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悦也不着急,他甚至刻意落后明湘小半步,目光仍然一刹不晃的萦绕在明湘身上,眼底笑意掩藏在幂篱的白纱后,清浅柔和更胜春风。
——皇姐不是没有心动的。
这就够了。桓悦想。
他一向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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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湘向来很会调节情绪,纵然有短暂的不知所措,等走到长街尽头时,态度已经恢复如常。
这里人潮拥挤,堪称整条大道上最繁华的地方。街道两旁十余个彩棚错落有致,彩棚外彩绸花灯一字挂开,有褐衣童子在棚外往来呼和,招呼来客。
这些彩棚多半是京城中各大商铺趁着千秋节设下,举办猜灯谜、对对子等活动,既取个与人同乐的彩头,也是为了宣扬名声。除此之外,他们也真算得财大气粗,彩棚外还停了两辆巨大的灯车,一辆做成莲花,一辆做成如意,明灭闪烁旋转如星,煞是好看。
褐衣童子眼看着明湘二人衣饰出众,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迎上来笑呵呵道:“公子小姐不妨进去看看,现下里面正在猜灯谜,若是能猜中头名,东家便将场中最贵重的一盏花灯双手奉上。”
桓悦好奇地问:“是它吗?”
褐衣童子一看桓悦手指的方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公子您说笑了,这辆如意灯车是不能送的。”
桓悦大为失望:“那算了。”
褐衣童子:“……”
桓悦则转向明湘:“阿姐,你想去看灯谜吗,还是进去坐坐?”
他说的‘进去坐坐’,指的是彩棚不远处,整条长街上最大的一处酒楼德胜楼。
走了这么久,明湘确实有些疲惫,她颔首道:“先去坐坐吧。”
进了德胜楼的大门,便有跑堂殷勤迎上来,还不待他开口,梅酝已经向前一步道:“三楼玄字房是我们订下的。”
德胜楼一共三层,第三层最为开阔,最宜观景,是专用来接待达官显贵之处。偌大的一层楼一共只划成六间房,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次序命名,因为天地二字非寻常商户可用,所以玄字房实际上就是三层第一间房,且是视野最好,位置最佳的那一间。
要事先订下这间房,身份财力缺一不可。
跑堂的态度顿时更加恭敬了,一路引着他们上了三楼,进了玄字房,自有更加殷勤恭敬的侍从奉上茶水,甚至都不待点菜,先送上一攒盒八道点心。
明湘随口先点了一壶好茶,遣了德胜楼的侍从出去。桓悦则正颇为新奇四下打量着房中的布置,闻声回首讶异道:“皇姐竟然还早早在这里订了房间?”
明湘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当我说要和你出来,就当真只带着自己出来,什么准备都不做吗?”
她既然说了要和桓悦出来,那就力求方方面面事先安排妥当。琳琅早打听清楚,千秋节最后一夜,这条最繁盛的玄武长街上会有几十辆花车同时巡游,亥时与子时相交的那一刻,将会有一场盛大的烟火。
届时万人空巷,争看灯车烟火。德胜楼地势最好,从这间玄字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尽情纵览这场盛大的千秋节落幕。
衡思喜欢繁华,喜欢热闹。
他小时候就是个最耐不住寂寞,最怕孤单的人,却从年幼时就孤零零一个住在最空旷的东宫里,登基后明湘离宫,整座皇宫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年幼娇憨的太孙慢慢长成了万事从容的少年皇帝,但每当明湘看向桓悦时,总是觉得皇帝那层无懈可击的表面之下,仍然还是年幼的、漂亮的、孤零零一个站在东宫门口目送她离去的稚弱太孙。
桓悦纤长乌黑的眼睫一颤,望向明湘的眼神几乎柔软的要滴出水来。但这一次他只轻轻地垂下头,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
“皇姐。”他轻声唤,声音仿佛长长的叹息,又好像郑重的念诵,“我心悦你。”
咔嚓一声脆响,那是立在桌边拿瓷盏斟茶的梅酝不慎失手捏碎了瓷盏。她慌慌张张放开手,瓷片哗啦碎了满地,所幸没有割伤手——但这时她也顾不得割伤与否了,站在明湘与桓悦中间呆成一只木鸡。
明湘倒没想到桓悦突然开始剖白心意,不过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于是明湘平静地颔首,想了想又觉得今晚自己似乎不止一次反应冷淡,与她想让桓悦开心的想法似乎有些冲突。
要说吗?
明湘微一犹豫,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也是。”
刹那间桓悦几乎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明湘的态度一直都是放任默许,桓悦有时甚至会怀疑在皇姐眼中,情爱与否根本无所谓,她只是冷静地权衡了利弊,然后对自己做出了让步。他有时也能从明湘的种种反应中察觉出,明湘对他并非完全没有触动,但如今日这般正面肯定,还是从未有过的。
一瞬间桓悦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怔怔望着明湘冰白的面颊,直到她雪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蹙眉别开脸去,桓悦才回过神来。
他只觉得心神摇曳心荡神驰,倘若这不是在外面,几乎就想将明湘抱进怀里吻下去。那一刻桓悦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今晚怎么就拉着皇姐出门了呢?应该留在宫里才对。
不对!
