君容就要走掉,骆夫人突然高声“哎呦”了起来。
“我肚子好疼……救命……快去找太医来!”
骆夫人捂着肚子蹲下,不停地喊叫,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她的声音果然吸引了郑君容,郑君容顿住了脚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片刻后走到她身边,垂目望着她:“这位娘娘怎么了?”
很好,不想认她。
骆夫人懂得如何作出让男人心软的可怜态,她双眼蓄了泪,有气无力道:“回这位大人,我自幼有宫寒腹痛的奇症,听说这种病只有堕过胎的妇人才会得,可我不曾怀孕,竟也得了此病,您说怪不怪?”
她的语气可怜无助,含泪的眼中充满期待,盈盈望着郑君容,活脱脱一副勾引人的姿态。
一旁的赵夫人从来看不惯她,从旁冷嘲热讽道:“什么腹痛,是狐媚病犯了。”
骆夫人闻言,忙低头抹泪。
郑君容对骆夫人道:“我曾学过岐黄之术,若夫人不介意,请允我为您切脉,按一按手上的穴位。”
骆夫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腕细白莹润,柔若无骨。郑君容托起她的手腕,三指落在她脉上,这一幕叫两人都想起了许多往事。
片刻后,郑君容松开了她,神色平静道:“确实是宫寒,此非不可调理之症,夫人出宫后可往回春堂里抓药,只需肉桂三钱、吴茱萸三钱、乌药三钱,记住了吗?”
骆夫人灵犀一动,点头道:“多谢大人,我记住了。”
这一段插曲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郑君容交待完便入宫去了,内侍领着这些夫人们继续往宫外走。
赵夫人小声嘲讽骆夫人心比天高,“那郑大人虽年纪轻,穿的却是二品高官的绯袍,就算你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会看上你这不守妇道的破烂货?哼,做梦去吧。”
骆夫人不与她逞口舌,只在心中嗤她:那是你没见过他死皮赖脸往我床上爬时的样子,如今这世道,奴才翻身做主子有什么稀奇,只是骨子里还是奴才,她勾勾手就过来了。你倒是守妇道,先帝只碰过你一回,你守寡守得倒是热闹,别人都是面上对你恭敬,暗地里笑你是块朽木头罢了。
显阳宫里,谢及音将后妃们都安排出宫后,与识玉一起选定了空置宫殿的看管女官,又将新拟定的府库章程拿来过目。
“今日怎么如此安静,”谢及音翻着手头的账目,问黄内侍,“你们陛下去哪儿了?”
黄内侍答道:“回皇后娘娘,陛下自下朝后,一直待在宣室殿批折子。”
“在宣室殿批折子?”谢及音闻言抬目,觉得十分稀奇。
七郎一向都是把奏折搬来显阳宫看,让她从旁劝着,否则依他的耐性,早就把那些奏折写得长篇累牍却三纸无驴的官员都拖下去杖毙了。
今儿是起了什么兴致,竟然跑到了宣室殿?
谢及音随口问道:“陛下自己在宣室殿么?”
黄内侍“呃”了一声,嗫嚅不敢答。
谢及音见状黛眉一蹙,“说。”
黄内侍“扑通”一声跪下,“回皇后娘娘,郑君容郑大人……午后入宫了。”
“你说,郑君容来了?”
自之前在德阳宫抓到郑君容帮裴望初炼丹后,谢及音一怒之下,下令不许郑君容再踏足内宫,直到裴望初身体里的砂毒完全清干净,再不会对丹药成瘾为止。
“他们是提前约好了?鬼鬼祟祟跑到宣室殿做什么?”谢及音搁下了折子,又问黄内侍:“太医署给开了清肺祛毒的药汤,陛下今日喝了吗?”
黄内侍低下头:“尚……尚未。”
谢及音眉心蹙得更深,推案起身道:“带上药汤,随本宫往宣室殿去一趟。”
裴望初确实是在宣室殿里批折子,面上阴晴不定,时而将折子一扔,寒声道:“都该拖出去杖毙。”
宣室殿里的宫女内侍跪了一地,不敢起身,郑君容走进来,疑惑地捡起乱了一地的折子,看了两眼后心中恍然。
怪不得惹陛下生这么大气,都是劝他充盈后宫,想往他身边塞人的。
皇后娘娘最是虚心纳谏,体恤臣情,这些折子,裴望初不敢当着她的面批,所以特地跑来了宣室殿。
郑君容将折子都捡起来,在案头摞成一摞,对裴望初道:“天授宫里懂筹算、识天文的弟子皆已并入钦天监,如今的钦天监人数已远超所需,陛下打算怎么办?”
