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周唯璨仍旧从容,捏了捏她的手说,“别怕,没有鬼,也不会迷路。”
“你以前来过?”
“经常来。”
身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轮胎轧过崎岖路面,滚滚泥沙呼啸而下,氧气愈发稀薄,挤压呼吸,云畔却奇异般地安定下来。
终于,他们来到悬崖最上方,周唯璨把车停在一片空地,熄了火,又从储物格里摸出一只手电筒,对她说,到了。
下车之前,云畔还不忘整理头发,顺便补了个唇膏。
黑茫茫的山崖一望无际,冷白色的月光均匀铺在路面上,将碎石的棱角照得分明。
手电筒发出的光很刺眼,周唯璨牵着她,顺时针沿着山路绕了几圈,最后停在某处。
面前竟然是一块凸出来的石碑。
没刻字,也没遗照,孤零零地伫立于此,被漫山遍野的蓝花楹包围。
放下手电筒,周唯璨弯腰,很耐心地清理附近的杂草和乱石,随后告诉她:“这里埋着一只豹子,叫阿花。”
云畔瞬间明白过来:“她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
周唯璨颔首,毫不介意地盘腿坐下来,专心清理石碑,良久才道:“她很像你。”
“……哪里像?”
“爱撒娇,很粘人。”他似乎在回忆什么,神情堪称柔软。
可是我只对你撒娇。
云畔在心里强调,紧挨着他的肩膀,陪他一起坐下来,任由泥土弄脏衣物。
这只豹子是怎么死的,还有必要问吗?在这里优胜劣汰物竞天择,是再正常不过的丛林法则。弱小的生命几无存活的可能。
往事走马观花掠过心头,云畔盯着那块光秃秃的墓碑,不受控制地想,不对,我和她不一样,我不会离你而去,不会让你只剩一座空旷的墓碑。
流泪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分不清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何而来,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好好的又哭什么?”
周唯璨俯身拭去她的眼泪,好像在叹气。
云畔抱住他,把那些湿淋淋的泪水抹在他胸口,“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能早一点重逢就好了。”
这几年里,你是不是也很孤单。
我们错过了彼此的六年。
周唯璨不说话,只是温柔地亲吻她,犹如无言的安慰,扫过口腔里每一颗牙齿,舔掉滑落到唇边的泪水,吮吸她耳垂上小小的耳洞,最后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转过她的脸,低声说:“有流星。”
寂静的夜,深邃的天空,一颗流星飞速划过,如绚烂花火,稍纵即逝。
顾不上其他,云畔抓着他的手提醒:“快许愿!”
说完,便双手交握,抵住下颌,十分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愿望。
周唯璨看着她近乎虔诚的侧脸,百无聊赖地编花环,又想,就算有,我也不相信能通过许愿来实现。我只信我自己。
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放慢,头顶是迢迢银河,前方是悬崖绝壁,耳边是模糊的风声,身旁是她。
跟上一次坐在这里的心情相比,好像不再感到寂寞了。
他曾经笃信人类生来就是独居动物,而人生无非迎来送往,最后只身一人。
所以他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也很难对某个人产生占有欲。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必须且只能属于他的,因此不在乎、也无所谓失去。
至于和同一个人反复纠缠,浪费时间,重蹈覆辙……想都没想过。
小时候,他总是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愚蠢问题,一有空就缠着周婉如问个不停,大部分情况下,周婉如也回答不上来,最后不耐烦地对他说,如果没事做就去看书,书里什么都有,能够解答你所有的困惑。
所以他很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泡上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累。
他读《刀锋》,读《局外人》,读《荒原狼》,只能学会如何自救;如何摈弃以自我为中心的强烈意识;如何不走入社会既定规则的圈套;如何理解痛苦,与痛苦共存。
至于什么是需要,什么是爱……这些是读再多书也无法为他解答的难题。
那么答案是何时出现的呢?
这一分一秒总算恍悟。
原来是跟她一起出现的。
原来他是需要的。
需要一个人冒着风险吃掉整个菠萝蛋糕;需要一个人因为想见他半夜淋着雨蹲在他家门口;需要一个人给他全心全意的、近乎狂热的、带着自毁色彩的爱;需要一个人分开多年仍然等在原地;当然也需要一个人对他说,我愿意替你去死。
所以他需要云畔。道理如此清晰。
承认这件事,好像也没多难。
就在云畔终于许完愿,睁开眼睛的瞬间,倏然听到周唯璨的声音:“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开心,”来不及思考,她用力点头,“全世界最开心。”
“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怎么会?”