桓悦转念一想,如果今日留在宫里,他还真的未必能从皇姐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毕竟在这方面,皇姐的养气功夫要胜过十个自己……
明湘只是应和了他一句,浑然不知桓悦此刻所思所想已经离题万里。明湘简简单单一句‘我也是’,在桓悦耳中仿佛已经答应了他入主中宫明日大婚。
明湘别开头不去看桓悦,而桓悦神思已经不知飘往何处。二者中间隔着一个倒茶倒到一半失手捏碎了杯子,不知该不该退下的梅酝,场面一时十分寂静。
直到笃笃两声,有人敲响了玄字号的房门。
作者有话说:
卡死我了卡死我了,写感情线真的好困难。
明天那一章挪到后天,两章一起更新,因为实在断不开。
第93章
“皇上?!”
来人一袭褐色绸衣, 白胖圆脸,满脸挂着和煦的微笑,正是德胜楼的掌柜。
他身后跟着四个仆从, 手中各自捧着一只托盘, 后面三人手中托盘里放着的东西被上好的瓷盏罩住看不出是什么,第一个侍从托盘中的酒壶却飘出了浓郁的酒香——假如是好酒的老饕,只一闻就能分辨出,这小小一壶酒便是有价无市, 甚至连贵为六部大员之一的户部尚书王知都舍不得轻易喝一次的顶级秋露白。
可惜守在玄字房前的护卫乃是鸾仪卫一等一的精英,还没等掌柜靠近玄字房房门,就注意到了这个明显不是前来奉菜的人,当即警惕地发问:“来者何人?”
这一声喝问隐带煞气,掌柜迎来送往不知见过多少人了,闻声心里先咯噔一响——寻常官宦人家的护卫, 哪来如此慑人的威势?
他心中暗自叫苦, 想着这下可不好办了, 脸上却端起笑来,只说自己是德胜楼的掌柜, 想要求见房中贵客。
“让他进来。”明湘说。
掌柜一进门,余光扫见桌前有女眷,顿时移开目光, 行礼道:“承蒙贵客厚爱, 特来送些酒菜,不值什么。”
明湘淡淡嗯了一声,一边的梅酝便道:“放在茶几上吧。”
这些送来的菜都要先由侍从试过毒才能端到明湘与桓悦面前, 此刻没有专司试毒的内侍在, 这个重任便由喻和暂时接过。
掌柜却不动, 脸上依旧挂着难为情的笑。
桓悦撩起眼皮,淡淡看了掌柜一眼。
幂篱已经摘了下来,那张端丽的面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掌柜面前。掌柜不好去看明湘这个女眷,只好去看桓悦,一望之下几乎为他容貌所慑,打了个磕巴,才支支吾吾说出了来意。
德胜楼三楼的六间房虽说按天地玄黄排出了次序,然而实际上除了玄字房位置最好,其余五间都相差仿佛。因此玄字间价格最贵,其余四间则略逊一筹——最后一间一向不对外开放,是要留着给某些突如其来的贵客,又或是给德胜楼的主家用的。
而这样尊贵的客人,一般自矜身份,是不会介怀这间房不是最好的,更不会因此大动干戈地计较。所以德胜楼也就放心大胆地依旧将玄字间事先订了出去,然而今日,另来了一位他们断断得罪不起的贵人,指名便要最好的那一间。
“哦。”桓悦一手支颐,恍然大悟,“原来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现在把这间房让出去啊!”
掌柜连连擦汗:“不敢不敢,您说笑了,荒字间除却位置不及这里,其他的那是完全一样,但求您怜惜小人,德胜楼小本生意,得罪不起那位贵人,您发发善心,给小人行个方便。”
他这话乍一听像是在道德绑架,实际上却是为了给桓悦一个台阶下——这位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心比天高,身边还带着女眷,若是为了脸面抵死不肯,到时候和那位贵人冲突起来,他们德胜楼也讨不了好。掌柜自己把身段放低,话里话外只说求桓悦发善心可怜自己,就给了桓悦一个顺理成章下台阶的机会。
——之所以掌柜会这样想,是因为明湘素来谨慎,从前也不是没遭遇过暗算,是以为了避免泄露行踪,琳琅过来订房间时,用的是个郡主府对外常借来用的身份:汤阴伯世子。
汤阴伯是老资历的勋贵了,在朝中声名不显平平无奇,属于勋贵中的透明人。不过汤阴伯世子的招牌却很好用,因为他是桓悦做太孙时的东宫伴读之一。虽然不比赵珂这个既是伴读又是表亲的伴读佼佼者,不过也是桓悦面前很得用的年轻官员之一,现在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去年奉命到地方巡视去了。
汤阴伯世子和明湘关系不坏,他大姐的亲事还是武安王妃在时帮忙牵的线,因此明湘有时候借他招牌用一下,汤阴伯世子也不介意。
掌柜一番苦心也算少有,然而却漏算了在场两位的反应。明湘和桓悦目光同时投向了他,桓悦满脸好奇地问:“是哪位贵人?”