裴望初说道:“安排一场考核,将那些不懂筹算历法,靠家族荫蔽在钦天监中混吃等死的世家子都黜出去。”
郑君容本意是想请他宽限一些预算,闻言有些犹豫道:“会不会太激进了?据臣所知,钦天监中有半数世家子不懂历法,但他们交游甚广,颇有清名。若是将他们一气裁黜,怕他们连同背后的世家闹起来,面上不太好看。”
裴望初举起桌上的章奏,说道:“朕就是要他们面上不好看,否则他们只当朕的容忍是敬畏。”
郑君容嗅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意味,试探着问道:“陛下是打算……动一动这些世家?”
“上溯三百年都是寒门,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
“是为了皇后娘娘?”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为了大魏的穷苦百姓,只是恰巧也对皇后有些好处罢了。”
郑君容颇有些无语,正琢磨着是否该劝一劝时,忽闻内侍来报,说皇后娘娘朝宣室殿来了。
裴望初指着案头那一摞折子对郑君容道:“皇后见了你生气,你带着这些折子到后殿去躲一躲。”
郑君容偏慢吞吞地磨蹭,果然被谢及音抓了个正着。谢及音冷声让他站住,“鬼鬼祟祟,手里抱着什么?”
郑君容故意不与裴望初对眼色,恭声道:“回皇后娘娘,这些是陛下叫臣藏起来的折子,说不能给您看见。”
折子?藏起来不给她看的折子?
谢及音愣了一下,见裴望初一脸头疼的表情,更好奇了,朝郑君容伸出手,“拿过来。”
郑君容呈上折子,谢及音翻了几份,心中了然,见与丹药无关,着实松了口气。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望初,“这些折子有何可藏的,莫不是七郎怕我不允,所以要藏起来,准备偷偷批复答允?”
这凭空泼来的污蔑叫裴望初十分冤屈,他指着门口叫郑君容滚出去,起身走到谢及音面前,为自己分辩道:“这些世家都不安好心,妄想拆散你我,我是怕你看了生气。何况玉玺在你手中,我怎能偷偷批复?”
谢及音有意逗他,故作严肃道:“开枝散叶是正事,我为何生气?你在这些折子上批个‘准’字,再下一道选妃的诏旨,拿去显阳宫,我给你钤上印,好不好?”
裴望初将跪了满地的宫侍都赶出去,突然将她拦腰抱起,在她耳边轻声道:“钤印么,我身上殿下都看过了,准备钤在哪里?”
谢及音揽着他,在他胸前点了点,“这儿,就钤‘大魏嘉宁公主驸马都尉裴氏行七望初’怎么样?”
“嗯,不错,我也有一印,可与殿下礼尚往来。”
他的手落在谢及音后/腰处,那里形如弦月,是他情动时最常留恋亲吻的地方。
除了代代相传的大魏国玺之外,每位帝王都会有自己的年号私玺,情不自禁地想象着朱砂印泥落在她肤上时的景象,裴望初双目一暗。
“就钤……永嘉御宝。”
他从案几上拿了玉玺就要抱着她往内室去,谢及音却不是来陪他胡闹的,指着那碗药汤道:“先把药喝了。”
裴望初只好放下她先去喝药,谢及音往长案后的软榻上一靠,监督他将药喝了,见又要来缠她,笑吟吟道:“太医交代过,每日服完此药都要静养两个时辰,忌躁忌动。”
裴望初不以为然,“待我收拾完钦天监,接着就收拾太医署那群庸医。”
他意图像往常一样勾她破戒,但是事关他的身体,谢及音远比他想象中坚决。她指着案上未批完的折子道:“陛下精力充沛,就去把折子批完。”
裴望初叹气,“头疼,批不了,皇后娘娘帮我。”
“那你好好歇着。”
谢及音坐到他刚才的地方,提起御笔,沾了朱砂墨,继续批阅奏折。裴望初不想去内室歇息,随意躺在她旁边,枕着她的腿,拿起她批完的折子看。
“皇后娘娘真是仁慈,还叫他躬身反省……依我看,应该直接杖毙。”
微凉的指腹落在他唇间,指端隐约有墨香,“噤声,别聒噪。”
裴望初从善如流地闭嘴,转而含住她的手指轻轻忝/弄。
第78章 外室
洛阳城, 回春堂。
出了洛阳宫,她就不是骆夫人了。
骆怀盈打扮了一番,身上是布裙素钗, 脸上却粉妆盈盈,娇艳欲滴,两相映衬,愈发显得她可怜动人。
她按郑君容的话,在回春堂买了三钱肉桂、三钱吴茱萸和三钱乌药, 回春堂老板请她入内等候, 直至暮夜时分,终于等来了郑君容。
郑君容本是不想来的。
当年他利用骆夫人的好色, 只是为了在洛阳宫里站稳脚跟, 后来为了离开洛阳宫,又故意让她怀孕,自那以后,便与她再无瓜葛。
可是白天在永巷里, 她皓腕如雪, 中间点着一颗胭脂痣,鬼使神差般叫他想起了许多本不该回忆的隐秘场景。
夜间榻上, 骆夫人爱玩, 偏又娇气,所以学了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就连郑君容这样能忍的性子也常会恼怒。可她纵有千般不好,一双皓腕生得实在是美,据说当年魏灵帝因此对她宠爱非常, 还让人给她造了一副缀着金铃的手钏,专让她在榻上戴。
想的多了,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回春堂前,待回过神,郑君容转身欲走,眼尖的骆怀盈却三两步跑了出来,自身后柔柔唤他:“郑郎!我等了你好久。”
郑君容转身,对上一双盈盈似含泪的梨花目,情知自己是走不掉了。
“……那宅子冷清得像闹鬼,我不敢去,一日三餐也没着落,再这样下去,恐要沦落到青楼讨生活……郑郎,你如今已是贵人,看在我为你怀过孩子的份上,求你可怜我几分,给我个去处吧。”
一代帝王也不曾架得住她的软语相求,何况郑君容。果然,他忍了又忍,克制了又克制,最终还是遂了她的意。
他问她:“你想要什么去处?”