周唯璨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我认真的。”
云畔回答,“我也是认真的,怎么会有不满。”
手电筒不知何时已经被关掉,也有可能是没电了,天与地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他的眼眸仍然明亮,一如往昔。
周唯璨弯着眼睛冲她笑,而后叫她的名字,“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笑容实在太有迷惑性。
“当然――”
话音落到此处,戛然而止。
云畔睁大眼睛看他,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刚才是在跟我求婚吗?”
周唯璨回答“是”,然后将手里刚编好的蓝花楹花环戴在她发间。
他的神态、语气、动作……实在太自然,太随意,仿佛这句求婚只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
云畔晕晕乎乎地看着他,勉强压下过分强烈的心跳,开始挑毛病:“连求婚戒指都没有吗?”
说完才想起自己无名指上早就已经有一枚了。
“你找找,”周唯璨却说,不紧不慢的模样,眼底笑意仍在,“找不到就没有了。”
竟然还真的提前准备好了吗?
为什么她一点点预感都没有?
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有可能藏戒指的地方,云畔甚至跑到车里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全部空空如也,最后干脆耍赖,“到底在哪?快点告诉我。”
“不急,你可以慢慢找。”
“……”云畔努力咽下去了那句“可是我急”。
接下来的时间,无论她怎么撒娇,怎么难缠,周唯璨都不为所动。
最后云畔恼羞成怒,别过脸不理他,就差质问,你是不是骗我的?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跟我求婚?
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周唯璨起身,“很晚了,走吧。”
“不走,”她赌气道,“找不到戒指就不下山了。”
他闻言,竟然真的重新坐下来,配合地说,“好,那就不走。”
视线瞥过黑漆漆的夜空,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云畔有了一个新主意:“你在这里看过日出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看好不好?”她兴冲冲地建议,“正好找到明天日出,如果还是找不到,就下山。”
周唯璨毫无异议,甚至还问她,要不要搭个帐篷在这里睡一晚。
“不要,反正也没几个小时了,我们就肩并肩挨在一起睡。”
放着一晚上万的酒店不去住,跑到断崖绝壁餐风露宿,的确是他们做得出来的事。
想到这里,云畔不由得笑出声,用脸颊去蹭他短短的鬓角、眉骨边缘的小痣、黑压压的眼睫毛,情绪莫名汹涌,在体内横冲直撞。她甚至想问,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决定跟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共同度过下半生了吗?
然而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如此确凿。
记不清到底缠着他闹到几点,最后云畔困得头昏脑涨,总算安分下来,靠在他肩窝里慢慢睡着。
睡得不算安稳。
就连梦里也在到处找戒指,紧迫感分外强烈。
究竟有没有找到呢?
云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花费了半分钟的时间回忆,却一无所获。随后发现自己枕在他腿上,身下垫着一条柔软的毛毯,身上盖着他薄薄的冲锋衣,空气里隐约还能闻到些许防蚊喷雾的味道。
手机就在身旁,她看了一眼,凌晨四点半。
而周唯璨后背靠着金合欢树,一只手臂搭在她腰侧,睡得正熟。
原本黑黝黝的天空透出一抹模糊的青白,很淡,却已经足够云畔借着这点光亮细细地端详他。
至于求婚……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周唯璨不是一个在意世俗形式的人,而她同样没那么在意。
他们一直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不是吗?
尚在晃神,不远处蓦地传来一阵OO@@的声音,云畔回眸,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山间薄雾,看见一只鹿。
毛茸茸的一对短角、又大又亮的眼睛、浅棕色的花纹……遥遥相望,分外眼熟。
忆及那场雨夜里的撞车事故,云畔一时恍惚。
当初那只鹿是你吗?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撞车,不会拨出那通电话,更不会修正过去,重启时间。
对于自己的冷漠,云畔心知肚明,在生命的紧急关头,出自本能的反应和选择让她救下了一只鹿,也救下了自己。
好奇妙。这是否也算一场冥冥之中的自救。
一片金色的合欢叶盘旋飘落,悬在周唯璨发间,云畔小心翼翼地起身,伸手去摘。
不小心压到他肩膀,胸口的位置被什么硌了一下。很明显。
动作一滞,大脑空白,云畔怔忡良久,才低头抓住那条银链,从T恤领口里扯了出来。
上面挂着的那枚掉了漆的银质圆环不知何时消失了,被一枚漂亮的钻戒所取代。
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明明重量不同,她却一无所觉。
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云畔顾不上其他,凑过去推他的肩膀,又叫他的名字,问他:“什么时候换的?”