掌柜愁眉苦脸地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
明湘耐心不多,举起茶杯示意送客。
掌柜顿时急了,忙不迭道:“是…是我们德胜楼主家的儿子,王阁老的亲外甥,平江侯世子。”
平江侯世子,怪不得掌柜要开口请‘汤阴伯世子’把玄字间让出来。
桓悦表面不显,心里已经涌起了怒火——倒不是为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平江侯世子,而是为了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兼新任阁臣王宣。平江侯在朝中籍籍无名,他的亲儿子倒敢打着王宣的旗号招摇,全然不知半点分寸——王宣是他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刚直之臣,平江侯世子在外打着他的旗号行事,万一撞到御史头上,又是一场麻烦事。
然而比他出声更早的是明湘。
她冷笑一声,淡淡道:“德胜楼不是成国公府的产业吗,什么时候平江侯府倒成了主家?”
掌柜张大嘴,往后倒退一步,一时目瞪口呆。
朝臣经商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个与民争利的帽子,因此置办产业时大都十分小心,绝不会对外宣扬自己有几处产业。除非是梁王那样不沾朝政,只需玩乐的天潢贵胄,御史们恨不得他一心扑在别处,千万别去插手朝政,才能毫无避忌地置办产业,满京城都知道重檐楼是梁王的生意。
——面前这位是怎么知道的?
他顾不得男女大防,震惊地盯着冷笑的明湘。
有鸾仪卫在,京城中有什么事是明湘不知道的?
她望向桓悦,果然只见桓悦面无异色,但明湘知道,他心里一定更加恼怒了。
明湘在心里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桓悦的手,正要说什么,却只见梅酝猛地抬眼望向房门。
下一刻,三楼走廊上遥遥传来呼喝之声,由远及近逐渐靠近房门,喧哗声脚步声不绝于耳,转眼间近在门外。
掌柜意识到世子爷等不及了,面色顿时由白转青,在听见走廊传来一声“把人给我弄出来!”之后,简直可以说是面无人色了。
他心里叫苦,暗怪世子爷沉不住气——先不说公然赶客就相当于把玄字间的客人得罪死了,只说三楼其他房间中也不乏贵胄,这样一闹之下,德胜楼的名声还要不要?
掌柜连忙深深一揖,赔罪道:“请贵人恕罪……”
他着急说完话出去阻拦,却还没等他说完话,房门外的喧哗之声突然戛然而止,下一刻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冲天而起,其声震天,响彻了整座德胜楼。
房门外,守门的鸾仪卫腰间佩刀都没出鞘,一只乌黑的靴子踩在平江侯世子的脸上,冷冽目光淡淡一扫,顿时将其余几个纨绔及其侍从吓退了大半。
平江侯世子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脑袋还被踩着,酒意立刻散了大半,无奈脸紧贴着地面,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的侍从试图冲上来解救自家世子,被另一个鸾仪卫一刀鞘抽过去,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德胜楼从上到下已经完全乱了起来,平江侯世子那声惨叫仿佛遭受了十大酷刑,整座德胜楼的客人都为之惊动。
玄字间的门开了,掌柜一个箭步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眼前一黑,连忙冲上前去:“世子!”
气势凶狠的鸾仪卫一眼瞥见立在门口朝他们微微颔首的梅酝,顿时会意,收脚退开两步,任凭掌柜把平江侯世子扶起来。
三楼其他房间的门也陆陆续续地开了,不远处的门前露出一角绿色的衣裙,数名侍女簇拥着一个少女,好奇地张望过来。
平江侯世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少女,愣了愣,旋即面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演变,下一刻眼中迸射出暴怒的光。
他一把推开正在和鸾仪卫交涉的掌柜,手抬到一半想起对方把自己的脑袋踩在脚下的画面,终于还是胆怯地后退一步,在重新簇拥过来的侍从们的护卫下,恶狠狠指向鸾仪卫的鼻尖:“你们是哪家的,报出名来!”
掌柜都快跪下给他磕头了:“世子!”
平江侯世子却根本听不进掌柜的话了。不远处那少女是礼部侍郎常杨的小女儿,而平江侯世子倾慕常杨次女已久,无奈常家言情书网,看不上平江侯世子这等纨绔子弟,而礼部侍郎清贵,平江侯府只要没有失心疯,就不可能强行逼迫常家嫁女。
辛辛苦苦讨好心上人许久未遂,如今还在心上人的妹妹面前丢了大脸。平江侯世子都不敢想象常家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只能暴怒地将怒气发泄在玄字间这拨人的身上。
他指着鸾仪卫的鼻子,发出了恶狠狠的声音:“我是平江侯府的世子,我舅舅乃是……”
他还没来得及报出自己舅舅的尊姓大名,只听梆的一声闷响,平江侯世子再度应声倒下,双眼紧闭昏迷不醒,咣一声砸在地上,那声音单听着就让人替他头疼。
平江侯世子脸上缓缓浮现一道高高肿起的红色印记,仿佛一个刀鞘拓印在了脸上。
场中一时陷入死寂。
下一秒,颤巍巍回过神来的掌柜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倒下的平江侯世子,场面瞬间乱成一团。