骆怀盈睫毛微颤,轻声道:“郑郎如今这样好了,想必已有夫人,若是夫人能容我,我愿做个侍奉她的妾室,若是夫人不容我,我愿做郑郎的外室,只求能常与郑郎相见便好。”
郑君容知道她心思活泛,不是个老实人,不愿叫她知道自己尚未娶妻,免得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故意说道:“我娶妻尚不到一年,夫人贤惠持家,我不想这么早纳妾惹她伤心。待我在城中寻个宅子,先将你安置下,不知你可否愿意?”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他如今已是天子心腹,再穷酸,置办的宅子也肯定比朝廷拿来安置出宫嫔妃的好,骆怀盈道:“我想要三进的院子,院子要有池塘和秋千。想要檀香木的妆台,黄梨木的床,床上要挂金绡帐……”
郑君容深深叹了口气。
他哪有那么多钱给她买宅子,将朝廷赏给她的安置宅子卖了,又添了一百两,另外在城中给她寻了一处宅子,只有两进,没有池塘,也没有檀香木和金绡帐。
裴望初听说了他买宅子的事,颇有些疑惑,“你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准备安身成家?可两进的宅子也太小了,不妨再等一等,等朕收拾了这群倚老卖老的世家,挑个气派些的宅子给你。”
“不是成亲……只是买来周济一位故人。”
郑君容不好意思让他知道骆夫人的事,故而闭口不谈。
裴望初说要收拾这群世家,不是在说笑,钦天监里裁黜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他将天授宫的心腹调入尚书省,准备重新梳理税制。
自周朝覆灭,天下分裂以来,有财力的大姓纷纷筑起坞堡,既可以防御外敌,又能吸纳弱势的流民,将他们变成自己的附庸乃至奴隶。
奴隶无须交税,许多良民为了避税和求生,纷纷依附各大世家,因此朝廷的税越收越少,各大世家却吃得满嘴流油。
转眼到了七月,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
折子搬到凉亭,四角放置冰盆,盆中冰着几样茶水和瓜果。过了一个时辰,内侍要来更换,谢及音轻摇着团扇道:“只换冰盆即可,果子不必换了。”
她从中挑了颗红得发紫的葡萄,剥了皮,喂到裴望初嘴边。
眼见着他拧紧的眉心缓缓松开,顺势靠在她怀里叹气。
谢及音低头抚他的鬓角,问道:“什么事,叫七郎愁了半天了。”
裴望初将手里的折子读给她听,读完后说道:“上个月我让尚书省派人到各郡县丈量土地,集类成册,盘踞郡县的豪族不配合,族中在朝为官的子弟又从上施压,同一个县,两次土地丈量的数量竟能有七千亩之差。”
谢及音宽慰他道:“你想改税制,对世家而言伤筋动骨,他们自然不愿意。此事贵在细水长流,急不得。”
“我若不着急,他们当我不在乎。”
“你若太着急,小心逼反了他们。”
裴望初静静抱着她不言语,她穿着清凉滑腻的冰丝锦缎,微风掠过她的裙摆,吹在脸上时有几分清凉意,裙尾的桃花颤颤开绽,如有幽香袭来。
“如今这般就很好,我能日夜守着殿下,可人难免贪心,得了眼下,便想要以后……若是想要以后,便不能纵着这群世家纳财于内、交游于外,霸凌乡野、把持朝堂。朕既做了大魏的帝王,就不能做他们的傀儡。”
“我明白你的心意,巽之,”谢及音低声与他说道,“但你我都还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徐徐图之,总会有这一天,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