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辞扫了一眼杨公公,后者会意,连忙走上前,清了清嗓子——
“南宫鹤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南宫鹤实乃朝廷之砥柱,大周之能臣。宿卫忠正,宣德明恩。特封为武陵郡公,赏黄金五千两,邑三千户,加秩中两千石,钦此!”
“臣接旨!谢陛下隆恩!”
从大周武将晋升为可以世袭的郡公,也算是帝王给予的优待了。
卫书懿暗自为他高兴,却见杨公公又走到另一人身前——
“南宫珩听旨!”
她这才注意到,与老将军一前一后步入内殿,却头戴斗笠的男子。原以为是随从,竟没想到,这就是令少女倾慕不已的少将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少将军南宫珩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于大朔一战破兵如神,扬国之盛威。今封为正三品参将,赐封号安远。嘉兹报政,界以殊荣,钦此!”
“臣领旨,谢皇上隆恩。”
他年少有为,远超同龄人,成为正三品武将。语气里却有着淡漠,并无欢欣。
璟宁忍不住低声问道:“小主,他是受伤了吗?为何戴着斗笠面纱入殿?”
恰巧,谢晏辞也提及了此事。
“爱卿今日,为何如此示人?”
“臣在回朝途中,遇到了大朔刺客,悉数砍杀殆尽。然而身上负了伤,面容也脏污不堪,快马加鞭回来,找不到时间梳洗,只能出此下策。”
“受伤了?!叫太医看过没有?”
少年的语气,依旧是古井无波:“回皇上的话,此等小伤不足挂齿,臣稍后回府处理就好。”
璟宁着急的攥紧帕子:“真是可恶的蛮族人!打仗打输了,居然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背后暗算叫什么本事?!”
“瞧你急的,只恨自己没有温玉姑姑的手艺。不然就要找机会替他处理伤口了吧?”
璟安难得开一回玩笑,直接将璟宁噎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卫书懿无心参与她们的讨论,只是留意那个墨色的身影。直到他骤然转身落座,隐于面纱后的瞳眸与她交错。
“懿姐姐,这是你要的松子糖吗?”
“懿姐姐,祖父说,我以后定然也是要上战场杀敌的。可是,我怕血,怕杀人,能做到吗?”
“懿姐姐,你有没有见过西域的花?我就跟着祖父过去,见了一次,下次摘回来给你瞧瞧?”
……
他原本是那样单纯又话多的人,某些时候,她会嫌他叽叽喳喳个没完,影响自己练琴看书。
可又偏偏狠不下心拒绝他,只因对上那双澄澈的眼,还有圆鼓鼓的双颊,她就开不了口。
然而,物是人非,大家都变了许多。
卫书懿看不清他的目光所及,慌忙在对视之后低头。
温玉见了,体贴的问道:“姑娘久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出去走走?”
“也好。”
她们相携离开蓬莱宫,走到附近的假山旁。温玉掸了掸石凳上的灰尘,又将随身带着的软垫铺好,这才扶着她坐下。
“姑娘看到南宫氏的人之后,脸色就不大好。奴婢担心被有心人察觉到,就将您带出来了。”
“多谢。”卫书懿低头捂着汤婆子,半晌又问了句,“真有那么明显?”
“是。”
有颗小石子从高处落下,正中二人眼前的水中央!
温玉警觉的抬头看去:“什么人!”
“我在这呢。”有人闷闷的应了句,从她们身后走来,“有孕之人不能吹冷风,你怎么偏要往风口处走?”
是他!
卫书懿下意识站起身:“南宫大人不也是?皇上今日设宴,你和老将军才是主角,离席太久便不好了。”
“大人?这称呼不好听,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他揭下斗笠,顺势将面纱也一并扯开。
月色在他的柳叶甲上投射了银光,一身戎装也拂不去他的清隽温和。琼枝一树未被罡风摧残,眉眼中潜藏血海修罗。唯独朝着她浅笑回应,回忆便刺破铁骨战衣钻出来,让她心惊。
“你我身份有别,直呼你的名字,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们的皇上是明君,还能因为你叫了我的名,杀了我不成?”他极不在意,靠在假山石上,凝望着她,“小字卿时,娘娘别忘了。”
卫书懿继续装糊涂:“大人还是高估了本主的身份,临安宫禧常在,还够不上娘娘的尊称。”
“等皇长子落地,还怕等不到那天么?”
他才回京多久?
为何就打听到了与她相关的事?
她疑惑的抬头,正巧看到他额角的伤口,渗着血,与淤泥一同粘在那处,的确如他先前所说的那般「脏污不堪」。
“大人既然有时间离席,不如找个太医清理一下伤口?小病不留意,往后可能会出大问题。你是朝廷重臣,可不能被疾病影响到自身。”
南宫珩的声音里这才掺杂了笑意:“你担心我?”