还有点没睡醒,周唯璨慢吞吞地坐直,手肘撑在膝盖上,懒懒散散地看她:“昨晚上山之前,趁你在车上睡着的时候。”
云畔说不出话来,于是又开始哭,这次哭得尤其凶,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混合着偶尔的抽噎。
“找到了还哭?”周唯璨无奈,手刚伸出来又停住,转而翻出一包纸巾,认认真真地帮她擦泪。
“原先的那个呢?”半晌,云畔总算鼓起勇气,提及那个曾经的禁忌,“不是……阿姨的遗物吗?”
“嗯,所以我还给她了。”
她愣住,“什么意思?”
周唯璨帮她擦干泪水,将洇湿的纸巾塞进裤兜里,语气平淡,“意思就是,扔了。”
身体反应比理智更快,云畔立时站起来,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拽住手腕,“扔在悬崖底下,早就被洪水冲走了,别白费力气。”
“为什么?”她真实地感到困惑,“那是她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其实很多年前就想扔,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周唯璨却很坦然,视线穿过她,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峰,“现在找到了。”
白光泛滥,劈开混沌天空。
云畔直直地望着他,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那个绿廊巷的凌晨,她从混乱的梦中醒来,在阳台上窥见他的身影,以及那条已经伸出窗外,却迟迟舍不得松开手的银链。
那个时候他看上去很寂寞,无处走近,无从安慰。
尽管几个小时前,他们才刚上过床。
爱上周唯璨很痛苦,可她心甘情愿。
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份心甘情愿。
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步都迈不动,云畔满脑子都是那句“现在找到了”,原来我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你丢掉项链、丢掉前尘吗?幸福到有点不真实。
泪眼朦胧中,周唯璨站起来,牵住她的手,对她说,先看日出。
日头仍然在缓慢爬升,直到远处的山峦露出清晰的轮廓,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地面。
这里美得像另一个世界。
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身体也变得轻盈,云畔有种自己即将飞起来的错觉。
每一次,似乎只有和他一起,才能看到最好的风景。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云畔情不自禁地偏过头,轻声问,婚姻是一段关系的终点吗?
周唯璨笑了,在晨雾中温柔地凝视她,而后回答,是起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陪着他们一起走完了奇妙、难忘、有笑有泪的五个月,很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最初构思人设剧情的时候真的感觉会被骂得很惨,但是评论区的大家都对我很温柔,很包容,也给了我很多鼓励,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最后希望每一个被心理疾病困扰的你,都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PS:评论区发点完结小红包^^
番外如果有灵感会写的,但是应该很少,感觉想要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得差不多啦。
第92章 番外一 回忆副作用
/01/
从医院做完产检出来, 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司机在医院门口等着,方妙瑜匆匆上车,报了新光天地的地址。
云畔和周唯璨昨天来北京了, 为了参加她的婚礼。
仔细算算,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陈屹的婚礼,距离现在也有大半年了。
三个月前, 她刷到云畔在东非旅行途中发的朋友圈, 好几条,而且都是九宫格,塞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拍的都是风景动物,其中夹杂着几张她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都在笑, 眼睛弯成月牙, 罕见的灿烂。
至于拍照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当然, 也有她拍的周唯璨,应该都是抓拍, 有开车时的侧脸;有蹲在路边抽烟的背影;也有冲着镜头――严格来说, 是冲着她笑的定格画面。
方妙瑜很难形容那个笑。
旅途的尾声,云畔发了一段半分钟的小视频, 是从酒店露台望出去的一块湖泊,附近聚集着三三两两低头饮水的河马和大象, 时不时甩甩脑袋, 看上去很惬意。
云畔声音很轻, 充当旁白:“好神奇, 一大早就看到它们在露台外面喝水。”
应该是不知道她在拍视频, 周唯璨跟着问了一句:“你喝水了吗?”
是刚睡醒的散漫口吻。
“……还没。”
视频里隐约响起脚步声, 镜头摇晃几秒,又恢复原状,云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含糊道:“有点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