“大周子民都会担心。”
“那你先回去,我再走,免得被人说闲话。”
对此,她毫无疑义,拉着温玉就折返。
然而,擦肩而过后,一股冷风就袭来,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感受。
卫书懿侧过身——
少年所站之处,刚好就是风口。他正抱剑观月,面色如常。
第100章 雪压青梅欲损
“当真看仔细了?”
“真的!奴婢当时急着出门取糕点,恰好就撞上了这一幕!”浅黛跪在地上回答,“娘娘,您说,这少将军和禧常在素不相识的,为何要先后离席跑去一旁叙旧?”
瑾贵妃靠在暖炉旁边取暖:“她们都说,少将军寡言少语,哪怕在皇上面前,也是中规中矩的回话。其余的,不肯多说一个字。兴许,武夫都是一个德行!至于他为何要跟禧常在私下闲聊,本宫暂且想不出缘由,得派人打听打听才是。”
浅黛好像就在等这个机会:“娘娘,如果您信得过奴婢,就让奴婢替您调查清楚!”
“愚蠢!”
不合时宜的殷勤,反而引起了她的不悦。
浅黛吓得不敢作声,只好低头等着训斥。
“禧常在就要生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皇长子!至于其他事,都要往后顺延。”
“我倒是不这么见得。”玟贵人走进来,依旧没让人通传,“长姐,左右这养母的位置,轮不到你来坐。还不如另选目标,给自己找点事做。”
“你怎么来了?”
“父亲说过,我们姐妹二人,要同心同德,我哪能不常来探望长姐呢?”玟贵人顺便将浅黛扶起来,“长姐最近的火气可不小啊?总拿大宫女出气可不行!万一某天冷了别人的心,被阴了一手,找谁说理去?”
“奴婢不敢!奴婢是一心为了娘娘的!”
“本主就是顺口一提,你慌什么?真是开不得玩笑,出去吧!”
承乾宫的主殿里,再次剩下了她们这对表面姐妹。
瑾贵妃懒得看她:“说吧,找本宫又是为了何事?”
“宴席上,我瞧着那丫头中途出去过,后面回来又跟长姐耳语了一阵。妹妹我离得远,没资格坐高位,现在也想听听,她到底说了什么事。”
“宫务相关的事而已,需要本宫定夺,你要听么?”
玟贵人并不相信:“我还年轻,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浅黛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激动,这能是什么无聊的宫务?”
“家宴上有各大名厨做的菜,你不好好用晚膳,总盯着本宫做什么?”
“谁让长姐是尊贵的贵妃娘娘呢!”玟贵人笑吟吟的盯着瑾贵妃,“我想看皇上,总要越过长姐的肩头,可不就是顺便看见了?”
“本宫还是那句话,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那……就没意思了。”玟贵人当即起身,作势要走,“有件事,我要提醒长姐。父亲在宫中有部分线人,只有我知道。若长姐想要查谁,记得知会我一声,以防自己能力有限,竹篮打水一场空!”
“放心!本宫不用事事得依靠父亲!”
“那样最好。”
等到玟贵人慢慢走下了主殿门外的台阶,瑾贵妃才突然失了力气,颓丧的靠在座椅上,满面愁容。
“娘娘,您累了。”
“好在有你,能让本宫安心不少。皇后妄想夺走本属于本宫的位置,那就如她所愿!”
——
孟如晦第二次深夜造访凤鸾宫,是借着与皇上商讨国事的机会,有意误了回府的时辰,这才能在宫中住下。
“父亲,您怎么来了?!”
皇后已经在宫婢的服侍下准备入睡,乍一见到他来了,赶紧挥退众人。
“这段时间,还好吧?”
“女儿很好,有劳父亲牵挂。”
“老臣真正想着的,是偏殿那位!”孟如晦开门见山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如今她也快到生产的日子了,娘娘怎么安排?”
提到这事,皇后就觉得头疼。
在她的想象中,母子俱存并非是件坏事。左右禧常在决定将孩儿交给她来抚养,留个生母在世也是好的。
“父亲,禧常在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曲家又送进来一个狐媚子,她就更不能轻易往上爬了,您何必总是在意她呢?”皇后思考半晌,还是决定劝说孟如晦,“往后,本宫肯定会对皇长子好,她看在眼里,定然也会对本宫尽心。非要杀了她……血污冲撞,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不是你生产,老臣可不管是否吉利!你就是直肠子,永远不知道变通!她一个婢女出身,居然入了后宫,还有幸生下子嗣!不仅如此,先前经历过那么多回的暗算,还能幸免于难,你当真以为,她只是运气好?”
皇后瞪着他:“要不然呢?”
“傻孩子!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说不准,那些事情,还有她在里头插手,为的就是引起皇上的同情与怜惜!”
“这事,瑾贵妃擅长,轮不到她来做。”皇后仍然没有当回事,反倒觉得自家父亲心狠,“您有没有想过,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却没了母亲,长大知晓了真相,该有多痛苦?”
“既然皇长子注定由娘娘您来抚养,您就是他唯一的母后!养育之恩远大于生恩,怕什么?!”
“本宫是怕孩子大了,知道本宫就是杀母仇人,这像什么话?!”
孟如晦差点背过气去!
别人家的女儿,都想着如何与亲族联合,稳住地位,再笼络帝心谋求更多的利益。
怎么偏生是他一手捧上中宫宝座的女儿,脾气如此倔!非要和他对着干?!
“好,你要做个刚直不阿的皇后,不愿意插手腌臜事,老臣不怪你。”孟如晦起身告辞,“就像老臣先前提到的那样,自然有人替娘娘去做!”
皇后目送他离去,也是一肚子的憋闷。
为何生母与皇嗣就是不能并存呢?
大周王朝的帝王们,也有生下皇长子的嫔妃,也没有谁一步登天,直接册封做了副后啊!
宫里的孩子,熬到正式生产是第一关。往后能不能继续养大,是第二关。长大了能否在兄弟中间脱颖而出,赢得皇上太后的欢心,又是一关。
往往没有几个人能熬到借子成为圣母皇太后的,他又在怕什么呢?
锦寒小心的走进来:“娘娘,大人方才很不高兴,你们吵架了吗?”
“父亲年纪大了,时不时说些荒唐话,被本宫说了几句,就沉脸走了,不用理他!他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事。”
“那就好……”
“对了,偏殿禧常在估计近日就要发动,你多安排些人盯着,必须要知根知底的,包括太医也是!但凡发现鬼鬼祟祟的人,务必赶出去,不许进入内室!”
锦寒会错了意:“是,奴婢一定警醒着,不让贵妃的人近了禧常在的身。”
第101章 穿庭树作飞花
“小主,皇后娘娘对您真是上心!这几日又添了不少宫人伺候着,就连稳婆也有了专门的宫室暂住,就等着您发动那日能够及时赶到。”
卫书懿已经减少了外出行走的次数,一来是身子沉了,走几步就吃力。二来则是腹部传来的抽痛感,让她不敢再四处活动。
床榻对面高悬的墨荷图,花朵颜色与红梅相映,每次只有看到它,不适感才能缓解。腹中的孩子仿佛已经与她有了感应一般,以这种方式同她交流。
“这种事,一般都会交给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和嬷嬷,皇后为何还要去宫外找稳婆?”
温玉替璟宁解释道:“正是因为皇后娘娘不放心,又去民间找了经验丰富的婆婆,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卫书懿微微颔首:“皇后娘娘有心了……待我顺利生产之后,定要好好感谢她……”
“瑶儿!”谢晏辞掀开门帘走进来,肩上还残留着落雪,“朕总算把老将军的随从们都安排好了去处,得了空,赶紧来瞧瞧你。”
这几日,他都在忙着安置大朔一战后已经年迈的将士。让他们卸甲归田,荣归故里,得帝王亲自处理,是荣耀,也是诚意。
所以,近距离看到他下巴上的胡茬,还有眼中的红血丝后,她立刻吩咐道:“温玉,做一份你最擅长的那道滋补汤,趁热送来给皇上享用。”
“是。”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偶尔会有炭火噼啪的响声,以及窗外落雪压断枝丫的轻响。
卫书懿循声望去,碍于离窗户太远。除了看到震颤的半截树枝,什么也没看清楚。
谢晏辞见状,扶着她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外头风大,瑶儿暂且将就着欣赏雪景。等孩儿生下来了,朕再带你去行宫,那里有处露台,位置极佳,你定会喜欢。”
“好。”
她就这么靠在帝王的怀抱中,望着漫天的雪粒纷飞,落如星辰,融为碎玉。不知此刻埋于地下的枯骨,是否也会感受到寒意?
“怎么了?是怕冷吗?”
谢晏辞察觉到了轻微的颤抖,忙把手伸向窗棂,试探有没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
她摇头否认:“不是,臣妾在想,皇儿诞生在这样的大雪天,是吉还是凶?”
“瑞雪兆丰年,那自然是吉兆!”他的心情极好,凑近她耳畔诉说的,都是对孩子的祝福,“母后曾经与朕提过,生在雪夜的男儿,天赋会比旁人聪颖不少。朕没有这个福分,倒是万分期待这样的孩子。”
卫书懿不由得苦笑:她听到的,恰好是另一个版本。
生于雪夜的女儿,此生注定坎坷,若无贵人相助,兴许会在中途夭折。
“瑶儿可曾给孩子取过名?”
“此事是由皇上和内务府定的,臣妾不敢坏了规矩。”
他略显无奈:“若你亲口与朕提了,真心喜欢的话,朕也会准许,何必拘着那些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